半年前,在一次座談會上我發了點兒議論,說剛看到一本新書《滿族現代文學家藝術家傳略》,收集了包括老舍、程硯秋、侯寶林、英若誠在內的100多位名家小傳,看來,滿族文藝家可不算少,堪稱人才濟濟。
但是,我們這個滿族,在自然科學領域裏的專家學者就很少了。這是為什麽呢?
這個發言被登在雜誌上,不久我便接到讀者的電話,很客氣地斥了我一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可甭信口開河!您他媽的怎麽就敢一口咬定,說滿族的科學家少呢?我介紹幾位不出名的,您敢去采訪嗎?”
甭打聽,斥我的人肯定是位旗人或旗人的後裔,因為他罵人也客客氣氣,“他媽的”前邊還冠以“您”,這是十足的京油子腔調。
在一次滿族新春聯歡會上,愛新覺羅·溥傑先生說了個小掌故:“清末民初,旗人紛紛改漢姓,譬如愛新覺羅氏族的,許多就改為姓艾或姓羅的了。”
這次給我打電話的讀者朋友,就介紹了3位脾氣古怪的姓艾和姓羅的科學家。登門拜訪之後,乃得此文。題目原擬:
滿族三怪。後來覺得稍欠文采,便改為:艾羅三絕。但須聲明,從前有一種西藥叫“艾羅補腦汁”,那個“艾羅”是舶來語,與我說的“艾羅”風馬牛不相及,完全的兩碼事兒。不過,假若我的這篇小說也能補腦的話,那倒是意外的收獲了。
據傳聞,當今的小說,內容龐雜,手法各異。有注重倫理道德的,有強調娛樂性的,有輸出知識的,也有誰都看不懂或曰成心讓人看不懂的。好在文無定法,小說又不是學說,更不是紅頭文件,怎麽寫都行,無可厚非。本文自有“絕活兒”,不信,請往下看。
艾雨秋雅士與跳蚤之研究
我第一個拜訪的研究員艾先生,是位發誓終身研究跳蚤的專家。這真教人笑掉大牙。他雖然有博士頭銜,但知識結構過於狹窄,實在是位“窄士”,出於禮貌,我隻好稱他為雅士。當然又區別於“雅皮士”嘍。
誰都知道,跳蚤這鬼東西非常討厭,咬人特別刺癢,與蚊子、臭蟲又有不同,窮凶極惡,一咬就是一拉溜大紅疙瘩。這細如芥子的吸血鬼,用放大鏡看它就更是醜類,長得難看極了,無法形容。可是洋人還唱什麽《跳蚤之歌》,真的,我親自在北京音樂廳欣賞過這支怪歌,讚美跳蚤鑽進了皇後和嬪妃的衣裙裏,肆無忌憚地施暴,不分場合不問對象地亂咬,在皇宮舉行盛典的肅穆時刻撒著歡兒咬,咬得後妃們齜牙咧嘴,卻不敢當著眾臣“翻箱倒櫃”去捉拿,那歌詞兒便是:“哈哈,跳蚤!”莫名其妙!
這是我進門就對艾雅士說的開場白,用調侃之口吻,向他表示敝人對跳蚤和《跳蚤之歌》也有點兒研究。
研究員艾雅士是位禿頂的矮胖子,廣東人稱之為“肥佬”的那類形象,戴金絲眼鏡,抽雪茄煙,頗有學者風度,又有點兒像那位演唱《跳蚤之歌》的意大利歌唱家。見麵笑眯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向我誇耀他獻身科學的偉大誌趣:“甭瞧這玩藝兒小,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道亨。獻身科研嘛,論課題,越是冷門越稀罕。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對這小生靈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著了魔!喂,您老弟了解跳蚤嗎?”
我當然了解跳蚤啦!別說人,我家的大黃貓都了解跳蚤。
貓身上要是長了跳蚤,它都知道恨,恨得牙癢癢,采用“以牙還牙”的方式進行戰鬥,把尖尖牙齒伸進黃毛裏邊去挨排兒細咬,篤篤篤,咬出響兒來。還用後腿兒使勁彈,啪啪啪,快節奏。
然後四腳支起來抖落毛,噗噗噗,妄圖憑借離心力的原理把跳蚤甩掉。每逢看到大黃貓的這一係列舉動,連我那最愛貓的女兒都不敢抱它了,而是趕緊衝一盆肥皂水加硼酸給貓咪洗澡。“您怎麽敢說我他媽的不了解跳蚤!”
敝人與艾雅士爭吵起來,“太瞧不起人啦!我他媽的堂堂中國作家,連跳蚤都不解嗎?那還能寫小說?真是豈有此理!”
我越嚷,他越笑,搖頭晃腦雙手亂擺,認定我是個跳蚤學科的門外漢。逼得我使出了“殺手鐧”——道出我與跳蚤的一段戰鬥經曆。
我住“牛棚”的時候,為了躲避跳蚤之夜襲,確曾挖空心思,發明創造,把全身脫得一絲不掛,鑽進一條撕開口的夾被裏去睡覺,用褲腰帶在脖頸上紮緊這隻睡袋口兒。清早一摸,請“牛棚”難友一瞧,脖子上還是被咬出了一圈兒緋紅的大疙瘩,而且連成了線,有如玫瑰色的寶石項練兒,甭花錢,就刺激了專政組長的革命警惕性,立刻召集“左派”們研究這是不是趙某人妄圖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的痕跡和罪證?是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許多“打手”在我脖子上摸來摸去,恰似替我撓癢癢,憋不住笑,“哈哈,跳蚤!”
我怎麽不了解跳蚤哩!跟跳蚤打交道,你艾雅士的經曆比我更豐富麽?“解放”之後我被下放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別的收獲不大,倒是常聽農民哥兒們罵瓜玩兒,如說“你小子是褲襠裏的跳蚤”,那就必定是個最討厭的壞小子。這罵詞兒實在生動又形象,一聽就可產生豐富的聯想,可以頓時起雞皮疙瘩,所以印象深刻,一直記到了今天,作為插隊的紀念品。
唉,跳蚤既然是如此可惡而且惡心巴拉的,艾雨秋先生,您研究什麽不好哇,幹嘛偏偏要研究它呢?憑這也能當博士?
我發問:“您不缺吃不缺穿,有文憑有職稱,有時間有科研經費,還有一隻可愛的鐵飯碗,研究什麽不行哩?原子彈、衛星、導彈,空對空、地對空、地對地、空對地,名堂多得很!要不然就研究電腦、程控、硬件、軟件……唔,我明白啦,您是不是為了研究跳蚤的生活習性和孵化過程,以便有的放矢,給它製造一種天敵,殺之於蟣子狀態?或者發明一種比666更毒的777毒藥,徹底滅絕可惡的跳蚤,以解除人類包括大黃貓和大灰鼠對於跳蚤之恐懼呢?”
他搖搖頭,直衝我笑,大概是笑我目光短淺,功利主義思想嚴重吧。
我一共問過他三五次,或者三五一十五次,或者按照上級規定“凡數字一律使用阿拉伯字碼書寫”的35次,他才被迫也用實用主義的方程式開導了我。
原來他主要是研究跳蚤的大腿。哈,您瞧,跳蚤是真正的世界跳高冠軍哩!朱建華跳二米三九,隻不過是自身高度的一倍半,就創下了世界紀錄。那麽,如果我們放棄人類的偏見,憑良心說話,跳蚤一蹦3尺高,是它自身的幾千倍呢?“您千萬別誤會,我絕沒有邀請跳蚤參加漢城奧運會的想法,也不是用人類與蚤類做比較。”他說,我隻是想,跳蚤的彈跳力為什麽這般強?這個動物世界的現象難道對人類就沒有一丁點兒啟發麽?
古巴女排的主攻手路易斯為啥跳得高?跳起來還能在空中停留那麽幾分之一秒,然後揮拳一擊,落地開花或日扣球如“釘地板”,連朗平和楊錫蘭雙人攔網都攔不住,害得中國的排球專家們夜以繼日去研究對策,可是為什麽不研究一下跳蚤呢?
聽他一席話,我略有所悟,沒承想艾雅士卻發了火:“說我研究跳蚤大腿,這還是泛泛之談,其實我隻研究它的膝關節!”
這是一種多麽光滑緊湊堅韌精密而又能承受巨力爆發力的天才結構啊!我真要相信上帝了,造物者是如何設計的?力學原理是否有重大突破?您們寫小說編戲劇的作家們不是專門愛講結構麽?如果我們各種機器的聯結點,什麽轉向結、球狀結、絞結、萬向結等等,都能夠從仿生學的知識領域裏得到某種啟迪,那該多好!飛機不是從鳥兒那裏受到啟示,潛艇不是從魚兒那裏學會沉浮的嗎?我們如果設計出一種跳蚤膝關節式的機器零件,那不是很有實用價值麽?如果協和醫院能製造出跳蚤式的人造膝關節,給殘疾人換上,讓他們比朱建華和路易斯還跳得高,那不是很有趣嗎?您這位功利主義者聽明白了吧!
聽明白啦,艾雨秋博士!我剛要告辭,他把門堵住,冷笑著繼續發火:“全世界的人口去年已經超過50億了,難道隻有我這麽一個傻瓜立誌終生研究跳蚤都不允許麽?一個,還嫌多了麽?還要卡掉我一半時間去陪你們打麻將嗎?或者再浪費四分之一的時間去走後門拉關係請評論家寫吹捧文章以達到獲獎的目的嗎?不是說宏觀控製、微觀搞活嘛。哈,50億分之一,是人類的微觀;跳蚤大腿上的一個膝關節,更是微觀裏的微觀,不用顯微鏡還看不見哩。為什麽不準我在這微微觀的小天地裏來一丁點兒自由自主我行我素?難道隻有我的研究成果幫助朱建華跳過了兩米五十的時候,你們才肯給我艾博士發獎金?要是朱建華永遠跳不過兩米五十又怎麽辦?那就說明我的研究毫無價值是不是?您說您聽明白啦,我可不敢相信。”
我自己還沒研究明白哩——人世間不明白的事比明白了的事兒多一萬倍!是不是?哈哈,跳蚤!
這是我拜訪的頭一位怪傑。有趣的是,艾博士也覺得我是個怪人——不理解不同情他終生研究跳蚤的誌願。
握別時,艾雨秋博士淒然一笑:“別說人類不了解跳蚤啦,就是你我同胞之間又相互了解多少呢?”
美神,蝴蝶教授羅春明
他從小就走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嶽,最後鑽進雲南的熱帶雨林裏去捕蝶了。他製作了900多種中華蝴蝶標本,其中還有幾十個品種是人類初次認識的。為此,他浪費了大半輩子好時光,換來一個美妙的職稱:蝴蝶教授。
“您會捕蝶嗎?”蝴蝶教授正兒八經地問我。
我又一次差點兒笑掉大牙,“我5歲就會逮蝴蝶玩!”
“怎麽逮?”
“捏翅膀唄。”
“不準捏!”他低吼一聲,“大大的錯誤!”
羅教授是急性子,下決心立即糾正我半個世紀以前捏蝴蝶翅膀的錯誤行為,並且要達到立竿見影、觸及靈魂、心服口服、五體投地、立地成佛的境界,便強拉著我跟他一道去香山捕蝶,又像教練般地隨時給我做示範動作。
他使用精巧的竹柄尼龍絲手網,白發蒼蒼,動作優美,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年網球運動員,步伐輕盈,追上一隻蝴蝶,兜頭而捕。
我學會了第一招兒——不再尾隨蝴蝶去追捕。隻要蝴蝶教授的招數合理,我就認真學習,從善如流嘛。捕住了,他不準我捏蝴蝶翅膀,“那會在這美麗的鱗翅上留下手指印兒,難以製作完美的標本了。”這種考慮我也深表讚同。可是,不捏翅膀捏哪兒呢?總得把蝴蝶從手網裏捏出來呀。哈,又學一招兒,原來是捏肚子!
“您怎樣把蝴蝶弄死?”羅教授認真地問我。
我惶惑了。好像記得半個世紀以前,是用大頭針把蝴蝶釘在牆上,釘死的,還是餓死的?那時候有沒有大頭針?還是偷了媽媽縫衣服的針……實在記不清了。這種尷尬場麵我一生中遇到過很多次,專案組審查我的曆史,追問形形色色的細節,譬如1930年春節吃的什麽餡兒餃子?我隻好承認“實在記不清了”!挨了一頓臭罵,還得回家去“好好想”!想來想去,啞然失笑,原來敝人1930年尚未出生,所以不會吃餃子。
見我答不出來,羅教授主動亮出了標準答案:“應該把蝴蝶憋死。這是最正確最簡便的方法。”
“怎樣把它憋死呢?浸在水裏淹死當然不好。可我的手指頭太粗,又沒法兒去捏它的小鼻子……”
“您見過蝴蝶的鼻子嗎?”羅教授登時火了,斥我一頓,“蝴蝶根本沒有鼻子!”
“我不信!蝴蝶的嗅覺最靈敏。沒有鼻子怎麽聞得見花香?”我極力辯解,夾雜著挑釁,“照您這麽說,花朵也用不著散發香味兒去引誘蝴蝶作蟲媒啦!”
“為什麽一定叫鼻子呢!”羅教授講解著,“蝴蝶的肚皮上生著兩排氣孔。”
“嚴格說來,人的鼻子也是氣孔。換言之,也可以說蝴蝶肚皮上有很多鼻子!對不?”我狠狠挖苦他。
他卻不生氣了,抬起眼皮想一想,點點頭,以自然科學家那種特有的書呆子態度表示寬容了:“從功能上講,鼻子和氣孔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叫什麽名稱,僅僅是個習慣。中文係的學生把氣孔寫成鼻子,一定要扣分兒;生物係的學生把鼻子寫成氣孔,我看問題不大。醫生就把放屁叫做排氣,合情合理。作家把引擎稱做馬達,詩人竟然敢於寫出‘馬達隆隆響’的詩句來,雖然馬達並不響也可以得到某種諒解……”他說了一大堆。
他捏著蝴蝶的肚子,感慨地說:“蝴蝶不用鼻子呼吸,就像知了不用嘴巴唱歌,人類不用心髒思考一樣。唉,世界上真是充滿了誤解呀!你們當作家的——記者也一樣,還在隨時製造新的誤解,譬如,寫文章登在報紙上,說什麽美國總統的兒子失業!好像是揭露了人家,其實恰恰表揚了人家。裏根的兒子失業,這隻能說明他不吃老子的殘湯剩飯,他獨立生活,不靠封建世襲!”
他捏著蝴蝶的肚子,這美麗的小精靈果然無法呼吸,片刻就憋死了。他獲得了一個完好的標本,小心地裝進三角形的紙袋子裏。
羅春明教授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去台灣捕蝴蝶。他說,台灣是全國蝴蝶最多的省份,蘭嶼的蝴蝶又大又美,有一種金玉蝶,正麵看,翅如金箔,黃燦燦的;側麵看,就變成了碧綠的翡翠蝴蝶,飛著的時候,金碧輝煌,在全世界也是出了名的!他還告訴我,蝴蝶屬於昆蟲綱、鱗翅目,共計14萬種,其中10%是蝴蝶,90%是蛾子。真正的蝴蝶當中,70%分布在巴西。歐洲有500多種,日本200多種,中國有1000多種。中華蝴蝶又主要生長在台灣、雲南、海南三省。所以,羅教授決心在有生之年去台灣一趟。“當然,我也希望周遊世界嘍!隻可惜我不會走後門,爭不到出國權,兜裏沒有洋錢,管外事的幹部又不懂蝴蝶有什麽價值……”
“羅教授,對不起,我也不懂……您終生捕蝶,這究竟有什麽用處呢?”
“用處?”他的臉和脖子全紅了,感情激動,恨不能捏扁了我的肚子,“這麽說吧,要是能夠發現一個新品種,並且用科學的數據、資料、圖片、論文,證明它確實是個新品種,那就跟天文學家發現一顆新星一樣有意義!可以為國爭光,可以用中國人的名字給這種蝴蝶命名!您懂不懂?全世界已經定名的昆蟲有66萬種了!可是咱們中國科學家為之命名的又占多少呢?雖然不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可也不能說中國的蟲子比外國的少吧!你們作家筆下隻會寫中國‘地大物博’,空空洞洞,阿Q先生的精神勝利法,不敢務實,連中國有多少蟲子都不知道!蟲子裏邊有益蟲,有害蟲,有鳥類和蛙類的食糧,也有蟲子自身的天敵,一句話,昆蟲也維持著大自然的生態平衡!”
你若還聽不懂,硬要逼著我說實用主義的語言,那也沒辦法,告訴您吧,被蟲子毀壞的糧食、森林和瓜果菜蔬,可以養活幾億人!聽懂了嗎?
我似懂非懂,半信半疑。望著我朦朧的眼神兒,蝴蝶教授隻好緩和口氣,講了個動聽的故事。
越南戰爭期間,叢林裏突然發現了千百萬隻白蝴蝶,好像是突然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胡誌明小道”上的運輸隊員們驚愕了,因為有人認為這是美帝侵略軍施行細菌戰——撒下了大批帶菌的毒蝶!說到這兒,羅教授眉毛挑起老高,十分自豪地告訴我:求援電報拍到了北京。周總理記憶力強,點名叫我羅春明上前線!可憐我當時正被專政,當做‘蝴蝶迷’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隻腳’。哈,軍代表也不敢違抗總理的命令呀,趕緊送我去理發洗澡換衣裳。我飛到前線,還跟著一個警衛班哩!在現場視察一遍,立刻發電報向周總理報告:這是蝴蝶成群遷徙的一種習性,與人世間的軍事行動無關。作家,您聽明白了嗎?我研究蝴蝶大半輩子,就算用上了這麽一次,也值得!
咱中國這麽大,七十二行已經變成三百六十行啦,就容不得我這麽一個蝴蝶專家麽?
我大感興趣,刨根問底兒:蝴蝶為什麽要成群遷徙呢?得到的回答是:習性。如同鯨魚衝上海灘集體自殺一樣,蝴蝶集體遷徙的真正原因至今還是一個謎。自然界的謎實在太多了!
10億中國人,為什麽男女各占一半?就算上帝擁有超級計算機,這“計劃生育”的男女比例也安排不到如此精妙的程度吧!
不過,羅教授還是向我描繪了一番蝴蝶遷徙的動人景象:幾百萬幾千萬隻蝴蝶,憑著它們美麗而單薄的翅膀,不吃不喝,作不著陸的連續飛行,居然可以跨越海洋!即使沿途被成群的海鷗反複衝擊,大量吞食,或被風浪奪走大部分同胞的生命,“落英遍地”也決不回頭,“九死而不悔”啊。這美麗的小精靈,經常做出驚天地而泣鬼神的悲壯之舉!
教授同誌,我這個人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兒。您說得天花亂墜,天女散花般的美妙絕倫,我還是不明白研究蝴蝶與當前的經濟建設如何掛鉤?
“唉——!”羅教授長歎一聲,“忽視基礎理論,隻關心應用科學,犯這種思想近視眼的豈隻您作家先生一個人哩……”
說著,他拿出幾大本花布設計圖案來,“好吧,您自己去看看這點兒實實在在的貨色吧。這都是從蝴蝶翅膀上偷過來的大自然美的結晶!”
我愕然了。這些利用光譜分析儀器從蝶翅上“分析出來”的顏色和圖案,使我進入了“美學”的大觀園。朋友,咱們常說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或者五光十色,那都是一種可憐的外行話。關於內行,我曾訪問過煙台市絨繡廠的女工,這位繡娘的眼睛已經鍛煉得可以分辨出1000多種顏色;然而今天,擺在我麵前的蝶翅圖案,竟然有幾千種顏色,而且組成了無數精美和諧奇麗無比的圖案……即使竭盡我心中的文字倉庫,把絢麗多彩、濃淡相宜、琳琅滿目、巧奪天工……統統用上,也不足以形容這蝶翅美術之萬一啊!
“羅春明教授,學生我真沒想到,這小小蝴蝶竟然集自然美之大成,真是無價之寶啊!”我不知怎樣讚美才好。
“作家先生,美是不能用金錢計算價值的。”
拒簽“死亡證書”的羅不死大夫
羅斯大夫的笑話兒更多,不僅教人笑掉大牙,而且可令眾人笑得彎腰岔氣兒流淚打官司。
原因非常簡單:病人明明死了,主任醫師羅斯大夫卻拒絕在“死亡診斷書”上簽字。這樣的怪事發生過很多次,每次都鬧得不可開交:屍體不能送往太平間,同室病人提抗議,護士罷工,家屬告狀,院長發脾氣罵人;院黨委開會要處分黨員醫師羅斯。因此,同行們毫不客氣地給他起外號,叫他:羅不死大夫。
我的拜訪,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歡迎。羅大夫拉住我的手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因此,您一定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我正要找您這樣一位同胞訴訴衷腸。”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文革”期間,一位被紅衛兵打傷了的中學教師抬進醫院,病房早已滿員,隻好停放在過道裏。還沒來得及搶救,造反派的護士長便跑來說:“已經死掉啦!”紅衛兵的頭頭逼著羅醫生在“死亡診斷書”上寫明是教師本人“自殺身亡”。羅斯氣得渾身發抖,拒絕簽字,身上也挨了兩皮帶。
護士長越權簽了字。
值夜班時,羅斯說服了看管太平間的工人,一同找到了中學教師的“屍體”,給他換了個姓名,抬進一間高幹病房,連夜組織搶救。羅斯還編了個謊,說是接到“中央文革小組”的電話,此人是張春橋的親戚!於是,軍管會主任親自出馬,造反派爭相獻血,動用了貴重藥品,傷員終於起死回生了!羅斯因此而被選為“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到處去背語錄宣講階級感情。
我笑了一陣,問他:“那麽,這位中學教師當時到底死沒死呢?”
“你說他死,他就死了。你要是說他還沒死,那就沒有死,事實上是搶救活了嘛!”
“羅大夫,我也經過**,知道那時候什麽怪事都能發生。今天咱倆不談政治——我是問,從醫學角度來講,他當時究竟死沒死?”
“明白!我就是從純醫學角度說的。”
我聽糊塗了,“純醫學……怎麽說又死又沒死呢?”
他給我講了另一件事:一個青年工人煤氣中毒,死掉了。
醫生簽了字,派出所也銷了戶口。送到火葬場,排隊等候火化。
那停屍間裏很是陰冷,小夥子居然凍醒了!他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呢?趕緊搭公共汽車跑回家去詢問,反而把他媽媽真的嚇死啦!
“這我懂。小夥子是‘假死’,醫學上這種病例並不少見。我也聽說過,病人休克了,被誤診為死亡;遊泳淹死的人,必須停屍幾十個小時之後才準許火化……”
羅斯大夫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您有這些常識,咱倆的談話就省事兒啦!現在先統一一個概念;什麽是死亡?或者說,死亡的定義是什麽?”
我脫口而出:“心髒停止跳動。”
“不對!剛才您自己說的,休克,假死,溺水者,心髒都可能停止了跳動,但他並沒有死。”
我趕緊補充:“停止呼吸,瞳孔擴大。”
羅醫生點點頭:“是啊。死亡有很多種定義,您們作家和詩人常常寫道,‘一顆偉大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這是文學語言,是文學意義上的死亡。歐美國家的死亡定義是大腦停止了運動,這也可以說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日本國的法律規定,死亡定義有三條,就是您剛才所說的:心髒停止跳動,呼吸停止和瞳孔擴大。然而這也有麻煩。”
緊接著他給我講了一件事實:1967年世界上第一次進行了心髒移植手術之後,日本醫生也做了幾例成功的心髒移植術,但是,和田十郎醫生被“捐心者”的親屬控告為“謀殺”——
理由是他摘取心髒時“捐心者”尚未真正死亡。因此,日本醫界1968年就被迫停止此項行之有效的心髒移植術了。而在歐美就不存在這個法律問題,因為他們的死亡標誌是大腦,隻要大腦“死”了,心髒還“活”著,就可以移植。今年,日本醫學界又要向法律挑戰了,肝髒移植專家說,大約有3000名患有先天性肝髒缺陷症的日本兒童,需要進行肝髒移植手術之後才能活下來。“作家同誌,您說這不是一個人道主義的重大課題麽?”
我終於被羅不死大夫的人道主義精神深深感動了。原來,生老病死,這樣常見的事兒,還蘊涵著如此複雜的科學、法律、習慣和倫理道德上的問題哩!
交談深入之後,羅大夫給我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知識的窗口——這些,都是我們寫小說的人從前不屑一顧的領域,或許認為它不屬於文學吧?然而,我們又常說“文學就是人學”。
羅斯大夫自從1966年紅衛兵任意打死人的那個時候開始,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意識,決不輕易地在“死亡診斷書”上簽字。因而真的挽救了7個人的生命,以致醫院黨委再也不敢開會討論對他的處分了。不僅如此,他還在這20多年間,對全國500例“死過一次的人”進行追蹤調查。收獲甚豐,也惹下了無盡無休的麻煩。因為這些“死過一次的人”大多具有某種特殊的經曆,有的是因為失戀、失意、畏罪而自殺未遂者,有的是被他人謀殺而不死者,當然也有被醫生診斷“死亡”而又活過來的。總之,對這些敏感的人物進行追蹤調查,自然要引起其本人、家屬、公安、醫院等方麵的神經過敏,羅斯你要幹什?結果是對羅斯的“反調查”多於他所進行的調查!醫院黨委和人保處為此傷透了腦筋,誰也說不清羅斯到底要幹什麽。
“我要幹什麽?”羅大夫氣憤地說:“一開始我也說不明白”
就算我說明白了,他們也不理解。現在我鬥膽地告訴你吧,我要研究靈魂學。
我嚇了一跳。共產黨員怎麽可以相信靈魂哩!
他向我攤牌了——擺出了許多調查材料,以證明確實有一種“靈魂”可以“出殼”——他采訪的500個“死過的人”,幾乎都談到了以下幾點:
一,剛死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自己這一生中幾件大恨大愛的事情,就像看電影一樣,又在眼前演了一遍。
二,立即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不論他當時在不在自己身邊,包括已經去世的親人,也走到麵前來了。
三,看得見醫生、護士或公安人員的麵容,即使他們用白被單蒙住了我的臉,還看得見——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得見自己的軀體,也聽得見親人們的哭叫聲。
四,活過來之後,那些死去時的所見所聞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天!當他放了一些錄音給我聽之後,我又一次要相信上帝了……“可以吸煙嗎?羅大夫!”
“請便。”
他是不吸煙的,打開了窗子,向我解釋這些現象。
“人死,是有一個過程的。即使是猝死,同樣也有一個過程,隻不過這個過程相對的短暫一些罷了。作家,請相信我是在用科學的語言跟您談話,決不是宣傳迷信。為了談話方便,不妨把這個過程說得長一點,分成幾個階段來加以說明:第一階段,人受了傷,或者中了毒,或者因病,即將死亡的時候,總是四肢先死,也就是說,距離心髒最遠的部位先死。譬如手腳發涼,麻木,失去了知覺。為什麽?因為人體有個本能,在這危急時刻,必然將血液(氧氣、營養、具有抵抗力的白血球等等)”
“調集”回來保護大腦和內髒。就像一支部隊受到嚴重打擊的時候,就會把分散的兵力調回來保衛司令部一樣。第二階段,病情繼續惡化,或因外傷失血過多,這時人體又會放棄內髒,把僅有的一點血液和精力集中到頭部,最後保護大腦。因為大腦是人體的“司令部”。請注意,在這個時候,心髒可能已經停止跳動,肺部也停止呼吸了,但血液裏總還會殘留一些氧氣和養分,以維持大腦的生命。還有,這時候人體90%的部位已經不再需要供血,不需要消耗氧氣和養分了,人體的“負擔”反而變得異常輕鬆,反饋到大腦來的各種冷熱饑飽痛癢等等信息一概消失,所以大腦也會產生一種“飄飄欲仙”的鬆快感覺,這就是為什麽許多人臨死前出現“回光反照”和神智特別清醒的原因。第三階段,大腦的活動也不完全了,但是,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人和事,此時還在腦子裏維持著若幹個“興奮灶”,所以他此時此刻能見到親人和“回顧”那些大愛大恨的事情。
他的話沒有說完,那就是關於“靈魂出竅”如何解釋?我也不便追問——並不是每一位科學家都能“證明”自己創立的“假說”。何況羅大夫還不老;老了也沒關係,科研自有後來人嘛。
羅斯大夫忽然口風一轉,“人的生命力是很強的!”他像放連珠炮似的說出來一大串事實,弄得我連年代和人名都記不清了。大意是:上個世紀歐洲人赴北極探險,有一位被冰雪埋葬了百餘年,最近被發現後,經過什麽“低溫複蘇”的方法處理後,肌肉和某些部位又恢複了“生命”!中國50年代從殷商古墓裏挖出了幾顆黑硬如鐵的蓮子,經武漢的植物研究所精心培植,居然發芽開花,又結出了蓮蓬和蓮子,仍可繼續繁衍子孫!墨西哥著名神經科醫生拉斐爾,今年將神經元和網膜移植入人腦,治愈了半身不遂和遺忘症,“這是世界上第一例神經元移植術!使人恢複智力,這將導致一場醫學革命。”羅斯大夫激動得衝我嚷了起來。
羅斯今年剛剛50歲,年富力強,精力充沛。他說,很願意跟文藝界打交道,目的並不是寫文章宣傳他,而是啟發文藝界的朋友們進行觀念更新。
“難道您還預見不到嗎?”他笑眯眯地對我說:“人世間已經出現了試管嬰兒,遺傳工程,智能機器人,還有你們拒絕承認的特異功能——人體科學!就連什麽是死亡,都可以眾說紛紜了——死了一部分,還可以移植一部分。死人的心髒可以到活人的胸腔裏去跳動,你說到底是哪一個人死掉了?哈哈,我要說是‘借屍還魂’,你們肯定又會大驚小怪,其實,現在還有‘植物人’、‘冷凍人’,還有人提倡‘安樂死’,這些都會在倫理道德和法律上引起爭執。唉,人體科學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文藝界卻連一張**畫都視若洪水猛獸,哈哈,人類連自身都不敢看,不敢研究,還算什麽萬物之靈!”
羅斯就住在北京。有空兒我還想跟他多聊一聊,長見識哩!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