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想不到這裏是個湖。如果將衛星拍攝的照片放大,它簡直就像一件銀格子的深綠色襯衫。如果你親自來一趟,自然是坐小木船啦,在這兒遊玩一天,就會明白,方圓數十裏之內,那銀色的格子是縱橫交錯的二百多條河道,切割出無數小島,當地叫台田,普遍密植著兩丈多高的蘆葦,織成了那件深綠色的襯衫。你還會感到有趣的是,許多農舍就建在蘆葦叢中,河道旁邊,家家門前有青石碼頭,大都拴著小木船,人人出門都上船,孩子上學,幹部開會,大嫂趕集上店,老人串門訪友,以及姑娘跟小夥兒幽會,一律劃船。以舟代步,是當地人祖祖輩輩的習慣。如果拿北京城打個比方的話,那棋盤似的大街小胡同,就是這裏的河道,街上的汽車就是這裏的船。
這怎麽會是一個湖呢?說它是水網地帶不更確切嗎?然而它的名字就叫馬踏湖,也許叫了兩千年啦,一直不改。水網地帶多在江南,這裏卻是魯北,緊靠黃河的地方,哪兒來的水網地帶呢,所以幹脆叫做湖。
清早,環保站的一條小木船往縣醫院送病號,這並不新鮮,誰出門都得坐船嘛。然而今天船頭坐著的是位漂亮姑娘,北京來的助理工程師陳潔,大夏天兒的還穿著她那件打眼的紅毛衣,可見病得不輕。萬綠叢中一點紅——從去年春天,秋天,到今年春天,陳潔都穿著這件紅毛衣,坐著小木船,在馬踏湖裏到處采集水樣,裝進許多小玻璃瓶,拿回環保站去化驗——馬踏湖的千家萬戶鄉親,都看見過這件鮮亮的紅毛衣,都知道陳潔是從北京來的科學家,天天進湖,風雪無阻。她那麽認真,那麽負責,那麽美麗,那麽緬腆,見人就微笑,一笑就紅臉,真是個一心一意為咱馬踏湖改善環境服務的好姑娘啊。
“是送小陳姑娘上醫院嗎?”
“她病得不輕啊?”
“她得了啥病啦?”
“這麽早,還沒吃早飯吧?”
“快!咱也送一程……!”
環保站的小木船從許多農舍門前經過,許多鄉親也都劃著小木船追了上來,問這問那,依依不舍,組成了一支長長的船隊,擠得河道兩邊的蘆葦唰唰響。
陳潔望著這支鄉親們的船隊,不由得流下了熱淚……
北京,環境科學研究院的李院長把工程師周剛和楊曉燕叫到辦公室來,說是組織上決定,派周剛去馬踏湖,接替陳潔的工作。周剛和陳潔是同學,學的都是環保專業,現在又是同一個課題組的成員,本來,周剛在試驗室,陳潔在現場,每逢單日都要通過內部的電腦互聯網絡交換一次數據,現在,陳潔病了,由周剛去替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有什麽因難嗎?”李院長問。
周剛一連說了幾個“沒困難!”又表示,“就算陳潔沒生病,我也該去換換她啦。這次治好了病,就讓她留在北京吧。反正這個課題就是我們倆,換一換,對研究和進度不會有什麽影響。”
李院長點著頭,“楊曉燕是搞計算機的,臨時接替周剛,因為試驗室的工作不能停。你不要有什麽顧慮,這不是叫你改行,其實,你們也是同學嘛,是大同行。等陳潔的病好了。就把你換出來,還搞你的計算機。”
“我沒顧慮,”楊曉燕說,“隻是,這種細菌……”
周剛笑了,“放心,這是無毒、有益的細菌。試驗室的工作我會向你詳細交待的,否則我還不放心呢。”
“就這樣定啦,”李院長起身,拍拍周剛的肩膀,“你走之前,去看望一下陳潔的父母。到了山東桓台,先去縣醫院看陳潔,當天給我回個電話。”
楊曉燕憋不住地“哧哧”直笑。
“你笑什麽?”
“笑您院長大人官僚主義——周工跟小陳都快結婚啦,他能不去跟泰山嶽母辭行嗎?到了山東,他也肯定先去醫院看小陳,這還用您交待!”
可惜,周剛趕到桓台縣醫院時,並沒見著陳潔。縣醫院對她的病不能確診,環保局已經派人把陳潔送回北京去了。
陳潔得了什麽病呢?來到馬踏湖環保站,同事們說得有點兒含糊,發燒,嘔吐,肚子疼……有的說她曾經一度神誌不清,站長又說,“沒有,沒那麽嚴重,周工不要過分擔心……好在沒耽誤,現在她已經回到北京了,大醫院一定能做出正確的診斷,及時給予治療。”
陳潔在環保站有間工作室兼臥室。周剛住進來,看著那隻小小的衣箱,單薄的被褥,牆角的水桶,窗台上的飯盒,自然理解她的生活十分儉樸,完全不能跟北京那個家庭的條件相比,瞧,那床頂的蚊帳,她還得跟這湖區的蚊子戰鬥,北京人可用不著蚊帳。再看那書桌,書架,資料櫃,串聯起來的電腦、程控電話、電視機,以及儀器,試管,玻璃器皿,倒是不少,占據了這間屋子的大半空間,也可想見她的工作情況,深入現場,獨當一麵,而且信息靈通。再想想她兩年前堅持要到現場來工作的固執勁兒,以及每次通信都說馬踏湖多麽可愛……現在還是累倒了!周剛心頭忽然泛起“人去樓空”的感觸,鼻子也是酸酸的。
不對,陳潔不是累倒了——周剛自問自答,我們為什麽選擇這地方作課題實驗?就因為馬踏湖水被嚴重汙染了。這些年,小清河上遊的鄉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地建立起來,各種工業廢水湧人馬踏湖,不僅魚蝦死絕,當地居民患癌症和各種怪病的也屢見不鮮……他痛心地呼喚著戀人的名字:陳潔呀陳潔,為了早日淨化馬踏湖水,莫非你這位深入現場的環保工作者,也要成為公害的犧牲品麽!
周剛是來接替陳潔工作的。為戀人的病情擔憂,是人之常情;為馬踏湖眾多居民的健康擔憂,則是環保工作者的天職。
總之研究課題不能停頓。周剛到來的當天就動手整理陳潔留下的技術資料和數據,明天是單日,還得按規定跟北京的楊曉燕交換數據哪。
他在電腦的屏幕上意外地讀到一篇文章,標題《緊急呼救》,署名陳潔。怎麽,她並沒跟我說寫過這樣的文章呀。往下一看,明白了,原來文章還沒寫完。呦,這可是一篇好文章,開頭就很感人:
美麗的馬踏湖受到嚴重汙染,環保局在這裏召開現場會,通知小清河上遊數十家“排汙大戶”的廠長們參加,第一件事是請他們喝茶,環保局長聲淚俱下,誠懇地說,“這是用馬踏湖水沏的茶,諸位別怕,湖區5萬居民每天喝的都是這種水!您要是實在咽不下去,我也懇求您無論如何嚐一口,那怕品品味道再吐掉呢……”
陳潔回到北京,住進合同醫院,各種症狀不斷加重,常常昏迷。她的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隻有這麽一個女兒,當年他們支持女兒去現場工作,還說過這樣的話,“科學工作者必須掌握真實的情況和數據,來不得半點虛假!我們知道馬踏湖被汙染了,在那裏長期工作有一定的危險,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陳潔病得這樣重,她的父母毋須後悔——不能否定當年說過的話,然而又怎能不為女兒的病情擔憂呢!尤其是北京的合同醫院仍然無法確診,不知病因,如何下藥?這對兒中年夫婦真是憂心如焚啊。
楊曉燕接替周剛的試驗室工作,並不熟悉。這個課題是在試驗室培養一種無毒細菌,它能“吃掉”——分解和消除水中的汙染物質,目前正在馬踏湖進行係統實驗,不能停頓。楊曉燕每逢單日都用電腦通過互聯網絡與周剛交換數據,雙日則到醫院看望陳潔。醫院此時隻能進行保守療法,盡可能使陳潔不出現昏迷,但她的頭發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用什麽消炎藥也不能使她退燒,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陳潔仍然關心自己的科研課題,知道楊曉燕不熟悉,就強忍著病痛,幫助她解決工作中遇到的難題。
李院長也很著急。雖然研究院經費拮據,他還是借了一筆錢,幫助陳潔轉到一個公費醫療不予報銷、卻是設備齊全的大醫院裏。可是經過多方檢驗,還請專家會診,仍然沒有查出這種罕見怪病的成因。陳潔這位秀麗姑娘的頭發掉光了,而且全身疼痛,靠吃止痛片才能入睡。
哪個姑娘能經受脫發的打擊呀!本來今年就要做新娘的陳潔,不敢把病情告訴周剛,反而寫信說自己正在治療和康複之中,希望周剛安心工作,早日獲得完整的數據,推廣咱們的科研成果,盡快淨化馬踏湖水,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
在馬踏湖的各條河道上,鄉民們都能看見周剛劃著小木船收集水樣的身影。他們也常常把船劃過來,打聽陳潔的病情。周剛就給他們念陳潔的來信。大家聽後非常慶幸,“好心的女科學家快康複了!”“好人必得善報!”“小陳姑娘還會回來!”這樣的好消息,隨著許多小木船,傳遍了馬踏湖的千家萬戶。
周剛也強迫自己相信陳潔的來信,“正在治療和康複之中”。也相信群眾說的“好人必得善報”。夜晚,睡在陳潔親手搭起的木板**,他不隻一次回想起大學畢業時的心情:我們為自己選擇了環保事業而自豪,為自己成為一名環保戰士而驕傲!是啊,人類經曆了農業文明,工業文明,現在已經進入環境文明的新時期代。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正是“功在當代,造福子孫”的高尚事業啊。
楊曉燕也是他倆的同窗好友,每逢雙日都來醫院看望陳潔。雖然她不忍心再請病痛纏身的陳潔幫助解決工作上的難題,但是陳潔偏要詢問課題進展情況,繼續給予幫助,還說,“一談課題就忘了疼,比吃止痛片還靈。”
這天,主治醫師把前來探視的楊曉燕攔在值班室,誠懇地說:“對於陳潔的毅力,對你們的工作責任心,醫護人員都很欽佩,同情。可是,陳潔的病情很嚴重,免疫力下降,在沒有確診的情況下,隻能讓她充分休息,避免外界帶來新的感染,防止並發症,否則預後不良,說實話,很難保證不出現生命危險……所以我們必須要求家屬和親友配合,不能天天有人到病房來探視,更不能讓病人再為你們的研究工作操心了。”
主治醫師並非危言聳聽、故意嚇唬人。楊曉燕卻是聽得心裏發緊,隻能點頭服從,又小聲央告:“今天,還是讓我去看看她吧?”
“既然已經來啦,就進去吧。請縮短探視時間。”
楊曉燕來到病房裏,可惜她沒照照鏡子,自己的臉色比病人都難看。
“你怎麽啦,不舒服?嘴唇都白了。”陳潔拉著她的手問。
楊曉燕的這隻手也不爭氣,手心有汗,還微微顫抖。
她心裏仍然被主治醫師的話堵得緊緊的,還得向陳潔撒謊,真糟糕,楊曉燕從來沒向這位同窗好友撒過謊,現在卻要臨時編幾句善意的謊言,“堵車……這兩年你不在北京,不知道,每月增加一萬輛汽車,汙染空氣……唉,我說的是堵車,交通堵塞,還發生車禍……”
陳潔一驚,“你遇上車禍啦?”
“沒有,我是騎自行車來的……對啦,看見有輛汽車撞人啦。”
“瞧,把你嚇成這樣兒啦。”
楊曉燕想自圓其說,“剛才路過急診室,看見受傷的那個人,流著血……”
沒坐兩分鍾,陳潔又開始詢問課題進展的情況了,尤其是馬踏湖那邊,周剛的工作順利不?
楊曉燕還記著醫生的話,敷衍了幾句,再次撒謊,說研究院要開會,便起身告辭。
陳潔把床頭櫃裏的香蕉、蘋果拿出來不少,給她裝兜,“媽媽也送,爸爸也買,我這兒成了水果攤兒啦,根本吃不完。你多帶點兒回去,分給別人,也比在我這兒放壞了強。”
楊曉燕無法推辭,很不情願地提起兩兜子水果,強壓著哭聲說:“往後,一個會連著一個會,我也許不能常來看你了……”話沒說完,先紅了眼圈兒。
楊曉燕一連幾天沒來。媽媽也隻會送水果,流眼淚,坐不了多久就走。當然啦,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是啊,工作——這個最普通的詞匯,健康人聽著平平常常,然而,對一旦失去健康的人來說,對剛滿26歲就隻準“安心休息”的陳潔來說,卻是多麽美好的詞匯呀!我還能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嗎?還能跟周剛共同完成研究課題嗎?曉燕啊,當你每逢雙日都來到病床前,跟我討論課題的時候,同時也給了我一種安慰和鼓勵,一種生活的價值和自信,讓我相信自己沒有脫離這個課題組,相信自己還有辦法堅持工作,相信自己還有機會參與工作,也就是說沒有白活著,讓我的良心還有寄托,讓我的脈搏還跟周剛一起跳動,讓我的肺腑還跟馬踏湖的鄉親們共同呼吸。可是你紅著眼圈兒,輕輕地說一聲要開會,就不來了!天哪,原來你給予我的自信和寄托是這般脆弱,給予我的機會是如此吝嗇,給予我的鼓勵十分苛刻,說聲不來就統統奪走了啊!誠然,你也要看醫生的眼色,這我懂得,每天查房的時候,從醫生那充滿憐憫的目光裏,我也看出了茫然和困惑,無可奈何,束手無策。
護士按時送來的藥品,我也認得,安眠藥片,止痛片,還有維生素片,莫非你們對我的要求隻剩下“安眠”這一條了麽?
陳潔是個非常聰明的姑娘,她的思緒比遊絲還敏感,對於自己的病情,醫生不說,她也不問。這天,媽媽給她送來一頂發套,戴著也挺合適,陳潔笑了,媽媽也陪她笑了一下,卻笑出了眼淚。媽媽走了。夜晚查房時,陳潔也不見了。
現在的通訊條件很便捷,幾個電話互相一問——誰也不知道陳潔去了哪裏。她父親說,不用報告公安局,我的女兒不會自殺。
“知子莫如父”,是句古話。大概今天也不能說“知女莫如母”。這兩位高工,盡管可以斷定自強自重的女兒不會輕生,卻也解脫不了做父母的焦慮,陳潔畢竟是重病在身呀。環境科學研究院的同事們,尤其是李院長,同樣憂心忡忡,惟恐陳潔病情加重,昏倒在外。她能到哪兒去呢?大家四出尋找,也議論紛紛,這位聰明理智的助理工程師,不應該就這樣失蹤了呀!
陳潔住在了楊曉燕家裏。曉燕的夫君是駐外領事,北京的住房三室一廳,又沒孩子,寬綽得很。誰都應該首先想到這個“窩點”,陳潔與曉燕是莫逆之交,不住她家住誰家?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莫逆”上麵,楊曉燕被迫保密,當了個違心的“窩主”。
“你聽我說,你家的條件絕不比醫院差,你對我的照料也不會比護士差,是不是呢?”陳潔戴著媽媽送給的發套,強笑著問她。
“是這樣,可是……”
陳潔根本不聽她的“可是”。
“你聽我說,醫院無法確診,隻能采取保守療法,給我用的藥,安眠藥片,止痛片,複合維生素,這老三樣,你也能給我買回來是不是?”
“是,可是……”
“你聽我說,你家裏的電腦是跟研究院並網的。咱們的課題,有些難點,不通過電腦查數據就說不清楚,我在醫院那段時間,協助你解決難題,連安眠藥片都是當著護士的麵放進嘴裏,扭頭又吐掉,為的就是頭腦清醒,回憶各種數據,可還是記不全呀!今後,我在家,有電腦,你在試驗室,也有電腦,咱倆就可以共同進行課題研究了。是不是呢?”
“是。可是……”楊曉燕已是哭聲了。
“你聽我說,人生在世,活一天就有一天的意義和價值。曉燕,替我保密。我不能躺在病**等死,你就讓我用生命的最後時間來完成這個科研課題吧。”
“陳潔——!”
兩位同窗好友,莫逆之交的親姊妹,淌著熱淚,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由於課題進展迅速,遠在馬踏湖的周剛也能感覺到是陳潔參加了研究工作。他高興地給研究院打長途電話詢問,是陳潔上班了嗎?得到的回答卻是陳潔“失蹤”了!
周剛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事實,也不能相信這個消息。
但他不能離開崗位,不能趕回北京來尋找“失蹤”的戀人。並非不通人情,而是因為課題進展迅速,正在關鍵階段,耽誤不得。
況且他確實感覺得到,陳潔已經參加了這個課題的研究工作——那熟悉的工作程序,親切的電腦語言,清晰的技術格式,嚴謹的科學態度,必定出自陳潔之手,發自陳潔那顆赤誠的心。
然而,他睡在陳潔親手搭起的木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忽然想起陳潔講過的小故事:媽媽說,我出生在北京婦產醫院,她第一次聽見我的哭聲,就牢牢地記住了,每逢哺乳的時候,護士們推來許多嬰兒車,我們都餓了呀,一齊哭著,像大合唱,媽媽立刻就能分辨出我的哭聲,而且絕對不會錯。
想到這,周剛更加不能入睡了。母親能辨別初生嬰兒的哭聲,這不是神話,而是血緣關係使然。科研課題就是科學工作者的初生嬰兒,它身上也流動著我們的血液,我當然能夠辯別它的聲音。錯不了的,陳潔沒有失蹤,她正在帶病參與我們共同的科研課題!
周剛深夜打開電腦,屏幕上果然出現了陳潔新寫的《救急呼救》的續文:
馬踏湖這地名的來曆,傳說是春秋戰國時代,齊桓公在桓台地界大會諸侯,列方陣操練兵馬,各路馬隊衝來衝去,萬千鐵蹄踩踏出來二百多條溝壑,年久積水成河,因而得名。這裏盛產蘆葦,脆藕,金絲鴨蛋,景色奇麗,堪稱東方威尼斯。
可惜近幾年水質嚴重汙染,魚蝦死絕,何來金絲鴨蛋……我在這裏工作兩年,深知當地民眾的疾苦,特此向各界呼籲,保護環境,綜合治理,搶救美麗的馬踏湖!
周剛斷定,陳潔是帶病投身科研工作的,而且病情嚴重,否則為什麽私自出院,又躲藏起來呢?咳,要找陳潔並不難,既然我能讀到她新寫的《緊急呼救》的續文,那麽她就一定坐在我們內部互聯網絡的某一台電腦麵前。好吧,現在我就給你發出公開的電子郵件:
親愛的陳潔:
原諒我放棄這封情書的隱私權了,我知道你正在帶病工作,為我們共同的科研課題傾注心血,為搶救馬踏湖緊急呼籲。但是,你想過沒有,需要淨化的江河湖海很多,不僅僅是馬踏湖一處。咱們還很年輕,未來的工作還多得很!即使進入21世紀,保護環境也是全人類的重大課題。
所以你必須返回醫院治療。來日方長,隻有恢複健康,才能為人民多做貢獻。我是深深愛著你的!但我不能離開崗位。也不必趕回北京來尋找你,因為我相信你能看到這封信,會接受這愛的呼喚!盼著你的回音。
你的,永遠忠誠的,周剛。
第二天,周剛就讀到了陳潔的電子郵件,內容卻很簡短:
親愛的周剛:
我忘不了馬踏湖的鄉親們,決不能讓他們也得我這種怪病!你就把愛我之心,全部投入咱們共同的科研課題吧。一息尚存,我將堅持到最後。
你的陳潔。
周剛哭了。陳潔的這封短信,簡直就是絕命書啊。他顧不得許多了,立即通過電腦的互聯網絡,給李院長、楊曉燕和研究院的同事們發出公開呼籲:
陳潔呼籲搶救馬踏湖,我們也要呼籲:緊急搶救陳潔!
陳潔《緊急呼救》馬踏湖的文章,周剛與她往返的電子郵件,很快就出現在範圍更大的電子報刊上,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強烈反響。
楊曉燕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征得李院長和主治醫師的同意,利用研究院通向外部的互聯網絡,公布了陳潔(全部症狀和檢驗結果)的病曆,向全球醫學界緊急呼救:共同診斷這種罕見的怪病,挽救這位年輕的女環保工作者的生命!
這是信息時代的新篇章。國內外的醫院,醫學科研單位,加入全球網絡“醫學協會”的個人——分散在一百多個國家的醫生、學者、教授,乃至同病相憐的患者,都很關心陳潔的病情,紛紛伸出救援之手,三天之內發來了數以千計的電子郵件,陳述自己的見解和判斷,提出種種治療方案。北京環境科學研究院的同事們連夜翻譯、整理,從數百件權威性的“大會診”建議中,終於得出了準確的結論:陳潔的怪病是鉈(TI)中毒。
研究院的同事們自動捐獻一筆醫療費,李院長和“窩主”
楊曉燕一起,把陳潔送進了北京最好的“貴賓”醫院。
入院之前,陳潔通過電腦,也了解到這場全球救援的規模和人類的良知,精神上受到極大的震撼和鼓舞,又想起周剛的肺腑之言,“來日方長,隻有恢複健康,才能為人民多做貢獻。”
我是深深愛著你的。相信你會接受這愛的呼喚!是啊,周剛愛我,成千上萬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們都愛護我,為什麽?也許因為我是一個青年,更因為我是一個環保工作者吧?記得老師在講台上說過,“地球隻有一個。地球小如村莊。環保事業沒有國界。”是的,為了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村,我必須樹立信心戰勝死神!
周剛通過電腦,第一次了解到陳潔真實的病情——脫發,高燒,昏迷,全身疼痛……原來是在這種情況下她還千方百計地堅持著課題研究啊!周剛覺得自己的靈魂和愛情也得到淨化和升華,他給戀人發來電報:陳潔,我不回來看你了,我應堅守工作崗位,向你學習,永遠愛你。
醫院組成強有力的治療班子,立即進行搶救。
勞動保護研究所送來消解鉈中毒的特效藥品。
小清河上遊的兩家工廠,在本廠科研人員揭發和上級的督促下,公開承認排放的廢水中含有鉈鹽,已經停產整頓,並且願意承擔陳潔的全部醫療費用。
陳潔終於得救了!他們的科研課題也獲得成功。馬踏湖的鄉親們正劃著許多小木船,來迎接周剛、陳潔這對兒新婚夫婦,還有絡繹不絕的中外遊客,都來看看咱們水清魚躍、風景奇麗的東方威尼斯吧。
一九九六年四月五日於北京作協司機與警察
據小王自己說,他經常從內蒙開車進北京,處處都受警察的氣。
喏,超速罰款,上高速公路跑慢了也罰款。逆行罰款還有點兒道理,可是順行也罰款,警察說你的汽車輪子“騎”了黃線。停車也罰款,不是壓了斑馬線,就是貼近公共汽車站,還有許多繁華街道根本就不準停車。
摁喇叭也罰款,說是產生噪音,製造公害。
十個路口倒有九個禁止左轉彎,我怎麽知道呀,開到路口先看看交通標誌牌吧,還沒看清楚,警察就過來了,罰款!我並沒有左轉彎呀!您猜警察說什麽?“你正打算左轉彎是不是?罰了款,下次就能記住這裏禁止左轉彎。”我們當司機的可不敢跟警察爭辯,口角兩句,加倍罰款。北京的警察好比足球裁判,說你犯規就是犯規,眾目睽睽,裁判錯了也得服從,膽敢爭辯,黃牌變紅牌,罰你出場——警察的紅牌就是扣你的駕駛執照,誰受得了?
據小王自己說,時下假貨不少,假煙、假酒、假藥……萬萬沒想到,北京還有假警察——大老遠就看見他直溜溜地站在馬路正中間,嚇得我趕緊減速,待到靠近時,我揚手笑著跟他打招呼,無非是向警察討好吧,可他板著麵孔沒反應,哈,原來這位老兄是塑料製品,就像服裝店裏的模特兒,可以搬來搬去,夜晚搬回交通隊,免得開夜車的司機把它砸了,清早再搬到另一路段去站崗,嚇唬那條路上的司機。不過,平心而論,我倒是同情交通警,無冬無夏,風吹日曬,站崗值勤,如今創造若幹替身去代勞,騰出身手回家洗衣、買菜、抱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嘛。而且我還有點兒喜歡假警察呢,雖說假貨不如真的好,但他也有可愛之處哇,至少,對我輩開車的一視同仁,不發脾氣不訓話,更不會掏出罰款單來大大方方地填寫幾個阿拉伯字碼——100元!當場收款,沒錢甭走。
據小王自己說,還是在內蒙開車痛快,一望無垠的大草原,甭說假警察,連真警察的影兒也見不著,您愛怎麽開就怎麽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最愜意的就是開車打黃羊了:黢黑的夜晚,邀幾位哥兒們,駕駛一輛小卡車,開著雪亮的大燈,像探照燈似的在草原上搜索,發現了黃羊就照直追過去……對啦,您了解黃羊嗎?俗話叫麅子,就是野羊,喜歡群居,所以我們一旦發現了它,那可就是一群,跑得賊快,但是它們又很傻,隻在汽車大燈的光柱裏麵向前奔跑,所以我們也就照直追過去,它哪兒跑得過汽車呀,在一場馬拉鬆式的長跑比賽過程中,陸續有中彈者退出比賽,而那些未遭槍斃的羊兒,最後也是口吐白沫,精疲力竭,或者血管暴裂,或者神經錯亂,或者四腿抽筋,一隻隻的臥地投降。追殲戰到此結束,調轉車頭,哥兒們隻須將沿途的戰利品扔進車廂就是了。也許您要問個明白,我的這幫哥兒們是獵手嗎?用的是獵槍還是別的什麽槍?如此這般捕殺黃羊就沒人出麵幹涉?哈,您也忒天真啦,我的哥兒們都是地頭蛇。
據小王自己說,他是給大款開車的。如今這位大款哥兒們開拓市場,把內蒙的“軟黃金”運往美國,開了幾家經銷店,小王也就被派到洛杉磯開車來了。說確切點兒,司機小王今後少受不了大鼻子警察的氣。
小王出國,也有過思想鬥爭。要說開車,還是內蒙最自在,也最氣派,隻說一件事兒吧,我不說您可能還想不到呢,內蒙大得很——要從東北角的恩和哈達出車,開到西北角的清河口,那可比北京到廣州還遠哪!而且警察稀少,愛怎麽開車就怎麽開,朝行暮宿,既可以住高級賓館,玩卡拉OK,也可住蒙古包,喝奶茶,啃羊腿,跟放牧的姑娘打情罵俏。可是大款哥兒們非叫他去不可,道理很簡單,在美國,買汽車比雇司機便宜,租車比買車便宜,把小王派去,咱中國人的工資最便宜。既然有了這一連串的便宜,小王還是得去。“我把你的工資翻兩番!”
別犯糊塗,國民經濟要到2000年才翻兩番,我讓你今天就進入21世紀。去不去由你。大款的話說得透徹,誰不想提前進入21世紀哩?“去!”
小王最初的顧慮是語言不通。好在洛杉磯的華僑、華人超過40萬,還有幾萬中國留學生、打工仔、打工妹,包括“中國城”在內的許多華人社區,中文、漢語照樣吃得開;再加上30萬亞裔,譬如日本、韓國、越南移民,大多認得一些漢字,小王也可與之筆談。小王是個聰明透頂的機靈鬼,很快就掌握了一些中國文法的英語,諸如“ICANNO!”之類。總之,語言沒有難住他。
洛杉磯的路況甚佳,便於開車,好像男女老少都會開汽車,如同咱中國人騎自行車一般。郊外有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市區很少有行人,也見不著幾輛自行車,新修的路段根本就不留人行道和非機動車道,換句話說,這裏是真正的汽車王國,出門就得開車,連打工仔也得買輛幾百美元的二手車,否則就無法外出找工作。然而,這一切並沒讓小王大鬆心,因為他很少看見交通警察——汽車如此之多,警察肯定少不了,這幫家夥都藏在哪兒呢?
小王的任務是從機楊提貨,送往各個經銷店,以及大款哥兒們來洛杉磯時,也由他開車接送。小王是個多麵手,接送大款,臨時去租一輛小客車;提取和分送來自內蒙的“軟黃金”——高檔羊絨衫,在美國能賣好價錢,銷售時論“克”不論件,貴如黃金——則租用一輛小貨車。好在租車非常方便,又很便宜,車輛清洗、保養、維修、納稅和上保險等等事宜都由租賃公司負責辦理。小王隻身住在華人經營的“MOTEL”(汽車旅館)裏,並不寂寞,語言沒有障礙嘛。雖說這是如同華北“大車店”一般的廉價旅店,客房裏也有衛生間、冰箱、彩電、空調、電話,服務台還有電傳機,與各地通訊極其方便。這麽多便宜和方便,都是大款哥兒們設計的,他派個司機常住洛杉磯,就好比在美國開設一個辦事處,可見這位中國大款也很精明。
據小王自己說,他在美國開車,怎樣跟警察周旋,得到了“MOTEL”華人經理的許多教益。最根本的一點,是經理告訴他:咱中國人的智商絕對不比美國佬低!隻要樹立這個自信心,你就放心大膽地去開車吧,就算出點兒小事故,警察鑽出來找麻煩,也能逢凶化吉。
小王心領神會,所謂小事故,就是不要撞車、壓人,那可沒辦法,智商再高也逃不掉,除此之外,違犯個交通規則什麽的,倒是可以跟大鼻子警察鬥智的。
一次,小王開車闖紅燈,立刻被一輛警車“咬”住了“尾巴”。他靠路邊停車的同時緊急思索“MOTEL”經理教導的對策,拿出“清白”(沒有違章記錄)的駕駛執照給警察過目,彬彬有禮地表示“認罪”,選擇“聽課”,而不是罰款。警察點頭,同意了。
原來,美國的法律條款多如牛毛,十分繁瑣。違犯交通規則屬於犯法,犯人不能認錯而應認罪。但對初犯者有一次寬容的機會,由你自願選擇:如果不想被罰款(數目相當大,動轍幾百美元,甚至更多),那就要到指定的地點去聽課,如同北京警察給違章司機辦的學習班,講的也是遵守交通規則之類的那一套。小王乖乖地去聽課兩小時,由於英語不過關,聽了也是白聽,等於一次休息,還有免費的咖啡喝。
第二次,小王沒留神,把車停在了斑馬線上。警車又不知道從什麽鬼地方立刻鑽了出來,這回可得罰款啦!小王學著美國佬的樣子聳聳肩,麵帶無可奈何的苦笑,指著輪胎“呲——!”了一聲,表示自己的輪胎撒氣了,是被迫緊急停車的。
大鼻子警察唯恐拋錨的汽車阻塞交通,也不查看,就趕緊回到警車裏去拿千斤頂和打氣管。說時遲,那時快,小王乘機給自己的一隻輪胎放了氣,又是一聲“呲——!”缺心眼的警察更沒想想這奇怪的輪胎為什麽連續撒氣兒?隻想讓車早點開走——結果倒也簡單,警察幫著小王支車、打氣,忙得滿頭大汗,然後,貓與老鼠相對一笑,就揮手“BYEBYE”了。
第三次,小王超速行駛,又被警察抓住,無話可說,隻好認罰。然而美國警察與中國的不同,不像咱們可愛的同胞,不論什麽單位,什麽個人,都可以在牆上、路上、樹上、門上、電線杆子上,任意書寫幾個大字:“停車罰款”“摘果罰款20元”“傾倒垃圾罰款100元”“隨地吐痰罰款5元”!農民也學會了在村前路口設卡收費,所謂“留下買路錢”……美國警察是無權直接罰款的,小王違章屬於犯法,警察要罰他,也隻能向法院起訴。
“這回可怎麽辦呢?”小王收到法院的傳票,向“MOTEL”經理求救。
經理一笑,莫測高深,“去吧,最好的辦法是準時出庭。祝你好運!”
小王可沒經過這種陣仗兒,懷揣兔子,心情忐忑,準時坐進了被告席。警察是原告。原告席空著。也許這位警察臨時有什麽緊急任務,也許他經手處理的另一起案件更重一些,需要他作為原告到別的法院出庭起訴,總之他分身乏術,未能出庭。法官可不管這麽多,開庭一分鍾,當即宣判:原告缺席,被告勝訴!
有了這麽多親身經驗之後,小王不再懼怕美國警察了。他經常超速行駛。雖然警車設有雷達測速儀,但是美國的許多司機都在自己的汽車上安裝一種反測雷達的儀器,一旦發現附近有警察啟用雷達,就立刻減速,老老實實地遵守交通規則;
反之,附近沒有警車測速,他們又可以超速行駛了。這種反測雷達的儀器並不貴,隻要一百多美元,小王也買了一個,裝在自己租用的車上,也就進入了那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自由境界。
在科技發達的美國,貓兒可以用雷達捕鼠,老鼠也可以用雷達跟貓捉迷藏,正應了咱中國人一句俗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據小王自己說,與北京的警察相比,他更喜歡跟缺心眼的美國警察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