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盛唐風致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白雲城的名字正是從這句詩中來,甚至連城主葉孤城的名字也隱於其間。
南海白雲城,恰如天上的雲一般,自由、高潔,乍看之下,當真類似“人間樂土”。不以當今律法為律,無官府監管,沒有諸般賦稅,沒有苛捐雜役,百姓安居樂業。
白雲城內至高無上的存在便是城主葉孤城,他在這座島、這座城裏便如同帝王一般,言出法隨、令行禁止,城中百姓莫不敬之如敬神明。
因葉孤城喜穿白衣,故而城中白色布料竟比染了色的布料更為值錢。
這城中的少年但凡學劍,定會效仿城主,穿一身白衣,負一柄長劍,冷若冰霜。本性飛揚跳脫的少年人硬是做出冷漠的麵孔總有幾分可笑,但白雲城內無人會嘲笑這些少年,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在追尋誰的影子。
那個人就像是天上的仙人,冷傲、高潔、不可捉摸、無法企及。
城中居民敬仰他,崇拜他,絲毫不敢冒犯,他們辛勤耕作、寒暑不輟,心甘情願以最好的東西奉養城主,因為他們知道,白雲城能有眼前這般安定,依托的正是葉孤城的庇護。倘若沒有葉城主,什麽樂土也會變成海外一荒島。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人心向背,最是明顯不過。
百姓是因畏懼而服從一個人,還是因敬仰而愛戴一個人,於細微處一見即知。
因此,雖然白雲城中的百姓在看到葉孤城歸來的時候自發避到道路兩側,如同跪拜帝王一般拜服在地,瑤光仍是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一股夾雜在敬畏之中的擁戴,那是一種想要靠近卻又仿佛自慚形穢而瑟縮後退的熱忱。
瑤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感情她並非不知,她亦親身感受過,正因知曉,方才感動。
戰亂之時,她隨師兄們下山助陣。有逃亡的流民被他們所救後喚他們“仙人”,那時候,他們就是這般的神情。逃難的流民身無長物,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謝謝恩人”、“上天保佑恩人”。
那般質樸的感謝對她而言,要比什麽都溫暖,她伸手想要扶起彎著腰頭幾乎要碰到地麵的老者,那個兩鬢花白的老者竟連退了幾步,滿臉通紅地說“小老兒身上髒,仙女莫要髒了手”,那時候,她幾乎愣在了原地,過了會兒才追過去扶起老人。
那是瑤光第一次直麵那般撲麵而來的誠摯又質樸的感恩和溫情。
她不禁自問,自己竟也會被人視為“仙”?
是因容貌,是因美服,是因救人之舉?亦或者幾者皆有?
最初的瑤光……最初的她,本該與眼前這些人無甚分別吧。什麽時候起,本也是貧苦人家女兒的瑤光發生了這般變化?
毫無疑問,是華山的八年時光令她脫胎換骨。倘若不是師尊於睿帶她上華山,倘若沒有純陽宮,她今日既非瑤光,也斷不可能有這般仗劍行俠之力,或許她早已在陳留失陷時身亡,或許她亦在這般朝不保夕逃難的路上。
華山純陽宮八年時光重塑了“瑤光”,令她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她六歲習劍,八年有成,仗手中長劍,能於亂世行走,或許也能護一方安寧,能換一片清平。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唯道者,有餘以奉天下。
瑤光想,因自己有這般能力,便不應置身事外、袖手看蒼翠遍染戰火,不願見更多人如她一般痛失至親、孑然於世,因有餘力,便應製止如此倒行逆施之舉,重塑清平。
可歎瑤光功未成而劍折,倘若她昔年如願以償,天下間是否會多幾處如眼前白雲城這般的“樂土”?又或是如大秦盛唐之時的盛世?
瑤光歎了口氣,若有所思地看向神情冷然緩步而行的葉孤城。
南海白雲城的這位城主以一己之力護一城之民,如此想來,他的心未必有表麵看來那般冰冷。
真正絕情無情的人無法得到他人發自內心的感激,因畏必在敬之前。
心若此,劍如斯,這般人物放在任何時代也可說是一代人傑。
正因如此,一個疑問不禁浮上瑤光心頭。
等到兩人遠離了人群,走進了城主府正門之後,瑤光終於問了出來。
“葉城主為何謀逆?”
葉孤城轉身直麵瑤光,以那種仿若冰雪般的目光凝視著瑤光,低聲反問:“清虛道長不懂?”
瑤光被問得一愣,微微皺眉,道:“我怎會懂?”
葉孤城靜靜地望了瑤光片刻,竟歎息一聲,道:“道長也不懂。”
若隻是這麽一句也還罷,加上這句歎息,倒像是瑤光犯了什麽天大的錯一般。
瑤光更加莫名其妙地反問:“我為何要懂?”
這一次怔愣許久的變成了葉孤城,他似是再三思索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低聲如同自語般呢喃:“道長修道,自然不懂。”
瑤光眨了眨眼睛,不由得有點懷疑眼前這位劍客是不是腦子有那麽點問題。
這時候卻是葉孤城不用他人追問自行續道:“若有一日,道長修道有成,放眼世間皆無敵手,權柄富貴唾手可得,當如何?”
瑤光又一次皺眉,回道:“既有心修道,最大敵人即是自身,何來天下無敵?倘若當真無敵,已然得道,又怎會貪戀塵俗。功名利祿於我輩,不若先聖賢隻言片語。”
葉孤城一直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雙瞳急劇收縮,似是心情激**不已,片刻之後,向著瑤光一拱手。
“多謝道長指點。”
瑤光還沒來得及客氣一句,就眼看著葉孤城運起輕功如同白鶴一樣飛走了,她隻能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轉頭看向旁邊安安靜靜等候著的侍女。
白雲城內的侍女顯然早已經得了吩咐,在瑤光以眼神示意之後,對方立刻上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溫順有禮地將瑤光領到了住處,屋裏已經準備了一些點心,還有熱氣騰騰的浴桶。
侍女又行個禮,輕聲說:“貴客自便,有事傳喚,婢子在外間守著。”
瑤光點點頭,對方安靜地退了出去,還體貼地關上了門。她走到浴桶旁邊試了試水溫,正好暖又不燙手,如果不是一直在調整水溫,隻能說白雲城裏的消息太靈通了。
唔,既然葉孤城考慮周到,她也不用替他節省。
瑤光正要除下道冠,忽然注意到旁邊屏風裏似乎有個矮幾,上麵擺著衣服,她走過去抖開那幾件衣服對著自己比了比,神情變得有點微妙。
……看起來非常合身,而且料子也盡量靠近她現在這一身道袍,用色和刺繡都很接近。
該說葉孤城觀察力了得還是什麽?
一刻之後,瑤光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地出了門,之前不知道藏到哪裏去的侍女在她開門之後立刻出現,仍舊一言不發地在前麵引路。
瑤光走出一段距離後忽然覺得不大對。
“這是出去的路。”
侍女點頭,輕聲回答:“城主在海邊練劍。”
瑤光轉頭看向侍女,被對方純潔又真誠的神情弄得有點發懵,對方一臉理所當然,似乎她去看望葉孤城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一般。
“……讓他靜心練吧。我想看書。”
侍女頓時愣住了,眨巴眼睛盯著瑤光看了好久才愣愣地點頭。
“哦,是,遵命,請貴客隨婢子來。您想看什麽書?”
“史書。”
當然必須是史書。
瑤光迫切地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時代,想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處。
時代真的不同了。
當泛著墨香的紙張取代了汗青簡牘,往昔汗牛充棟的藏書或許不過手中薄薄幾冊,始皇帝辟數間宮殿藏天下書籍,放在今日,或許隻需十之一二的空間就已足夠,但那時所藏之書恐怕已有許多不存於世。焚書坑儒之時,或許鹹陽宮內仍有珍本,鹹陽大火,始皇帝所藏七國之書怕也是付之一炬。多少風|流雲散,盡歸塵土。
夏五百年,商三百年,周八百年,秦二十年,漢四百年……
隋四十年,唐三百年,後有宋元明。
唐不過三百年。
雖然早已預想到總有這麽一日,日升之時便注定日落,物換星移,焉有不滅的王朝,但是,當真看到史冊上短短幾行字道盡了無數人為之生為之死的波瀾壯闊與硝煙塵土,瑤光不可遏止地淚流滿麵。
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楱荊,豺狼所號。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於徐方,北自覃、懷經於相土,為人煙斷絕,千裏蕭條。
安史之亂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始,至唐代宗廣德元年終,戰亂達八年之久。
原來自鄴城那一戰後還有五年這場戰亂才結束,原來那一戰後還有五年這場戰亂便會結束。
後世之人名之安史之亂、天寶之亂,身陷戰亂之中的她卻無緣親眼見到戰爭結束的那一日。
如今,“瑤光”竟能手捧史冊讀到這一段,昔年與她同門之人、領她入門之人卻在何處?
昔年與她同袍並肩戰沙場的各門各派英豪俠客歸骨何處?
昔年盛唐風|流沉睡何處?!
那一個她所生長熟悉的時代終究消失於時間之中,她曾尊敬仰慕的前輩們都已不在,她曾引為好友的同輩也已不在,她曾痛恨的敵人亦已不在!
在這蒼茫的塵世間,終究隻剩下她一人逃過了時間的腳步。
天地之大,而瑤光唯有一人、一劍。
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且讓她……哭這一場,就這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試想如果有一天我在一千年後醒來,發現整個世界隻有我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古人”,大概也會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