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陳一清話酒店經營

鮮花是春天的使者,有一種嫩黃的六瓣花開在群芳之首,人稱迎春花。

朱婕近來許是公務繁忙,誤了欣賞迎春花的最佳時間,等她透過窗戶向樓下尋找時,進入眼簾的隻剩一枝枝綠葉,心中陡生沮喪。忽然眼球被幾樹虯枝上綴滿的粉嘟嘟的花吸引,仔細分辨,她欣喜的叫起來,“呀,那是梅花。”

的確,那是一種在西北極少見的梅花。

朱婕喜歡梅花,源於《卜算子-詠梅》——那首毛澤東筆下的千古絕唱:“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記得當年大學畢業前,班長陳一清送給她一篇散文,寫得很詩意、很浪漫,文中用《詠梅》詩做引子,以物喻人,借對臘梅的讚美表達對自己已久的愛慕。朱婕讀了好感動,無奈自己心有所屬,便坦誠相告,二人從此成為好友。

“好久沒有一清的消息,他忙什麽呢?”朱婕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她收回遠眺的目光,撥通陳一清辦公室電話。

“喂?”電話裏傳來陌生女人的聲音,很脆。朱婕心想:喲,多日不見,一清有小秘啦。

“你好,請問陳主任在嗎?”她問。

“哦,他調走啦。”

“啥時候調走的,調哪裏去了?”

“他現在是金穗賓館總經理,請你打他的傳呼。”

朱婕發了傳呼。

陳一清立刻回話:“朱婕,我正想給你打電話,真是心有靈犀啊。”

朱婕埋怨他:“還有靈犀呢,高升了都不告訴我。”

陳一清說:“上級的安排很突然,我一時不適應這裏的工作環境,所以沒有告訴你。正好李義在我這裏,你也過來吧。”

“李義,他不是在崆峒市嗎?”

“早調過來,人家現在是工商銀行五一路儲蓄所主任,管你們那一片的,權力大著呢。”

“好吧,我現在過去。”朱婕應道。

五一路是一條很窄的支路,路兩旁被賣菜小販占領,下班的人經過這裏大多或步行或騎車在菜攤前買菜。偶而有汽車從這裏出入,受到行人的阻礙,司機“笛笛——笛笛——”使勁摁喇叭,行人勉強閃向兩邊讓開中間的道兒。前邊的汽車走走停停,後邊的行人就得排起長隊緩緩挪動。

朱婕推著自行車跟在人流後前行,心想,一清他們公司的領導真沒眼光,在這兒經營賓館怎回有生意?

菜攤冷落處是五一路的盡頭,眼界忽然開朗。一落大院敞著大門,門旁站立穿製服的小夥子。大門正對著一幢高聳的大樓,樓頂上赫然立著“金州化工有限責任公司”的字牌,樓側則懸掛“金穗賓館”的燈飾廣告牌。

朱婕經迎賓小姐指引徑直走到201號房間,門半掩,裏麵傳出陳一清爽朗的笑聲。朱婕便推門直入,陳一清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迎著她:“說曹操,曹操就到。”

沙發上坐著的一位男子也站起來,圓的身體圓的臉,正是大學同學李義。

“朱婕,你好啊,多年不見更漂亮啦。”

“是啊,好久沒見你,發福了。”

“哈哈。”李義握住朱婕的手沒有鬆開,就勢拉她坐下,二人興致勃勃敘舊,竟將陳一清撇在一邊。

一會兒,一位小姐敲門進來通報:“陳總,飯菜安排在一號包廂,請你們入席。”

陳一清站起來說:“今天請二位吃頓便飯,咱們邊吃邊聊。”

朱婕和李義也不推辭,跟他來到餐廳一號包廂。

包廂很大,水磨石地麵光滑鋥亮,牆壁貼一種白底銀花的壁布,嵌水曲柳木板裝飾,用很厚的磨砂玻璃將包廂隔成三間。第一間是餐廳,擺放雕漆的圓桌、高背椅;中間是一個小舞廳;第三間是歌廳,陳設沙發、電視機、音響設備。

“哇,如此豪華,我還是第一次見。”朱婕驚歎。

李文“嘖嘖”讚道:“不錯,豪華,典雅,舒適,你們公司不愧是金州老大!投入不小啊。”

圓桌上已擺滿一圈菜肴,服務小姐正舉一瓶絲路牌酒往酒杯中倒。三人剛坐下,又進來3個年輕人,二男一女。陳一清待他們坐定,指著李文和朱婕向他們介紹:“這位是工行儲蓄所李主任,這位是貿易公司朱主任。以後他們是咱們這兒的貴客,你們可千萬伺候好。”

3個年輕人起身謙恭地欠身哈腰,齊聲說:“歡迎領導光臨,不勝榮幸。”

陳一清在一邊兒介紹道:“這位是賓館副總經理劉小龍,餐廳部經理謝雲嵐,辦公室主任齊婭。”

李文與朱婕起身同3人握手相識。

陳一清端酒杯敲敲桌子倡議:“今天有幸請到我的二位朋友、二位領導光臨,我代表本賓館全體員工敬二位一杯薄酒,請。”

朱婕聽著別扭,怎麽一點兒沒有同學間的情味兒,倒象是在應酬,端了杯正要說話,李文已啟口:“老陳,我聽著耳朵好累,我和朱婕不過是來你這兒敘敘舊,蹭碗飯添飽肚子,你搞的這麽排場,讓我們難以下箸。”

“就是啊,我們是同學,隨意點吧。”

“哈哈”,陳一清朗聲笑道:“這是本餐廳第一關——文明用語。我剛轉到這一行,要實習實習,老同學給個機會啊,算是對我的支持。”

“哦——,拿我們當陪練呐。”

“你早說啊。”

大夥兒一起哈哈大笑,幹了杯中酒。陳一清招呼大家動筷子,依樣嚐了幾樣小菜,劉小龍、謝雲嵐、齊婭輪流給二人敬酒,都說:“初次相識,不勝榮幸,今後要仰仗領導多多關照。”

朱婕四杯酒穿腸,周身血液循環速度提升,臉頰上升起兩片紅雲。她用餐巾紙拭拭嘴角的酒珠兒,呷一口**清茶,對陳一清嗔道:“想必這是貴廳第二關——文明行動吧?”

陳一清得意的大笑,瞧她臉頰上燦爛的紅暈,頓生愛憐之情道:“你,沒關係吧?”

“沒關係,看來我和李文今天得舍命陪君子,你,還有什麽關?”

“過五關斬六將,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我網開一麵。”

李文感慨道:“老陳,多年不見,你這位咱們班的第一名布爾什維克蛻化得如此世故。”

“是啊,我上次見你也沒像這樣啊,怎麽變個人似的。”

陳一清一本正經地說:“革命需要。我正在自覺適應市場經濟下的特殊環境。嗨,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我現在都壞得愧對我的名字啦”

“多大的事啊,不就是開了個酒店嗎?”李文覺得他的話有些過。

“你哪裏知道,我正在完成由厚道人向奸商的蛻變。”

朱婕琢磨他的話,把從林子洋和王慶福那兒悟來的世故聯係起來,猜測陳一清請他們絕不隻是吃飯那麽簡單。

“一清,我知道貴廳第三關是什麽啦?”她帶了戲謔的口氣。

“什麽?”5個人異口同聲。

“留下賣路錢!”她一拍桌子,瞪眼道。

“哈哈哈……”大夥兒被她誇張的表情舉止逗得大笑。

陳一清被她看清了心思,心下大為欣賞,對他的三位部下說:“看看,我的朋友多聰明,以後你們收她的賣路錢時得算清楚點,別趁火打劫。”

李文如墜雲裏霧裏,懵懵問道:“你們說黑話,啥叫趁火打劫?”

眾人相視而笑,齊婭神秘地說:“行業秘密,不可泄露。”

朱婕近來知識見長,聽齊婭說“行業秘密”,心內似被外力揪了一下,已經是第三次聽這個名詞,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如今怎麽這麽多的“行業秘密”呢?它是市場經濟的規律還是潛規則?反正是一種怪象,太深奧,搞不懂。

朱婕晃晃腦袋,將搞不懂的問題拋開。

陳一清不停地招呼大家吃菜喝酒,特意舉杯敬到朱婕麵前,道:“你怨我變得世故俗氣是不是,你哪裏知道我的難處,我苦啊!”

朱婕也端起酒杯,點點頭道:“我知道,家大業大,全看你啦!”

“知己知音哪!”陳一清感動得差點掉出眼淚,舉杯自飲。

朱婕刹那間情生悱惻,默默飲了杯中酒。

齊婭說:“我們陳總真是為了工作才不得不學得世故,我們都這樣,特虛偽。”

劉一龍歎道:“是啊,沒有辦法,環境作弄人。賓館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要養活40號人,要創利潤,陳總的壓力很大。”

謝雲嵐說:“客人是我們的上帝,我們要照顧好每一位客人,就得學會應酬,很不容易。”

朱婕從他們3人的話中聽出對陳一清的忠誠,心中頗感安慰,有這樣凝聚的副手和助理,一清還有什麽過不了的關呢?她望望四周說:“你們這兒的設施很好,但是外部環境不好,生意恐怕被外麵的小攤販堵住了,地方也忒背。”

“你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們的軟肋。”陳一清打心眼地佩服朱婕,既而歎道:“這兩點的確大大傷我們的元氣。”

李文說:“我不明白,你們化工公司為什麽把賓館建在死胡同裏?”

“當初的情況跟現在不一樣。化工公司是金州的龍頭企業,來這兒采購我們產品的客戶很多,當初建此樓的規劃是內部招待所,歸化工公司管理;現在公司改革經營機製,把賓館推向市場,采取總經理承包經營製,自負盈虧。”

“哦,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你的擔子不小啊。”李文說。

“是了。”陳一清點頭道:“客源是我的致命點,門前道路擁擠堵住了客源。”

李文想出一招說:“請工商所出麵把市場挪一下。”

“想到了,正在聯係協商解決。”

“那就好,大路寬敞,客源滾滾來,祝你財源廣盛。”李文舉杯相慶,眾人應和飲酒。

劉小龍放下酒杯說:“凡事都有利弊,我們這兒設施好,因為僻靜特別能吸引回頭客,尤其是政府官員。”

“哦,有這個魅力?”李文產生興趣,問:“都有什麽設施?”

陳一清提議:“待會兒我領你們四處看看,這兒是餐飲、住宿於一體,有餐廳、錄象廳、保齡球館、桑拿房、舞廳……”

“嗬,不少,還有桑拿,很全麵。”李文別有用心地笑道。

眾人知道他想什麽,都啞然失笑。

陳一清說:“你老兄想什麽呢,那隻不過是一種洗澡方式罷了。你怎麽談虎色變?”

“沒有哪個?”李文擠眼弄眉,想是礙著朱婕,不明問。

朱婕不屑地說:“你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沒有那個,桑拿靠什麽掙錢啊?”

“喲,你見過。”李文激她。

朱婕撇撇嘴道:“見過。”

“啊?”陳一清和李文都大吃一驚。

朱婕笑道:“開玩笑,桑拿洗過,異性按摩沒有領略過。”

陳一清也就嘻嘻笑道:“我們這個項目屬於個人承包經營,異性按摩是有的,其他服務有沒有我可不知道。要不今晚享受一下?”他邀李文。

李文**笑不語,眼睛怪怪地瞅朱婕。陳一清問朱婕:“你來嗎?”

朱婕“哼”了一聲,正色道:“不敢!”又瞪他一眼斥道:“你倆學的壞壞的,墮落!”

李文捧了酒杯,在唇邊蹭著,一臉想入非非的醉樣,對劉小龍和謝雲嵐說:“男人嘛,有此享受何樂而不為呀。”

眾人起哄。

朱婕“呸”一聲,罵道:“動物!”

眾人哈哈大笑。

朱婕峻色道:“全市掃黃哩,你怎麽還敢搞這些?”

陳一清收斂起輕浮的笑,正然道:“開玩笑哦,我哪有這膽子。不過舞廳裏三陪小姐是有的,沒辦法,世風如此。”

陳一清繼續介紹,朱婕忽然想起年前開職代會找會議室的事,問道:“有會議室嗎?”

“有啊,12樓有一個大會議室能容納200人,還有3個小會議室。”

“哦,對了。”李文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我們工行最近要召開全省工作會議,不知找到地方沒有?”

陳一清和他的3員大將眼睛一亮。

李文又忽而擔憂道:“可這是省行主辦的,我說不上話啊。”

陳一清說:“有這好消息就行,老兄給我引見一下,以後的事我們有公關部負責。如果能拉過來,我給你提成。”

提成?朱婕心裏“咯噔”一下,想起王慶福說過的“公關費”,深受感觸,尋思:又是一個改革開放產生的新名詞。怪象,太深奧,搞不明白。她搖搖頭。

李文說:“你見外,我們是同學又是朋友,幫你一把,是情分,還提什麽成呐。朱婕,你說是不是?”

朱婕說:“是啊,以後有客人我也會給你介紹過來,你若說提成的話就俗氣啦。”

陳一清大為感動,叫道:“哎喲,我的好朋友,你真是我的知己,說到我心裏去了。來來來,我們敬倆位,說過的話別忘記了。”

吃罷飯,陳一清吩咐他的3員大將各自回房休息,自己領李文和朱婕參觀各處設施,然後會到他的辦公室喝茶敘話。

“你們看我現在氣派吧,咱同學中恐怕就我經營資本最大。可是我除了要養活我一大家子人,還要向化工公司上交利潤,難啊!我這人好麵子,組織上信任我才把賓館經營交給我,我說什麽也得完成任務。為了賺錢,我現在又世故又俗氣。俗話說出門靠朋友,你們二位都是吃公糧的,說什麽也得幫我一把。”陳一清道出他的苦衷。

李文不動聲色:“我沒問題。”

陳一清道:“你是一把手,絕對沒有問題,客戶多多益善,你隻管介紹,我給你提成招待費的10%。現在緊要的是你們全省的工作會議,一定要攬過來。”

李文點點頭:“我給你約人,公關看你的了。”

朱婕想到胡利衡貪權攬事的樣子,有些為難:“我們公司的客飯沒有定點,以前是科長自定,現在新任老板一支筆控製費用,還不知道他有沒有自己的點呢?我跟他說一下,看能否引你們見個麵,能否成功,看你的公關優勢。”

“行,行,你約個時間,我過去拜訪或請他來考察。”陳一請一口答應,又補充道:“我不會虧待你們哦,今後自己要招待親朋好友隻管領來,吃飯簽字,我酌情處理。”

朱婕是個特通情達理的人,凡事先替別人著想:“都是同學,你別這樣,你有你的製度,還得帶頭遵守,別難為你,我們不會白吃。”

李文譏諷她:“你傻,他是老板,能虧自己嗎?”

陳一清說:“那就這樣,你們單位的客飯如果能在這兒,自費項目要是能打入公款,就加在公費中;如果不能,我給你們打5折,行嗎”

李文說行,朱婕猶覺不妥,陳一清開導她:“以前我跟你一樣奉公守法,自打來這裏,才發現以前咱真是對不起自己。來這吃飯的人大到縣級小到業務員,隻要是公款消費,結帳時總要稍帶一條煙或一瓶酒什麽的;有的開票時要求把數額開大,超出部分由我們兌現金;有的是家庭或朋友聚餐都開公家發票;有的大客戶我們惹不起,直接拿發票找我報銷,我不敢不報;還有更絕的,私企老板請政府官員每次消費上千元還要找小姐;一晚上消費上萬元的也有。世風如此,你那麽認真那麽清高就能扭轉嗎?”

朱婕想想也是,這樣的事聽的多啦,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腳呢?

李文也歎口氣說:“沒辦法呀。政府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誰不想富呀。可是現如今的薪水都那麽低,外麵消費又那麽高,充滿**,能有幾個人如修行者耐得住清平呢?”

“真是醉生夢死。”朱婕搖頭道:“都是你們這些開酒店的、奸商,專好投機取巧,專好拉攏腐蝕黨的領導幹部。”

陳一清拍手道:“罵得好!別忘了我這也是國有企業,用國有資本投資開的賓館,我掙的錢多,給國家上的稅多,給公司交的利潤多,是為黨和國家做貢獻。來我這的人不過是把錢交給我由我上交國家。這叫山不轉水轉。”

“妙,妙啊!”李文拍手道。

朱婕“撲哧”笑道:“一派謬論,說不過你。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