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在地平線上的滿月,隨時可能會沒入競技場的環廓線之中。
淩晨四點鍾,桑德拉走在帝國廣場大道上,走向那個世界公認的象征羅馬的曆史遺址。如果她在學校時的課堂記憶沒錯的話,競技場是在公元八○年的時候正式啟用,長度為一百八十八米,寬度為一百五十六米,高度為四十八米,而競技的場地部分長八十六米,寬五十四米。有首兒歌方便記誦這些數字,不過,真正讓桑德拉吃驚的是它可以容納的觀眾數量多達七萬人。
其實,競技場是大家對它的昵稱,它原來叫作弗萊文圓形劇場。這個建築物的大門口本矗立著尼祿皇帝的黃銅巨像(colosso),因而產生了現在的名稱(colosseo)。
在競技場裏麵,人畜死亡之道並無二致。角鬥士(gladiatore)——這個名稱源於他們拿來戰鬥的利劍(gladio)——他們彼此殘殺,或是與來自羅馬帝國最偏遠角落的野生動物進行搏鬥。社會大眾喜愛暴力,某些角鬥士廣受歡迎的程度宛若現代的運動冠軍,當然,死後就沒有這等名聲了。
久而久之,競技場成為基督徒的象征,這起源於某段完全沒有曆史根據的故事,異教徒曾經把基督徒送去喂獅子,這個傳說的功能,應該是強化了真正受到迫害者的那些記憶。每一年,在天主教複活節之前的那個周四到周五的夜晚,教皇會帶領眾人從競技場出發,舉行“拜苦路”儀式,紀念耶穌殉道。
不過,桑德拉卻忍不住想到馬克斯在離開前告訴她的另一個傳說版本。問題是:“Colis eum?”而答案是:“我崇拜魔鬼。”給她發送陌生短信的那個人,吩咐她在這種時候到這裏來,如果不是超有幽默感,那就是十分嚴肅。桑德拉曾經在奧斯提亞鬆林裏看到阿斯托菲畫出那個顛倒的十字,她傾向於認定是第二個假設。
競技場正對麵的地鐵站出入口依然緊閉,前方的小型廣場上空無一人,現在沒有觀光客,也沒有打扮成羅馬百夫長,與觀光客合照賺錢的那群人,隻看得到遠方出現了好幾組清道夫在打掃,準備迎接下一批觀光客。
現場如此空曠,桑德拉確定自己一定可以看到那個邀請她來這裏的人。雖然她維持訓練的頻率隻有一個月打靶一次,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帶了自己的公務配槍。
她等了快二十分鍾,但沒有人出現。正當她覺得自己被人愚弄,打算離開的時候,她轉身,發現競技場的鐵欄杆處出現了一個洞,難道有人提前為她做好了準備?
不可能,她告訴自己,我絕對不會進去。
她真希望馬庫斯能夠陪在她身邊,有他在,就能賜予她勇氣。她心想,你可不能一路走到這裏,最後卻掉頭而去,好,那就繼續吧。
桑德拉拿出手槍,緊握在身體側邊,鑽入那個洞裏。
她進入了觀光客路線的某段走廊,順著那些方向指示牌前進,同時側耳傾聽,能夠讓她知道自己並非孤單一人的任何聲響都好。正當她準備踏上通往座位區的石灰華階梯時,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維加警官,別怕。”
聲音來自底層,在競技場下方與周邊的交錯通道中。桑德拉陷入猶豫,她不太敢下去。
但那個人依然很堅持:“你想想看,如果我要對你設下陷阱,當然不會挑選這個地方。”
桑德拉思索了一會兒,覺得不無道理。她站在台階頂端發問:“所以為什麽要選在這裏?”
“你還沒搞懂嗎?這是測試。”
她開始步下台階,速度緩慢。現在她是脆弱的目標,可她別無選擇。她的雙眼開始努力適應黑暗環境,到達底層之後,她四處張望。
對方開口:“站在那裏就好。”
桑德拉轉向某個方向,看到了一團人影。那男人坐在某個數百年前從巨柱掉落的柱頂上麵。她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注意到他戴著帽子。
“那我通過測試了嗎?”
“我還不知道……我看到你在電視裏畫了顛倒的十字。告訴我,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嗎?”
他們。這個詞讓她聯想到黛安娜·德爾高蒂歐在手寫板上留下的字,不禁讓她忍不住全身顫抖。
“你猜到了我的短信謎底,你怎麽會知道答案?”
“都是靠我的男友,他是曆史老師。”
巴蒂斯塔·艾裏阿加知道她所言不假。他在搜尋她電話號碼的時候,也一並收集了她的背景資料。
“他們,指的是惡魔的崇拜者?”
“維加警官,你相信有惡魔嗎?”
“不太相信,我為什麽要相信這種事?”
艾裏阿加沒回答,又繼續丟問題:“你到底知道什麽?”
“我知道有人在保護‘羅馬殺人魔’,但我不知道原因。”
“你有沒有報告上級?他們怎麽說?”
“他們不相信我。我們的法醫阿斯托菲博士破壞偵查,然後又自殺,可他們認定他隻是發瘋了而已。”
艾裏阿加發出輕笑:“我想你的上級有事瞞著你。”
桑德拉早就起疑了,聽到有人就這麽大聲說出來,不禁讓她火冒三丈:“什麽?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狼頭人……我想你從來沒聽過吧?它是一個會以各種不同形式出現的象征符號,但一定與犯罪有關。二十多年來,警方一直在秘密累積這些案件,目前收集了二十三起。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還有更多未曝光的案件。其實,除了那個象征物,這些案子毫無共通之處,而就在幾天前,他們也在阿斯托菲的公寓裏發現了這個東西。”
“為什麽要搞得這麽神秘?我不懂。”
“這樣的秘教活動究竟是為了什麽?幕後指使者又是誰?警方一直摸不清頭緒。而且,光是想到要麵對完全無法以純理性觀點理解的事物,就迫使他們必須要保守秘密,不能透露更多案情。”
“但你知道原因吧?”
“親愛的桑德拉,你是警察,你認為大家都站在好人那一邊是理所當然的事,要是有人告訴你其實惡人也有支持者,你一定會嚇一大跳。我不希望改變你的想法,不過某些人認為唯有強力捍衛人性的邪惡元素,才能延續我們的物種。”
“我真的還是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你仔細看一下這個地方。競技場是殘虐死亡事件的集中地:遇到這種事,大家應該逃之夭夭,他們卻趨之若鶩,仿佛參加派對一樣。我們的祖先是不是禽獸?你覺得經過了千百年之後,人類的本性有任何改變嗎?現在,大家黏在電視機前麵,充滿著同樣的病態好奇心,緊追‘羅馬殺人魔’一案,簡直把它當成了馬戲團一樣。”
桑德拉必須承認,這樣的比擬不算失當。
“愷撒四處征戰,嗜血程度與希特勒並無二致。不過,現在的觀光客卻會購買印有他圖像的T恤,數千年之後,他們會不會也對希特勒做出一樣的事?其實,我們對於過去的罪行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你可以看到許多家庭來到競技場,站在這個充滿死亡與暴行的地方,微笑著拍照留念。”
“我同意你有關人類天性殘酷冷漠的觀點,但為什麽要保護惡人?”
“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永遠擁有進步的載體:事物必須被摧毀之後,才能得到更好的重建成果,而且大家總是希望十全十美,目的就是要征服別人,不會被別人踩在腳底下。”
“惡魔與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不是惡魔,而是信仰。這世界上的每一種宗教都認為自身掌握了絕對的真理,可它們通常會相互矛盾。沒有人想要找尋普世真理,但對於自己相信的總是深信不疑。神隻有一個,你不覺得這觀念很荒謬嗎?對於惡魔的信徒來說,神跟惡魔又有什麽不一樣呢?他們不覺得自己有錯:完全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哪裏出了問題。他們認定血腥殺戮具有正當性,就像是其他為了理念而發動戰爭的人一樣。”
“所以他們是……惡魔的信徒?”
艾裏阿加講出了第二層的秘密。不需要繼續畫蛇添足。那些在狼頭人符號中覺察自我的就是撒旦信徒,不過這種表達方式的含義太深廣複雜,超出了一名年輕女警的理解範疇。
還有第三層秘密,依然是無解謎團。
所以巴蒂斯塔·艾裏阿加隻是簡單回道:“對,他們就是撒旦的信徒。”
桑德拉很失望,因為副局長莫羅居然對她隱瞞了部分案情,搞不好警司克雷斯皮也有份兒,他們輕視了阿斯托菲的角色與她所揭露的真相。不過,她更失望的是,原來那些保護殺人魔的隻是一般的邪魔崇拜者。要不是因為有人遇害死亡,她一定會因為這種荒謬的真相而哈哈大笑。
“你找我要做什麽?為什麽要把我拉來這個地方?”
現在,是他們這場相會的關鍵時刻。巴蒂斯塔·艾裏阿加有任務交給她,相當棘手的重責大任,他希望她千萬不要失手。“我想要助你一臂之力,阻止鹽之童繼續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