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他關在某個無窗的房間裏。

一開始的時候,警方派了醫生為他檢查健康狀況,之後,馬庫斯就被移到這裏,關上門之後,馬庫斯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也沒辦法見到別人。

這裏幾乎沒有任何家具,隻有他坐的那張椅子以及金屬桌。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牆上有台換氣扇,吹送新鮮空氣進入房內,不斷發出惱人的低鳴聲。

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感。當他們向他詢問基本數據的時候,他提供的是自己一貫使用的假身份。由於他身上沒有證件,所以講了一個電話號碼,這是遇到類似緊急狀況時的專線。這通電話應該會通達阿根廷駐梵蒂岡大使館某名官員的語音信箱。其實,會聽到留言的將是克萊門特,沒過多久,他就會現身在警局,帶著偽造的外交護照,證明馬庫斯是艾方索·賈西亞,代表布宜諾斯艾利斯政府從事宗教活動的特使。從理論上說,意大利警方應該會釋放他,因為他擁有外交豁免權的掩護身份,可這次的情況相當嚴重。

事涉副局長之死,而馬庫斯是唯一的證人。

他不知道克萊門特是否已經在想法子把他弄出去。警方可以把他一直關下去,但他們其實隻需要花個二十四小時就會發現,根本沒有什麽為阿根廷政府工作的艾方索·賈西亞,他的假身份就會穿幫。

不過,馬庫斯現在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桑德拉。聽到費爾南多與奧爾佳的對話內容之後,他知道她現在的處境也很危險。天知道她現在狀況如何,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全,他絕對不能讓她出事。所以,他已經心一橫,不管克萊門特了,隻要警察再度出現,他就會供出所有的實情。換言之,就是說出自己也在調查“羅馬殺人魔”事件,而且有一群人正在保護這名凶手。他會告訴他們要去哪裏找克洛普,如此一來,他應該有機會保護桑德拉,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相信他的說法,但他會竭盡一切努力,絕對不能讓他們輕視他的供詞。

對,桑德拉的安危遠勝過一切。

自從接到半夜吵醒他的那通電話,警司克雷斯皮一直忙得團團轉,不曾稍歇。他的身體需要咖啡因,太陽穴因為頭痛而不斷搏動,而他連吃顆阿司匹林的時間都沒有。

位於帕裏奧利區歐幾裏得廣場的警局一片慌亂,大家在莫羅陳屍的倉庫與警局之間來回奔波。不過,克雷斯皮發現目前還沒有人向媒體透露消息,大家都十分敬重莫羅,不想就此摧毀了過往記憶,所以大家對於他的死訊依然三緘其口。可是,能撐多久呢?到了中午,全國警政署署長就會召開記者會宣布消息。

然而,有太多需要尋求解答的問題。莫羅跑去那個偏僻的地方做什麽?距離他幾米之外的地方還有另一具屍體,那又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引發交火?地上還有輪胎痕跡,也就是說,除了莫羅的車子之外,還有第二輛車:是不是有人開了那輛車逃逸?還有,那個遭人捆綁、被塞住嘴巴的神秘阿根廷外交官,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他們把他帶到了位於歐幾裏得廣場的警局,除了最靠近事發現場的地利之便外,也可以避免將消息走漏給一聽到風聲就會猛撲而來的那些記者。這裏成了他們的項目室,他們還不知道這是否與“羅馬殺人魔”一案有關,但絕對不會讓憲兵隊處理他們自己同人的命案。

反正,憲兵隊項目小組也已經焦頭爛額了好幾小時,因為他們正忙著處理另一個案子。

克雷斯皮聽說昨晚並不平靜。淩晨四點鍾過後沒多久,緊急報案專線接到一通奇怪來電,某名女子,操明顯的東歐口音,十分驚慌,她說薩包迪亞海邊城鎮的一棟別墅裏發生了凶案。

當憲兵隊到達那裏的時候,在臥室裏發現一名男性屍體。胸口直接中槍,行凶武器是魯格SP101手槍——那名殺人魔使用的就是這一款。

但憲兵隊不確定這純屬巧合,還是模仿犯作案。那名女子成功逃脫,在報警之後卻人間蒸發。現在他們全力找尋她的下落,與此同時,也在別墅內搜尋可能留下的DNA,與目前他們掌握的凶手資料進行比對。

莫羅的案子還沒有曝光,社會大眾卻已經知道薩包迪亞出了凶案,目前還沒有公布死者身份。克雷斯皮知道這正是記者還沒有聽聞莫羅死訊的主因。

他們正忙著追查殺人魔最新犯案的受害者姓名。

所以,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好好詢問艾方索·賈西亞,許久之後才會看到某個大使館官員現身,要求以外交豁免權釋放他。那男人已經講出一個電話號碼,供警方確認他提供的背景資料,克雷斯皮小心翼翼,不想打那通電話。

他要自己來,讓那男人供出一切。

他得趕緊來杯咖啡。所以他在冷冽的羅馬早晨,穿越歐幾裏得廣場,前往同名的咖啡店。

“警司!”他聽到有人在呼喊他。

克雷斯皮正準備進入咖啡店,立刻轉身。他看到一名男子揮舞手臂,朝他走來,看起來不像是記者,鐵定是菲律賓人,克雷斯皮猜他應該是在帕裏奧利區某棟豪宅工作的用人。

“早安,警司克雷斯皮。”巴蒂斯塔·艾裏阿加到了他麵前,立刻開口。剛才他一路跑過來,所以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能不能和你聊一下?”

克雷斯皮不耐煩地回道:“我在趕時間。”

“我不會耽誤你太久時間,真的,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克雷斯皮想要盡快擺脫這個討厭鬼,然後靜靜喝完他的濃縮咖啡:“喂,我不想沒禮貌,但因為我連你是誰、為什麽喊得出我名字都不知道,我告訴過你了,我沒時間。”

“阿曼達。”

“抱歉。”

“你不認識她,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她十四歲,還在念中學。她與同齡女孩一樣,心中擁有無數的夢想與計劃。她非常喜歡動物,現在也開始喜歡男生。有一個男生很喜歡她,她也注意到他了,希望他可以趕快表白,也許明年她就終於有機會獻出自己的初吻。”

“你到底在說誰?我根本不認識什麽阿曼達。”

艾裏阿加伸手扶額:“哦,對嘛,我怎麽這麽笨!你不認識她,因為,其實呢,根本沒有人認識她。阿曼達應該在十四年前出生才是,但她的母親走過郊區某條人行道的時候,被某人開車碾過,迄今依然找不出當年的肇事凶手。”

克雷斯皮頓時陷入沉默。

艾裏阿加瞪著他,目光嚴厲。“阿曼達是那女人為自己女兒所取的名字,難道你不知道嗎?顯然,你一無所知。”

克雷斯皮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望著自己麵前的這名男子,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是十分虔誠的人,每個星期天都會去望彌撒、領聖體。但我到這裏來不是為了對你作出宣判。其實,你每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或者是否每天都在反省自己的過錯,要向同人自首,都不關我的事。警司,我需要你。”

“你要我做什麽?”

艾裏阿加打開咖啡館的玻璃門,又擺出一貫的虛假仁善語氣:“就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我會仔細解釋一切。”

沒過多久,他們已經坐在咖啡館的上層空間。除了幾張桌子,還擺設了兩張絲絨沙發。室內主調是灰黑色,唯一的色彩是覆蓋一片牆麵的大型攝影海報:主角是電影院裏的觀眾,應該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們全都戴著立體眼鏡。

在這群動也不動的安靜觀眾麵前,艾裏阿加繼續說了下去。

“你昨天晚上找到的那個人,被五花大綁,還被堵住了嘴,出現在副局長莫羅的死亡地點……”

克雷斯皮嚇了一大跳,他覺得很離奇,對方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嗯?”

“你得放走這個人。”

“什麽?”

“你明明已經聽到我講的話了。現在,立刻給我回警局,至於借口我就讓你自己決定了,你就是得把人放走。”

“我……我沒辦法。”

“你當然辦得到。又不是要幫他越獄,隻需要讓他知道出口在哪裏就是了。我向你保證,你絕對不會再見到他,就像他從來不曾出現在那個犯罪現場一樣。”

“但跡證並非如此。”

艾裏阿加老早就想到了這一點:當李歐波多·史特裏尼一大早吵醒他,讓他第一個知道莫羅死訊的時候,他就下令銷毀現場有生還者的一切證據。“別擔心,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

克雷斯皮的表情很難看。從他緊握雙拳不放的那種模樣來看,艾裏阿加知道克雷斯皮位階這麽高,自然無法接受這種勒索。

“如果我決定回警局,供出我十四年前所犯下的罪行呢?還有,因為你企圖勒索公職人員,立刻逮捕你呢?”

艾裏阿加高舉雙手:“決定權當然在你。其實,我也不會攔阻你。”然後,他哈哈大笑,“你覺得我來到這裏,難道會沒有把這種風險納入考慮嗎?我沒有這麽笨。而且,你仔細想想,我運用這種方法說服別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吧?你一定覺得奇怪,我是怎麽發現的你以為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這個嘛,別人也有相同的疑問。還有,某些人並不像你這麽耿直,我告訴你,他們絕對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死守他們的秘密。還有,如果我開口要他們幫忙,他們才不敢隨便拒絕。”

“什麽樣的忙?”克雷斯皮漸漸進入狀態,其實,他已經開始猶豫不決。

“警司,你擁有美滿的家庭。要是你決定秉持良心行事,那麽必須付出代價的並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而已。”

克雷斯皮鬆開了拳頭,垂頭喪氣。“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得一直回頭張望,擔心你會回來找我,因為你以後可能還是會找我幫忙。”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怕。不過,你不妨以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偶爾不安一次,總比整個餘生活在羞恥之中好多了。最重要的是,你還不用因為過失殺人和見死不救而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