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四章悲傷是一條無法逆流的河(2)

馮雪峰深知,那火一旦燃起,自己對杜宇如履薄冰的情感將瞬息不存。

可馮雪峰也深知,那火一旦燃起,將給杜宇帶來怎樣巨大的快樂。

電石火光間,或根本無需思考,馮雪峰決意,親手點燃這火。他的從容和勇敢,一如古希臘那個橫穿千山萬水的勇士,那個點燃奧林匹克之火的使者。

馮雪峰淡淡地說:“小宇,麵對你的內心吧。如果不是在等待著師偉的翻然醒悟,你的心怎麽會那樣飄忽不定,讓我觸碰不到?你說師偉給不出愛,可是,不對著師偉,你又何曾給得出呢?”

杜宇笑不出來了。

在更平靜的馮雪峰麵前,杜宇無法再平靜,她不言不語,卻濡濕了眼。

師偉用顫抖的手燃著了一根煙,狠命地吸了一口,才克製著激動的情緒說:“我懂了。”

他將那根煙丟到腳下,碾碎,然後,走到杜宇的麵前,拉住了她的手。

杜宇忽然現出了我們從未見過的執拗表情,15歲女孩般執拗的表情。她想掙脫,師偉緊緊地握住,然後,把她的手舉到他的麵前,按在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是淚光隱約,“別傻了,我們早就屬於彼此。”

師偉的家庭經曆的確隻能用“坎坷”兩字來概括。

在師偉很小的時候,他那從事地質勘探的父親就在一次無人區的任務中,失足滑下了一個不知名的深潭。當時的條件艱苦到根本無法尋找打撈,直到多年後,他昔日的好友中有人位居高職,才輾轉托付初次駐紮當地的部隊撈起了烈士的白骨。消息送到南京時,師偉的母親剛因胃癌晚期去世。那時,她和師偉的繼父不過結婚兩年。

師偉和他的繼父,這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一同坐上了南去的列車。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會怎樣對話,也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是如何麵對彼此。

但很重要的一點,師偉去迎接父親的遺骨、再一次與父親生死闊別時,正是我們高二那年。也正是杜宇的父親去世那年。

彼時,剛剛喪母的師偉得知父親遺骨的下落,心緒紛亂如麻,根本沒有注意到杜宇的悄然請假。

而後,他們在天涯兩處,以共同的悲傷,分別告別著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這就是蠶臥多年的真相,這就是最初的陰差陽錯,這就是杜宇不能釋懷的疑問的解答。

杜宇的執拗忽然僵硬破碎,她的淚大顆大顆地掉出來。

師偉緊緊地抱住了杜宇,姿勢溫柔而體貼,目光疼愛而關切。

他不是不知愛,他不是不會如何去表達愛,他隻是一直沒有機會麵對他愛的那個人,問清誤會,解釋清楚。

我的心就像那根被碾碎的煙一樣狼狽不堪,我喘不過氣來,我徹底靠在了譚晶晶身上。

杜宇情何以幸,喬北情何以堪。

葛蕭愣愣地看著我,剛向前走了一步,他身邊的江水明卻忽然發了瘋。江水明轉身衝向了展廳終端的畫廊辦公室,我頭腦裏嗡嗡作響,我聽不見江水明在大喊大叫些什麽。

葛蕭停住了腳步,轉身向江水明追去。

這時,我的聽覺又冷靜地恢複了,因為我看見師偉在對杜宇說什麽,我想聽清他說什麽。

師偉說:“給我一天時間,我要處理一些事情。”

杜宇淚眼蒙矓地看著師偉的眼睛,什麽都沒問,點了點頭。

我瞪大了眼睛,淚水也滾滾而出。

我知道師偉要處理的,是什麽。

愛的練習,終於成功了。愛的練習,終於……要結束了嗎?

師偉說:“明天這個時候,我到你住的賓館找你。”

杜宇又點了點頭。

我忽然害怕師偉看到我,我害怕他直接走過來對我說再見,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拉著譚晶晶,飛快地追著葛蕭而去。

江水明瘋狂的聲音在畫廊裏回**:“撤展,馬上撤掉這個展覽!”

熊熊的火焰翻卷著奔騰著直衝上夜空,明亮跳動的紅色飛快地吞噬著那些堆砌的畫,那些絢麗的色彩、精彩的風景,以及杜宇柔和的笑臉,轉眼就不見了。鋪滿顏料的亞麻布迅速縮成大大小小的灰燼,還帶著大興安嶺味道的鬆木畫框強勁噴射出大滴大滴的鬆脂,為火勢推波助瀾。

醉態畢現的江水明拎著白酒瓶子,船工樵夫一樣嗬嗬哈哈地呼喊著,時不時伸出腳去踢踏那些塌落下來的畫框,全然不顧鞋子的前端已經發燙發軟。

隻開了一天的個展,再不會有的個展。

這是一場最隆重的追憶,這是一場最盛大的祭奠。

不計後果的江水明用幾十幅注滿**的畫作,用焚燒出的滾滾烈火,祭奠著他對杜宇的情感,不,與杜宇無關,就連他對杜宇的情感,也都是他對逝去的青春的一場隆重追憶。

我的額發被火焰催出的熱浪吹得四處翻滾,可,瘋瘋癲癲、連唱帶跳的江水明,比這火更有感染人的力量,他的淚水和笑臉都足以擊中任何已經走過青春、在青春中留下過記憶的人。我悄悄擦去了浸出眼角的淚。

葛蕭和譚晶晶看著江水明,眼裏也有深沉的感動。

就在火勢翻騰到最大時,江水明右腳的鞋子燃燒了起來。等不及我們驚呼,他已經動作麻利地脫下那隻鞋,一揚手丟進了火堆中,然後,他就那樣光著一隻腳,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毫無剛才的醉態。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譚晶晶,問出了一句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話:“結婚的約定還算數嗎?”

譚晶晶愣住了,大瞪著眼睛看著江水明。

江水明吼了起來:“譚晶晶,老子問你,結婚的約定還算數嗎?”

譚晶晶還沒來得及回答,甚或可能是還沒來得及思考,江水明已經一把把她攬在懷中,以不容商量的氣勢,以勢不可擋的霸道,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