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五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離(6)
他顯然是在我之後來的,他早就看見了我,隻是沒打擾我而已。或者,是他不願意我打擾了他。
就像我對師偉一樣,他對杜宇,也需要一次安靜的告別。
不需要他人洞悉,不需要交換分享。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一起轉身向機場外走去,一路無話。
人聲鼎沸、音樂喧囂的機場大廳裏,我隻能聽見我和他的腳步聲,談不上輕鬆,也說不上沉重,敲擊著光滑幹淨的地麵,距離師偉和杜宇越來越遠。
無法相愛的,終於各奔東西。
可這不是一個悲劇。
離開的如願以償,留下的,何嚐不是有徹底的解脫?
等出租車時,我隨著排隊的人群向前走著,看著即將離開再也不會相見的馮雪峰,不知該說什麽。
馮雪峰淡然一笑,“幾次見麵,總算有緣,去喝茶吧。”
我撫摩著小巧玲瓏的茶具,神色喟然,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免俗,“恨杜宇的狠心嗎?”
馮雪峰淡淡地微笑著,放下那盞茶,看著我,“喬北,如果你真正和你所愛的人生活過,你就會知道,你會感謝她帶給你的每一分每一秒,你會感謝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正是那些從不重複的點滴,讓你的人生每時每刻都處於美好之中。所以,就算她離開了我,我還是感念她曾停留在我的身邊,感念她所帶來的幸福。因為在付出時,她是真心實意的。這些都是我憑空得來的快樂,我感激都還來不及,哪裏還會去恨去怨?”
我對師偉,何嚐不是如此?
我和馮雪峰的這一次喝茶,仿佛就為了這一問一答,餘下的時間,我們再無對話,隻是看著樓下隨風搖曳的幾樹梅花,品著他泡下的功夫茶。
三道茶盡,我們再次相視一笑,起身準備離開。
到了樓下,馮雪峰微笑著說:“劫和運相輔相生,喬小姐,好自為之。”
我知道,他大抵是從江水明那裏知道了葛蕭的事情,我也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麽。解脫之後的平靜心境,忽然就被打破。一種刺骨的痛猛烈襲來,我低下頭,緘默不語。
馮雪峰笑笑,指了指枝頭,“就要開了。”
仿佛是道破了天機,黎明時分那略帶漆黑的夜幕下,紛繁細小的雪粒在燈影中撲簌而下,在這肅殺的冬意中,襯得幾朵將開紅梅,有種殘酷的,別樣歡喜。
我到時,一眼就看見何曉詩。她正抱著靠枕在藤椅裏打瞌睡,有種毫無心事的放鬆。
我一坐下,她就醒了過來,看著我的目光,幹淨明亮,沒有一絲敵意。
何曉詩打了一個很卡哇伊的哈欠,笑眯眯地和我打著招呼,“喬北姐姐。”她緊了緊外套,嬌憨地說:“這裏好冷啊。”
我憐惜地看著才從生死線上走過一回的何曉詩,“才下過雪呢,冷,就到房子裏去吧。”
何曉詩連連搖頭:“不要。”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滿臉陶醉,“冷,才讓吸進肺裏的空氣有了存在感,活著多好。”她眼睛有點濕潤,馬上就掩飾地笑了起來,“好冷,好冷。”
才和馮雪峰告別,我的心境平和,有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感。我想我可以麵對何曉詩伶牙俐齒的質問心如止水,我不打算為自己解釋什麽,那對葛蕭不公平。
看到何曉詩舉起泡著熱茶的玻璃杯,我垂下眼簾,心裏已經定下主意。
或打,或罵,由她,任她。
比起葛蕭所承受的巨大痛苦,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何曉詩舉起玻璃杯,隻是對著太陽,著迷地研究那些嫋娜流轉的葉片。她說:“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看到一些綠色的葉片,都充滿了快樂。”
我默然。
何曉詩放下杯子,甜甜地笑著看我,“喬北姐姐,我約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和葛蕭一起麵對生死時,發生的事。”
何曉詩的人生,一直是一場隨心所欲的冒險類遊戲。她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麽。
遇到葛蕭,是這場遊戲中最讓何曉詩怦然心動的段落。她當然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要的是位置,床的位置,椅子的位置,車座的位置。
所以,就算葛蕭媽媽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何曉詩還是義無反顧地坐在了副駕的位置上。
那是女友的位置,也是妻子的位置。
可她要到了葛蕭身邊的位置,卻要不到葛蕭心裏的位置。
何曉詩坐在副駕的位置上,聽著葛蕭對喬北的話,恨不得去死。
其實,死亡有時真的近在咫尺。
就在前方大卡車的鋼索斷裂時,就在車禍發生的刹那,尖叫著的何曉詩就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副駕是最甜蜜的位置,副駕也是最危險的位置。在危險由前方襲來時,司機往往會下意識地選擇向左打方向盤,這是司機在緊急時刻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但這也就意味著,副駕位置成了最先並最直接接觸危險的地方。
然而,就在散架的滾木以足以致死的陣勢翻滾而來時,葛蕭毅然決然地將方向盤甩向了最右邊,將何曉詩保護在自己身後,讓自己的位置迎上了那呼嘯著彈跳的死亡之木……
何曉詩俏麗的臉上帶著絲絲縷縷的擦傷,沒有大礙,一向唧喳喧鬧的她,此刻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麵,有著生死間徹悟後的坦然。她微笑著說:“從第一眼看見,我就放不下他,是的,我放不下葛蕭,我恨不得像藤條一樣纏著他。我跳上他的車,我看著他越開越快,我聽他對你說的那些話,心如刀割。在車禍的一刹那,我甚至想,就這樣和他死在一起好了,反正我至死不悔。可是……”
她的目光帶了一點淚水,“可是,他居然那樣堅決地保護著我,不惜冒著喪命的危險保護他並不愛著的我——他讓我逃離了死路,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