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五 天厄之謂陽九,地虧之謂陰六

咯噔。

我的心跌進了淵穀。

我定定地看著狐仙,看著這個請定神閑,從容靜美到了極致的女人,問道:

“原因?”

“我的大限到了。”狐仙糯聲道,說著,她眼臉上的睫毛垂落了幾分,眼神也更顯黯淡了。

我的心開始顫栗,甚至指尖都顫抖地更厲害,但是我還是控製著我的情緒,平聲問道:

“大限?學了永葆青春、長生不死的駐顏術的妖女也有大限?真沒聽說過。”

“就是大限。”狐仙重複著說了一句,看著我,用輕靈的聲音說道,“我的第六劫即將功行圓滿,六尾金丹境,已是我的極致。我渡不過第七劫,也不想,所以修不出七尾,明日雞鳴過後,便是我的終期。待到那時,我這一身修行將散去,連同我自己這副皮囊,一起化為烏有,無形無相,永生永世消散在這塵世間。”

“開什麽玩笑!!?”我霍然從草席上跳了起來,驚怒地指著狐仙,指著她那恬靜的麵龐,卻是張口結舌。

我的心在震**。

前所未有的震**。

本以為這個女人會帶給我的隻有無盡的麻煩和亂子,但是這一刻,我卻出奇地有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

“坐下。”狐仙依舊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平靜無波,然後緩緩說出了命令般的話語。

“再陪我說說話。”

我的心瘋狂地跳動著,這一刻,千秋萬古,一統江山,雲動九州,獨霸天下……全都幻化為了泡沫雲煙,在我的腦海中片片消散。

我控製著震驚而躁動的情緒,最後,還是重新坐回了草席上。

隻是這一次,我卻再也靜不下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狐仙:

“看你這無牽無掛的樣子,你早就知道渡不過劫了,對吧?”

“不錯。”狐仙凝定地看著我,“我早便知道,自己渡不過這七重劫。”

說著,狐仙巧然一笑,一剪秋水眸子裏,流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盈盈笑意。

那一抹笑意,叫覺悟。

“說清楚點吧,我心裏有太多疑問。”我看著狐仙,緩緩地道。“難道這勾魂術的最高境界不是九尾麽?不管是野史還是《山海經》、《五藏山經》、《太平禦覽》,或者《封神演義》中,都記載有九尾狐,為什麽你渡不過第七重?”

狐仙隻是靜靜地淡笑著,一臉神秘,沒有回答我,身著單衣的她,靜若淑女,又仿佛一朵悄然卓立的白蓮花。

“告訴我,為什麽,你渡不過七重劫!”我加重了語氣,問道。

狐仙放下茶杯,攆著手指,輕輕捋著她右肩上批下了一條黑發,眼眸眨動。

“呐,王一生,你多少也算是對易學有所涉獵的,應該知道一句話——‘天厄之謂陽九,地虧之謂百六’。”

我的心撲通一跳。隱隱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麽。

狐仙繼續動著紅唇,道:

“天為乾,地為坤,落到活物之上,便是雄雌男女之分。”

“在易學術數上,乾以九為至尊,坤以六為至尊,乾男坤女。‘天厄之謂陽九,地虧之謂百六’中,百六,便是‘陰六’之意,所以呢,男子憑著陽氣陽體可以修煉到九重劫,而女子卻不行,女子的純陰之體,頂多隻可修到六重劫。到了六重劫,便是期滿大限。”

狐仙淒然地笑著,但是神態卻是異常的祥和,安閑平宜,宛如畫卷裏的觀音。

“若是想逃過這六重的大限,破七重劫,乃至修煉至九重劫,化為天狐,唯有綿綿不絕地通過采陽補陰,沾染男子陽氣充塞自身,衝去自身原本陰氣。是以自古以來,皆有妖女狐精尤擅‘**’、‘采補術’之說。妖姬夏姬戲玩陳靈公,妺喜引商滅夏,妲己惑紂誤國,褒姒笑嬉諸侯,驪姬夜哭傾晉,楊玉環禍引明皇,歸根究底,皆是我們這一脈**引帝王貴胄、以致家國傾覆的典故。”

狐仙的言語裏,莫不是包含著苦澀與傷懷,但是,她的語調卻一直非常的平緩寧和。

“所謂‘妖在王側’,隻是因於當官執權者皆有官氣、正氣、陽氣,而皇帝君王更是有至尊至陽的皇氣,對於那些個垂涎於修道成仙、覬覦渡劫的狐妖來說,卻是大補之物。”

到了這一步,我終於大徹大悟。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狐仙會留在我的身邊,為什麽會時時刻刻盯著我。

我終於知道她的最終目的。

狐仙也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她淺然一笑,美豔無加,然然道:

“不錯,我一直留你身邊,起初是有幾分借你之身渡劫的念想。因為你身上有大氣運。王一生,你有足以令眾生垂涎豔羨的帝王之命,這是千年萬載都不曾出現過的驚世氣運。以你的才幹運勢,若是給你二十年……不,隻需十年,怕是這世道便要因為你而翻天覆地。”

狐仙的一番話,在我的心頭衍生起了一場巨型風暴。我知道,此刻的狐仙,是真正地對我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地把她想要告訴我的全部傾述於我。

但是此刻,我根本不想去顧及狐仙口中的什麽王圖霸業,我隻是心跳著,看著她,隱隱作痛。

“為什麽不選我做你的泉眼,做你的薪柴,做你的牢羊,繼續騙我蒙我?你是看不起我是麽?”

黑絲拂弄,狐仙淡漠地看著我,唇角的笑意一閃即逝: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王一生,你很優秀。”

閉口不語一陣,狐仙的眼神卻又黯然了幾分,她的目光落在了茶杯口上,用一種近似於半死人的語氣說道:

“知道麽,王一生,永生,就是最大的懲罰,是人世間最大的受罪。你留得住自己,卻永遠留不住身邊的人,看著周遭的一切滄桑變換,看著你駐足過的風景零落成泥,看著你留戀過的人飄零轉逝,至親的人,至愛的人都沉入了黃土隴中,最後隻留下你自己。那種不斷疊加產生的重量是時間。沒有人能夠承受那種重量。”

“我走遍了人間美景,如今,也該找個驛站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