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傾棠會主動來濟陽是意料之外。

周行止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認真地替薑晏擦著身子。

然而當周傾棠的名字灌入耳裏時,他不禁怔住,回過神之後,竟然冷笑起來。

“他倒是還有膽子來?”

周傾棠算計他,他可以不在乎。

可周傾棠的算計竟然敢打到薑晏的頭上,他無論如何也忍不得。

本想回到上京之後再與周傾棠算賬,他不急,周傾棠倒是像等得不耐煩了,主動送上門來。

主動送來的獵物,從來都沒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於是蘊著一股子怒火的南靖王爺安置好心愛的姑娘之後,同薑榮、柳如燕等人簡單商量過後,率兵,登上了濟陽城的城樓。

城樓之上,是冷眼相待的周行止。

而城樓之下,城門之外,是騎馬、束發的翩翩少年周傾棠。

周傾棠意外周行止的所作所為,他心裏大約有了估量,還想著要同他解釋一番。

可城樓上的人似乎並不想聽他解釋,手一抬,幾乎是一聲令下。

聲音冷冽。

像風。

又像刀刃。

“放箭。”

無數支箭自濟陽城門飛躍而下,周傾棠驚得避無可避,隻勉強拿劍擋著。他來時並未帶多少兵,眼下格外吃力。

但怒火不單單隻有箭刃。

還有衝出濟陽城門的薑家軍。

這一場不能夠稱作戰爭的仗,最終極快的結束。

以周傾棠的死亡。

他的屍首,以及跟隨而來的人的屍首,到最後連收拾都未得,隻粗暴地扔在野外,任由野獸啃食。

所有混亂似乎很快就被解決。

之後周行止一行人並未在濟陽久留,薑晏昏迷不醒的狀態不能持續下去,需要尋到解藥方法。又或者是尋草藥抑製調養也好。

於是馬不停蹄地趕往上京。

甫入上京,在醉紅樓內等著薑晏歸來的時景楓就被帶入南靖王府為薑晏把脈觀看,而周行止則是還未歇腳就被傳入宮中。

傳他的,是永惠帝。

周行止已經快要忘記永惠帝是何模樣了,因為不論何時,他與永惠帝見麵的次數都是屈指可數。

再見永惠帝,他覺得陌生。

他們二人本就不是親父子,又因多年陌生橫亙在期間。乍一見麵,竟然互相望著說不出話。

見麵的地點,不在永惠帝的正殿,而是在偏殿。

“父皇。”

周行止斂眸,沉靜地叫著這稍許不熟練的稱呼。

永惠帝已經老了。這麽些年來,他自己自甘墮落,沈清秋借機掌權,他早已經迷失,很難再尋回曾經。

從前未料過,一段愛而不得,竟然會傷他至如此地步。

永惠帝眼神平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用著目光描繪他的輪廓。半晌,才歎著氣道:“阿止,你長得真的很像嬋兒。”

周行止眼睫微顫,卻是避開他的視線,不應。

“阿止。”永惠帝的聲音已經很滄桑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覺得是因為我,才會致使你苦痛多年。我也大概猜得出,你也憎恨嬋兒。可是阿止,這都不是我們二人可以控製的。”

“我愛嬋兒,縱使嬋兒不愛我,但我依舊願意為她付出所有。而——嬋兒愛你,所以她選擇了最殘忍的方式折磨自己。”

當年,雲嬋分娩結束,沈清秋給她的選擇,一是去子留母,二是留下孩子,但雲嬋必須進冷宮,且不能見這孩子。

選擇?

究竟是為什麽要讓一位母親做這樣的選擇?

沒有哪一位母親不愛自己,可也沒有哪一位母親不愛孩子。

所以雲嬋選擇了後者。

“這麽多年來,痛苦的何止你一人。”

永惠帝長長的歎著氣。

“你以為,為你取名行止是教你止於深宮,可是啊,嬋兒卻是要你不止於深宮,大膽的往外頭去看。所以我啊賜你別樣的封號,希望你不被所困。”

“可終歸結底,你還是被困住了。”

你把自己困在這深宮裏了。

我們,都被困住了。

永惠帝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笑:“阿止,你說這帝位,究竟有什麽好爭的呢?怎麽人人都渴望?”

周行止說不出話。

永惠帝倒也不惱怒,隻是微微咳嗽著從懷裏掏出了一道聖旨遞過去。

“阿止,接著吧。”

他虛弱地說著話。

“接著吧,阿止。這是嬋兒,送予你的新婚禮物。”

“……”

周行止錯愕抬眸。

永惠帝卻看著他笑了:“你啊,別恨嬋兒。嬋兒,嬋兒。嬋兒啊,是愛你的。她是個好母親。”

“她……”

怎麽了?

那三個字,說不出口。

他畏懼,得到的不是希冀的答案。

然而永惠帝一眼看破。

“走了。她身體不好已經許久。大概早有預料,所以走之前特地來尋我,求我立旨,將儲君之位傳給你。”

“她說:‘阿止,會是一個好君王的。’阿止,你會是嗎?”

永惠帝的聲音越來越小。

自雲嬋離世那日,他就覺得自己似乎也要大限將至了。

周行止一雙眼猩紅。握在手裏的那道聖旨,居然意外的滾燙。

他喉間微哽。

永惠帝卻笑了。

“阿止啊。”

“不要難過。”

“生老病死,人間百態。”

“但你知道了嗎,嬋兒。是真的愛你。”

……

永惠帝合上眼的刹那,萬籟俱寂。

然後慢慢的,才有小聲的啜泣聲響起,回**在這空落落的偏殿。

——“但你知道了嗎?阿止,嬋兒很愛你。她是個好母親。”

跪倒在地的少年,第一次哭得難受。

痛意就像大雨落下,將他淋濕。

我知道了。

她不是不愛。

她也很痛。

沒有人,會比她更痛。

周行止登基那日,上京下著蒙蒙細雨。

年輕的男人身著莊重服裝,玄色為底,暗黃色勾勒著衣角,同色的繡線自衣擺緩慢向上,竟然是飛龍環保著盛開的海棠。

他緩步走過層層階梯。

目光是堅毅。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齊聲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內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禮於斯而備,教化所由以興。

谘爾薑氏,乃外大臣鎮北大將軍薑榮之女也。世德鍾祥,崇勳啟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於六宮。

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仰承朕之懿命,以冊薑氏為皇後。其尚弘資孝養,克讚恭勤,茂本支奕葉之休,佐宗廟維馨之祀。

欽哉。”

宣旨聲下那刻。

細雨驟停。

天際模模糊糊現出一道橋,是彩色。

是細雨之後的美麗。

亦是大魏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