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不再說什麽。因為什麽都不用說了。高智商的人就是這樣,不僅把話說到人心坎上,還把解決問題的方案也附帶送上,令人心曠神怡。

曖昧之夜

張昭卻不心曠神怡,而是心煩意亂。

在得知孫權被諸葛亮忽悠得像打了雞血似的,高喊要和曹操決一死戰之後。他連夜闖入孫權內宅,拉著孫老大的手說,主公冷靜啊,你可千萬要冷靜啊!主公要和曹操決一死戰,這不是一般的危險,這是相當的危險。主公不妨和袁紹比一比,誰強誰弱?當年曹操兵微將寡,還能一鼓作氣拿下袁紹,何況今日擁有百萬之眾呢,我們豈可輕敵?主公若聽諸葛亮之言,與曹操爭鋒的話,無異於抱薪救火,越救越玩完啊。

孫權的一顆心一下子變得涼颼颼的。他這才知道,人世間最鋒利的東西不是武器,而是話語。話語可以讓人熱血沸騰,也可以讓人渾身冰涼。

最重要的是從什麽角度去說它。他隱隱覺得,張昭的話也是有道理的,當年曹操兵微將寡,還能一鼓作氣拿下袁紹,何況今日擁有百萬之眾呢,再說了,他跟袁紹做比,還真的不在袁之上呢……

孫權低頭不語了。顧雍則趁熱打鐵,說道:主公啊,劉備是因為被曹操所敗,所以才想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主公為什麽要為其所用呢?

孫權的頭低得更厲害了。因為他覺得顧雍的話也是很有道理的——被劉備所用,我為什麽要被劉備所用?我賤啊……而諸葛亮所有的巧舌如簧背後,莫非都隻隱藏著這樣一個險惡的用心?蒼天啊,給我一雙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吳國太給了孫權一雙慧眼。準確地說是當頭棒喝。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這個事情,最關鍵的人物是周瑜啊。周瑜的態度怎麽樣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麽要自尋煩惱呢?

便叫周瑜回來。當時的周瑜正在鄱陽湖上訓練水師,屬於作而不述的人物。他的態度到底怎麽樣,不僅孫權關心,其他部門的同誌也關心。

周瑜回來了。在周瑜剛回柴桑的夜晚,有四個人出現在他麵前。張昭、顧雍、張紘、步騭。

他們的表情充滿了絕望、急切和忐忑不安。忐忑不安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周瑜對待曹操的態度。是戰是和,他們要弄一個明白。

周瑜臉上的表情卻是沒有表情。

在這個世界上,是有一些人臉上毫無表情的,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喜怒哀樂。相反,臉上毫無表情的人其實有最大的表情——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也充滿了恨。充滿了恩,也充滿了怨。隻不過,他們不願意將愛恨恩怨寫在臉上,避免被他人利用。

張昭隻得先開口說話了。張昭的意思很明確:曹操是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所以他勸孫權投降,是識時務之舉,是拯救江東之舉,問心無愧。相反諸葛亮卻包藏禍心,很有讓主公為其火中取栗的陰謀在裏頭,是禍江東,而不是救江東。

周瑜聽了,毫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後一言不發。

張昭、顧雍、張紘、步騭四人隻好走了,走時的表情依然絕望、急切和忐忑不安。

不錯,周瑜是點頭了,卻沒說話。這是很可怕的。畢竟點頭不是表態,說話才是表態。點頭的意義有很多種。比如聽明白了對方的話,點個頭;敷衍一下,也點個頭;得帕金森氏症,更是點頭不斷。可它們毫無意義。

有意義的是話語。當事人的話語。當事人的明確表態。這個周瑜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那就是不表態。這一點讓張昭、顧雍、張紘、步騭四人心寒——周瑜不是不表態,是不想在他們麵前表態。這樣的一個結果隻能說明一點:他們混得還不夠分量,不足以引起周瑜的重視。

這個夜晚是曖昧的,也是混亂的。因為接下來,周瑜驚奇地發現,江東的頭麵人物一一過來向他問候,試圖獲取他對曹操的態度,對江東是戰是和的表態。

他們是好戰派程普、黃蓋、韓當等一班戰將;溫和派諸葛瑾、呂範等一班兒文官;愣頭青派呂蒙、甘寧等一班人兒。

這些人來到周瑜麵前,或慷慨陳詞,或嗚咽悲歌,或欄杆拍遍,或板凳坐斷,或柔腸百結,或肝腸寸斷,表達了對於江東局勢的深切擔憂和鮮明態度。周瑜隻是一概點頭,不給每一個人以實底。當這個夜晚終於過去,周瑜一個人靜下心來的時候,他不禁冷笑不已。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大難臨頭,每一個人都凸顯了自己鮮明的存在,可誰是真正替江東著想的呢?

周瑜便想見那一個人,傳說中的諸葛亮。他想知道,這個叫諸葛亮的人是如何讓江東的一潭死水,風生水起的;最重要的,周瑜想和諸葛亮過招一下,看看當今之世,誰是傲立群峰之巔的人物?

有些人精得要命,有些人笨得要死

諸葛亮站在了他麵前。還有魯肅。

魯肅的表情是焦灼的,充滿了對世事的迷茫;諸葛亮的表情卻是淡定的,似乎與世事隔著一層皮,又抑或世事就是一層皮,而諸葛亮則是拎皮之人,雙手輕輕一抖,世事水銀瀉地,那叫一個華麗麗的嘩啦啦。

周瑜輕歎一聲:這兩個人,雲泥之別啊。

他決定先出招,先在戰略上藐視諸葛亮的存在。周瑜看都不看諸葛亮一眼,隻是抓住魯肅的手,憂心忡忡地說,現在的形勢不是一般的嚴重,是相當的嚴重啊。曹操以天子之名南征,可謂師出有名,其師不可拒,不可拒啊。再說他百萬雄師過大江,荊襄一失,長江天險已破,我們是擋無可擋,不用再擋。所以如今之計,戰則必敗,降則易安。我看還是投降算了。

魯肅驚愕,臉上的表情愈發焦灼了。他連聲說,怎麽能這樣說呢?將軍啊,江東基業,已曆三世,怎可一旦棄於他人?先主遺言,外事付托將軍。現在的形勢正需要仰仗將軍保全國家,將軍怎麽可以聽從那些懦夫之議呢?

周瑜的臉一下子黑下來了。不僅僅是因為魯肅的話說得比較刺耳,還因為諸葛亮不為所動。

這是藐視他存在的不為所動。的確,在這個世界上,對一個人說話最大的不尊重不是反駁,而是置之不理。就當對方是放屁。

這讓周瑜很不好受。可周瑜又不能直接拿諸葛亮撒氣,畢竟自己先藐視他在前,隻得隱忍著,指桑罵槐地對魯肅說,我是沒什麽本事,不像有些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像是能將曹操的百萬大軍說回北方去。但是曹軍回去了嗎?沒有!依舊枕戈待旦,依舊虎視眈眈。所以江東危險啊。江東六郡,生靈無限;若有血光之災,我第一個饒不了的人,就是自己。還是那句話:不可輕戰,不可輕戰!……

周瑜說到這裏,眼角的餘光瞄一眼諸葛亮,見他依舊氣定神閑,心下暗叫一個“好”字。

有大修為啊!在這世上,有大修為的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能夠忍受屈辱。忍耐有多大,修為有多大。

與此同時,周瑜返觀自身,覺得自己在這方麵還是有所欠缺——有些斤斤計較了。

魯肅卻不明就裏,隻顧和周瑜繼續辯論,很有就事論事的意思。魯肅說,可這麽不戰而降,是否太……將軍啊,以將軍之英雄,東吳之險固,曹操能耐我何?!

周瑜隻顧嗬嗬冷笑,覺得人世間真是姹紫嫣紅,有些人精得要命,有些人笨得要死,他偏偏找不到可以與之對話的人。

很快,周瑜就不笑了。因為有一個人開始笑了。冷笑。是諸葛亮。

周瑜不明白諸葛亮為什麽會冷笑。一個淡定自如的人突發冷笑,不是他有問題,就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周瑜要問一個明白。第一次,他對諸葛亮彬彬有禮了:“先生何故哂笑?”先生你為什麽要冷笑啊?

諸葛亮忙聲明,自己不是笑他,而是笑魯肅不識時務。

魯肅很快就被繞進去了——唉,老實人總是不夠變通,不知道由此及彼的道理。當局者迷的魯肅當時並不知道,自己隻是個由頭,拿來說事的由頭。他一本正經地問諸葛亮,你為什麽笑我不識時務?

諸葛亮開始把周瑜往筐裏裝,說他意欲降操的主張,甚為合理。這馬屁一拍,立馬讓周瑜暈暈乎乎的,覺得諸葛亮這人,還是知趣,於是欣喜之餘,他也順口誇了對方一下:“孔明乃識時務之士,必與吾有同心。”

魯肅卻感覺自己被賣了。這個諸葛亮,什麽如此兩麵三刀牆頭草啊,在孫權麵前信誓旦旦要抗曹,一到周瑜麵前卻軟蛋了。做人,不能太諸葛亮!

魯肅幽怨地對諸葛亮說,孔明,你怎麽這樣啊?!諸葛亮卻笑著搖搖頭,識時務者為俊傑,曹操極善用兵,天下沒人敢擋。以前隻有呂布、袁紹、袁術、劉表敢與之對敵。現如今他們都死了,天下沒人了。隻有一個劉豫州不識時務,強與之爭衡,結果落得個孤身江夏,不知還有沒有明天。將軍現在決定降曹,可以保妻子,全富貴。這就足夠了!至於江東歸誰所有,百姓命運如何,管那麽多幹啥?!

事實上諸葛亮這話說到最後,味道已經變了,但是老實人魯肅沒有聽出來,他一根筋地認為,諸葛亮這樣說是叫孫權蒙受屈辱。魯肅拍案大怒,應了一句老話,蔫人出豹子。

周瑜的表情卻陰沉了下來。因為他聽出了諸葛亮的弦外之音。不錯,諸葛亮是說了他降曹的好處,什麽“可以保妻子,全富貴”。可他周瑜降曹是為了保妻子,全富貴嗎?這叫暗諷。

周瑜沒有當場發作。不是他涵養好,而是諸葛亮獻計了。獻了一條令他好奇的計謀。

諸葛亮說,其實降曹,並不傷筋動骨,甚至整個江東可以安然無恙——隻要獻出兩個人。諸葛亮說,此二人一獻,曹操百萬之眾,皆卸甲卷旗而退回北方。

周瑜很想弄清楚這兩個人是誰,為什麽對曹操會有如此大的魔力?諸葛亮卻對他繼續賣關子,說:“江東去此兩人,如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

打死他也不說這兩個人的真實姓名。周瑜隱隱地有所領悟了。他不相信諸葛亮會如此大膽,說出此二人的名字——周瑜打心眼裏認為,諸葛亮所指之人是他和孫權。

這是羞辱!天大的羞辱!

周瑜決定,諸葛亮一旦說出他們倆的名字,他就殺了他。

毫不猶豫地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