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澤不說話了。
因為震撼。他原來以為曹操智商高,現在才知道,傳說是傳說,現實是現實。
曹操的疑心比智商高。不過這不是好事,是麻煩事。因為戰勝一個人的智商容易,戰勝他的疑心卻難。闞澤決定當頭棒喝——疑心生暗鬼,對付暗鬼,最有利的武器是天嘯。
闞澤突然暴笑說,虧你還是丞相呢,心裏惶不惶恐啊?還敢自誇熟讀兵書!兵書是這樣熟讀的嗎?我建議你還是及早收兵回去!否則交戰的話,必被周瑜所擒!無學之輩!可惜我屈死你手!
這是曹操一生中聽到的最具侮辱性的話,也是闞澤一生中說過的最鋌而走險的話。雙方都在賭心理承受力。對方的心理承受力。
曹操,一個巨無霸級的大丞相,能否做到有容乃大,就看他對這句話的反應。闞澤賭贏了。因為曹操和顏悅色。起碼從表麵上看和顏悅色。
他和顏悅色地問闞澤,為什麽說我無學啊?闞澤說你你不識機謀,不明道理,怎麽不是無學?
曹操又問,說詳細點。闞澤卻在此時賣起了關子。闞澤聰明,膽大,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走出險棋,卻又拿捏得當。他說——你沒有待賢之禮,我何必多說呢?!但有死而已。
曹操自然不會讓他去死。有容乃大都走到這一步了,他肯定要繼續容下去,便示意闞澤大膽說,不要怕。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地球人都知道。
闞澤說服了曹操。闞澤說服曹操用了八個字:背主作竊,不可定期。畢竟是反水啊,還是需要靜悄悄地。如果事先約定日期,萬一走漏風聲,事必泄漏。這樣對雙方都沒好處。
曹操恍然大悟,覺得闞澤說的有道理。當然他最後真正不起疑是在接到蔡中、蔡和的密報之後。蔡中、蔡和在密報中向曹操報告了黃蓋受刑的消息,並說那個慘啊真是慘無人道,是個人都要報仇的。曹操由此認定,一切合乎邏輯,闞澤來訪順理成章,黃蓋投降之事為真。
遵照曹操的指示,闞澤同誌重返江東,開展他的潛伏工作。
偽間諜闞澤為了使自己的工作卓有成效,就準備建立一對一的聯係——他要和蔡中、蔡和接上頭。本來這個事曹操發一個文件就可以了,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讓他們對接起來。但是曹操沒有。
曹操有他自己的考慮——蔡中、蔡和與闞澤要互不聯係,背靠背。這樣一旦一方暴露了,另外一方還能保存下來,繼續其潛伏工作。
闞澤就和黃蓋商量,怎樣才能引蛇出洞,誘敵上鉤。不錯,間諜這個東西有時候和女人一樣,你不挑逗他,他就不會主動上鉤。
闞澤決定挑逗。挑逗的地點放在甘寧寨中。他和甘寧是演員,觀眾則是蔡和、蔡中。當時寨中隻有這四個人。
闞澤、甘寧開始表演。闞澤說,將軍啊,你昨天為救黃公覆,被周公瑾所辱,我是為你憤憤不平的。
甘寧就捶胸頓足道:周公瑾隻知道以他自己為中心,全不以我等為念。我現在被辱,真是羞見江東父老!
說罷,咬牙切齒,拍案大叫,神情誇張得很。闞澤則趁勢走到甘寧耳邊,與其低語。甘寧聽後低頭不言,長歎數聲。兩人的表演那是相當的到位。蔡和、蔡中見此二人都有反意,就以言語挑逗他們說:“將軍何故煩惱?先生有何不平?”
闞澤笑了。在心裏輕笑——到底上鉤了。但他又故作姿態地說,我們心裏的苦,又怎麽是你們可以知道的?
蔡和進一步試探:難道你們是想背吳投曹?
此話一出,闞澤馬上大驚失色,甘寧則拔劍而起,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的事已被你窺破,不能不殺你們滅口了!
那動作鏗鏘有力,那表情雷霆萬鈞,嚇得蔡和、蔡中趕忙交代自己的身份——是對岸來的間諜,曹操派來詐降的。你們二位若有歸順之心,我們可以引進。
就此,大功告成。四個人坐下來開始給曹操寫信,表示了同為內應的堅強決心。
但是,誰也不知道曹操的心。連曹操自己也不知道——信任一個人與懷疑一個人之間的距離有多長。事實上等於零。
當曹操收到四個人的決心書後,疑惑卻重上心頭——他們,究竟是不是可以信任的人呢?
這樣的疑惑需要得到解決。當然對曹操來說,解決的手段並不是沒有,因為蔣幹要再戰江湖。
蔣幹是這樣一個人,給我機會,我要殺入江湖;不給我機會,我創造機會也要殺入江湖。哪怕最後折騰的結果是失敗。
其實蔣幹上次已經失敗過了,這一點曹操和他都有默契——這是個能力不強的同誌,不可重用,可現如今的局勢是人人都在當縮頭烏龜,隻有蔣幹將頭伸了出來,曹操是不想用也要用他了。
該人雖然業務能力不強,可政治素養還是高的,有大局意識。曹操目送蔣幹消失在前往江東的江麵上,心裏在默默祈禱:希望這一次,蔣幹別再中計。
去新大陸
一個人中一次計並不難,難的是每一次都中計。
很遺憾,蔣幹就是這樣的人。盡管他在心裏對周瑜已提高警惕,可擋不住周瑜的變化多端。周瑜不使離間計,使別的了。
當然,蔣幹並不知道周瑜會使別的計,對他來說,他這次嚴防死守的就是離間計,所以當周瑜將他安排在西山庵中歇息時,蔣幹不知道,他將宿命般地遭遇一個人。
鳳雛先生龐統。龐統是這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很多年來他不屬於任何政治派別。
隻是這一次,他屬於了周瑜。秘密的。龐統做事一向低調,但這正反襯出他的智商——一個高智商的人,處事往往是低調的。
周瑜看中的正是他這一點:悄悄地幹活,功勞卻是他周瑜的。周瑜之所以不喜歡諸葛亮,很大原因就在於諸葛亮太高調,還在隆中趴著的時候就自比於誰誰,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太張揚。
龐統低調地向周瑜獻計: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不過大江麵上,一船著火,餘船四散,很不好辦啊。我看除非向曹操獻上“連環計”,教他把船都釘作一處,然後就大功告成了。
周瑜深以為然。不過這個計謀到現在為止還隻是個嘴巴上的計謀,因為缺少落實人——直到蔣幹大大咧咧地又來到了東吳的地麵上,周瑜才看到了希望。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蔣幹自然不知道這一切,他隻知道龐統是人才,大人才。而且是對周瑜心懷不滿、鬱鬱寡歡的大人才。
因為龐統在他麵前不止一次地懷才不遇,大罵周瑜,很有天下伯樂你在哪裏的苦悶感。蔣幹便起了這樣一個念頭——實施人才引進計劃,將龐統隆重地推薦給曹操。
蔣幹以為,他現在是搞建設,而不像以前那樣是搞破壞,再也不會中了周瑜的招了,相反他是在挖周瑜的牆角,而且是瞞天過海式的。
最主要的是龐統願意,願意奔曹。在蔣幹看來,這樣的你情我願是天作之合。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此二人私奔了。
在周瑜眼角的餘光下,蔣幹帶著龐統奔向新大陸。
曹操以一種超規格的禮儀接待了龐統。畢竟鳳雛先生是這個江湖上的傳說,現在傳說觸手可及,曹操覺得,不能失之交臂。
要為我所用,為我所用啊。
龐統看上去很有投桃報李的意思。在隆重參觀了曹操的旱寨之後,龐統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傍山依林,前後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複出,亦不過此矣。
這是個讓曹操興奮的評價,但曹操要的其實不是這些。
當然,龐統要的也不是這些。他想再看看水寨。
一看之下,觸目驚心,龐統被雷倒了。那水寨向南分二十四座門,都有艨艟戰艦,列為城郭,中間藏有小船,往來的水路好像城裏的馬路一樣,縱橫交錯,起伏有序,氣勢真真嚇人。龐統由衷地讚道: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虛傳啊!
然後他又指著江南豪邁地說:“周郎,周郎!克期必亡!”
曹操再次興奮,但他要的其實也不是這些。因為有一個問題他至今沒有解決。
曹軍的戰鬥力出現了問題。很多軍士不服水土,訓練時嘔吐不止,已經發生了多起死亡事件,更要命的是有跡象表明,水軍中已有瘟疫流行。都是風浪惹的禍。曹操想從龐統嘴裏獲得解決之道。
龐統給了曹操解決之道。事實上這是龐統此行的唯一目的——獻上連環計。龐統說,當前形勢下,穩定壓倒一切。船穩,人就穩,人心也就穩了。
曹操連連點頭,心裏卻在暗罵——這不廢話嗎!傻瓜都知道穩定壓倒一切。可有的時候,世上最難的就是穩定二字。岸上的事都擺不平,更何況水上的呢。
龐統接下去說,船怎麽穩說起來很簡單,將大船小船各自配搭,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麵鋪上闊板,別說人可渡,馬也可跑啊,最重要的是穩定了,任它風浪潮水上上下下,那還不像如履平地一般?
曹操突然覺得,擺平了。一切都擺平了。穩定問題。江東。還有世界。
他鄭重其事地離席而謝,說:“非先生良謀,安能破東吳耶!”
龐統則開始思謀脫身之道。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進去是容易的,出來卻很難。有些人能夠深入,卻未必能淺出,比如某些鑽入故紙堆的學者。
但龐統不是學者,他是智士。能深入,能淺出;能做局,也能離局。所謂全身而退。
他對曹操說,可能,我得要走了,重回江東。江東現在的形勢很不穩定,丞相大軍壓境,很多人已是去意彷徨。江東豪傑,多有怨周瑜者——這對丞相來說是好事,龐某願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來降。如此周瑜必定孤立無援,這樣大事可成啊。
曹操高度讚賞龐統的建議,第一次,他沒有對他人的建議起疑心。這樣的一個結果對曹操來說是很難得的,也許是龐統的“穩定”說令他心服口服了。
龐統走了。走在回江東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人。徐庶。
徐庶是故意在等他的。不錯,在這世上,一個人等待另一個人有時候是為了愛情,有時候是為了仇恨,有時候僅僅是因為一方欠了另一方的錢。
徐庶不是。徐庶是在等待一種智慧。心心相印的智慧。
他相信,自己窺破了天機。而這天機隻有極少數人能夠窺破。徐庶攔住龐統,劈頭就說,你好大膽啊老兄!黃蓋用苦肉計,闞澤下詐降書,你又來獻連環計——見過陰毒的,沒見過你這樣陰毒的——不過你們使出這等毒手來,隻能瞞曹操,卻瞞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