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這十多個軍士要說的不止這些,還包括他們投降曹仁的原因——被程普無故辱打,實在活不下去了。

但是,即便事情走到這一步,曹仁還是沒有確信。黃蓋的教訓太深刻了,苦肉計現在已是盡人皆知的計謀。曹仁擔心,這又是一出苦肉計。

好在這十多個軍士中有兩個是被擄走的曹兵,他們也信誓旦旦地表示,這絕不是苦肉計,而是活不下去了,他們也跑回來找一條生路……

曹仁便下定決心,做一件大事——劫寨。今晚便去劫寨,奪周瑜之屍,斬其首級,送赴許都,以便讓曹操高興高興。

毫無疑問,這次劫寨以失敗告終。曹仁傾巢出動,卻掉入周瑜的陷阱。他們初更後出城,來到周瑜寨門,卻不見一人,隻見虛插旗槍而已。這個套路,曹仁太熟悉了。嗬嗬,這是老鼠給貓當伴娘——有去無回啊……

便跑路。在損失大半人馬之後,曹仁總算撿了條性命,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逃到襄陽去了。那心情,相當的痛苦和失落。

周瑜的心情也相當的痛苦和失落。不錯,曹仁是被打跑了,但周瑜卻發現,勝利果實卻不是他的——南郡城被趙雲趁亂給占了。

他也是個失敗者。人世間的事,成為一個失敗者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明明勝利在望卻一無所獲。

周瑜大怒,下令攻城。可城上亂箭齊射。周瑜已然沒有鹹魚翻身的可能了。更要命的是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一是諸葛亮得了南郡之後,竟用兵符,星夜詐調荊州城的守軍來救,與此同時卻教張飛襲了荊州。二是夏侯惇守在襄陽,同樣被諸葛亮派人用兵符詐稱曹仁求救,誘騙他傾巢出動,然後諸葛亮教關羽襲取襄陽。

如此,南郡、荊州、襄陽三處城池,全不費力地落入劉備之手。

周瑜又開始噴血了。這一次不是做秀,是真正的氣血為之上湧——見過狡猾的,沒見過如此狡猾的,諸葛亮欺人太甚啊……周瑜大叫一聲,金瘡迸裂,半條命已然被諸葛亮奪走。

周瑜咬牙切齒地說道:若不殺諸葛村夫,怎息我心中怨氣!

這話說得是有些狠了,因為連“村夫”二字都罵上了,可見周瑜氣極已是口不擇言。

不錯,周瑜周大都督是風流倜儻、溫文爾雅之人,一般情況下罵人是不帶髒字的,可是麵對諸葛亮如此采摘他的勝利果實,周瑜覺得,沒必要對這個人溫文爾雅了。

錯誤是他人指出來的

魯肅麵臨一個兩難選擇:是幫助周瑜去與諸葛亮對決,還是勸他冷靜下來從長計議,這是一個問題。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事實上現在在這個問題上已不能再打擦邊球了——周瑜都吐血了,諸葛亮要是再玩什麽花招,一代風流才子周瑜恐怕就要與世長辭了。

他當然不是心向諸葛亮——在此之前,魯肅對諸葛亮的才能是欣賞的,他之所以一直勸阻周瑜不要在當前情況下與諸葛亮你死我活,是從東吳的整體利益出發做出的理性反應。

這是一種政治判斷,也是一種政治智慧。即便到現在,魯肅也未改初衷。

魯肅言辭懇切地對周瑜說,都督想起兵與劉備、諸葛亮共決雌雄,奪回城池的想法我理解,很理解。但是我以為,不可以的。咱現在與曹操相持,表麵上贏了赤壁之戰,可曹操依舊很強大,總之我們和他尚未分出成敗。主公現在力攻合淝,還沒拿下,要是在這個時刻我們自家互相吞並,倘若曹兵乘虛而來,其勢危矣。何況劉備過去曾投靠過曹操,若逼他太急的話,他要獻了城池,聯合曹操一同攻打東吳,那我們怎麽辦啊?

周瑜聽了,覺得魯肅說得是有道理。劉備這個人,從來就是寄人籬下,為了生存,常常反水,都搞不清誰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許他身邊的兩個小弟弟是,可除此之外呢?

周瑜一片茫然。茫然之中憤怒依舊不減。他對魯肅說,這事我越想越虧得慌啊。咱用計策,損兵馬,費錢糧,好不容易趕跑了曹操。他倒好,吃現成的去了,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不行,我一定要找他問個明白!

周瑜說著,又開始咳嗽了,而且越咳越厲害。魯肅一看,勢頭不妙啊!這哪是咳嗽,這是吐血的前奏。為了避免悲劇的發生,魯肅趕緊像周瑜表示,自己將深入虎穴,說服劉備識大體顧大局,如果劉備一意孤行的話,那再動手也不遲。周瑜同意了。

人世間的很多事,其實都在口舌之間。

所謂禍從口出,那是口舌功夫沒做好。魯肅相信,口舌功夫做好了,天下就不會出什麽妖蛾子。

因為口中有天下,天下就是一張嘴,在唇齒之間上下翻滾,而所謂的口舌功夫,就是使天下在舌間能夠平衡,不再跌宕起伏。

魯肅將這一切想明白之後,他站定了。站在了劉備和諸葛亮麵前。而他腳下的土地是荊州的土地。劉備和諸葛亮此刻站在荊州的大地上,看上去溫良恭儉讓,像極了謙謙君子。

魯肅倒吸一口冷氣,覺得人世間的事,莫過於此——客人氣定神閑像主人,主人太過客氣像客人。乾坤顛倒。

魯肅對劉備如是說:我主吳侯,還有都督公瑾,授權本人告知皇叔,先前曹操引百萬之眾,下江南而來,其實是要來害皇叔的,目標並非我東吳。所幸我東吳殺退曹兵,救了皇叔。所以我主吳侯,還有都督公瑾以為,所有荊州九郡,應當歸於東吳。但皇叔您用詭計,奪占荊襄,使江東空費錢糧軍馬,而皇叔一人坐享其成,這個恐怕於理不通吧。

劉備的臉紅了。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魯肅所說的,是一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偷占了江東的勝利果實——可為什麽自己占有這一切時竟會心安理得呢?看來人世間的事所謂對錯,其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一切看你站在什麽立場上了。

還有一點,錯誤總是他人指出來的,很少有人會主動說自己錯了——日省吾身的人不是沒有,但基本上都是些聖人——劉備以為自己最多是仁人誌士,與聖人還差得遠呢。

諸葛亮卻以為,人世間的事沒有對錯,隻有可否。可以做還是不可以做,這是一個判斷標準。唯一的判斷標準。

諸葛亮還以為,人世間任何事都是可以找到理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前提是,得去找。

他就替劉備找理由了。諸葛亮告訴魯肅:子敬是聰明人啊,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常言道:物必歸主。荊襄九郡是誰的?是東吳的嗎?非也,這是劉景升劉表的基業。吾主劉備是景升的弟弟。景升雖亡,可他兒子還在。吾主劉備以叔輔侄,而取荊州,難道不可以嗎?

諸葛亮的話說得鏗鏘有力,很有得理不饒人的意思,這讓魯肅一下子無從辯駁。是啊,都搶著要勝利果實,卻沒有細想這塊土地原先的主人是誰。任何土地都是有歸屬的。在主人還在的情況下,似乎不應該這麽裸地搶奪。魯肅的口氣軟了下來。他向諸葛亮表示,這個那個,啊,荊州如果真是被劉琦占據,那我無話可說。可據我說知,公子劉琦現在病了,在江夏,不在這裏!所以荊州問題,還請諸葛先生不要扯虎皮做大旗……

魯肅話沒說完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見到了一個人。一個他絕對不想在這裏見到的人。劉琦。

一臉病容的劉琦此時正慢悠悠地被兩個侍者從屏風後扶出來,與魯肅四目相對,令他大吃一驚。魯肅覺得自己把話說過了——沒想到世事會存在偶然性。

不錯,世事是有偶然性的。當偶然性出現時,偶然就是必然,可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事前賭偶然性不存在,或者說自己運氣不會那麽壞,應該可以避過。卻偏偏碰上了。

一如現在的魯肅,呆立在劉琦麵前,心情複雜,表情如鴨聽天雷。

過了很久,魯肅想到了這樣一種可能性:劉琦健在時,東吳不好硬搶荊州,可他要不在了呢?荊州歸誰?

就這個問題,魯肅與諸葛亮進行了深入卻又針鋒相對的探討。諸葛亮說,公子在一日,守一日;若不在,我們再商量。魯肅則態度強硬:那不行,公子劉琦若不在了,須將城池還我東吳。

諸葛亮同意了。心情愉快地同意了。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探討沒有意義。人世間的事,如電光石火,多少事,從來急;多少事,一轉眼就老母雞變鴨。未來是難以掌握的,重要的是現在。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現在的事也不好把握,沒個定數,可諸葛亮覺得,相對於未來,他還是對當下的事情更有把握。不就是讓一個人繼續活下去嗎?諸葛亮有這個信心。

周瑜又要吐血了。氣的。被魯肅氣的。

見過老實的,沒見過像魯肅這樣老實的。一個病歪歪的劉琦竟然嚇得他不敢提出對荊州的主張,這一切隻因為他太老實。

也因為諸葛亮太狡猾。搬出劉琦當擋箭牌,使魯肅難有作為。

所以周瑜又要吐血了。卻沒吐。因為魯肅給了他一個保證——劉琦將在半年內死翹翹。

雖然這樣的保證聽上去很無厘頭,但周瑜卻不得不信——有保證總比沒保證好一點。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合同,簽了總比沒簽好,要的隻是個心理安慰。

魯肅的保證是這樣的:我看劉琦這個人沉湎於酒色,已經病入膏肓,他現在麵色羸瘦,氣喘嘔血,不出半年,其人必死啊。到那時我們再取荊州,劉備還有什麽別的理由可以推托呢?

也隻能如此了。周瑜現在就希望劉琦早點死翹翹,雖然他自己的身體也不是很好,和劉琦一樣,動不動就噴兩口血出來。可周瑜的希望是——笑到最後,或者說笑噴到最後,目睹劉琦、諸葛亮等全都死翹翹,他才能放心離去,所謂含笑於九泉之下。

帶著這個美好的理想,周瑜班師了,回柴桑養病,以待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