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為什麽要把劉備裝在心裏?敵人有時候跟愛人一樣,是要裝在心裏的。

為什麽?因為他們都難以忘卻。

的確,曹操一直沒有忘記劉備。青梅煮酒的時候忘不了他,現在更不可能忘記了。

東吳特使華歆突然上表請奏劉備為荊州牧,孫權又把自己的妹妹嫁給劉備,現如今,漢上九郡大半已屬於劉備,種種跡象表明這個人儼然有坐大的氣象了。

曹操覺得自己當初沒看走眼,“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誠哉斯言。

可是,那又能怎麽樣呢?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坐大有時候就像母雞要下蛋,那叫一個勢不可擋。沒辦法呀。

但是程昱不這麽認為。程昱眼裏不僅有劉備,還有孫權。這是他和曹操對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

東吳特使華歆上表請奏劉備為荊州牧,什麽意思?意思大大地。程昱以為,這是孫權的良苦用心。孫權恨劉備,早就恨得牙咬咬了。為什麽不打,就是因為投鼠忌器,害怕曹操坐收漁翁之利。所以此番孫權表薦劉備,目的隻有一個,拉攏劉備、麻痹劉備,同時也麻痹曹操。

這是鬥爭新動向啊……程昱告訴曹操,咱們一定要將計就計,不能讓敵人團結起來,總之丞相的目的就是要孫、劉自相吞並,然後乘間圖之,一鼓作氣,二敵俱破……

曹操很快明白了程昱的意思,那就是要賞大家都賞,劉備可以為荊州牧,周瑜也可封為南郡太守,這樣一來,此二人就針鋒相對了。因為他們官職相當,地方相近,就像兩隻鬥雞被關在一個籠子裏,不打架也難啊……

你說,人和人為什麽要打仗?曹操突然問程昱這麽一個簡單的問題。

曹操:難道周瑜不明白打仗是要死人的嗎?是要冒風險的嗎?

程昱:他當然明白,但他一定會打。

為什麽?因為他是周瑜。

還為什麽?因為他太年輕。哦?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與世界為敵,以為自己可以戰勝世界。如果周瑜老了,他可能就不會這麽喜歡打仗了。

他會老嗎?不會。

為什麽?因為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是說周瑜會死?每個人都會死。

周瑜有什麽不同嗎?他會被自己氣死。

理由?一個與世界為敵的人,逃不出這宿命。

但願如此吧。

周瑜沒有去打劉備。

他沒有那麽野蠻。不錯,對於荊州,他的確是夢寐以求。可周瑜以為,事情還沒到霸王硬上弓的地步,他跟劉備之間,還隔著一層紙。

劉備寫的文書,或者說保證書。那張有著三個人簽名的保證書現在魯肅身上,魯肅臉上的表情則是委曲求全。

魯肅一直在委曲求全,希望事情還有回旋的餘地,不要動不動就短兵相接。他是這個世上最委曲求全的潤滑劑,可惜沒人領他的情。

包括諸葛亮。諸葛亮是自視甚高的,也是孤獨的。他不需要領任何人的情。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向世界揮灑他的才情。

這一次也不例外。但是這一次,魯肅臉上的表情真的很不好看。

這是一個委曲求全的人不能再委曲下去時的表情——快崩潰了。因為在他出現在荊州之前,周瑜罵了他。

當然,周瑜罵人是家常便飯了,不過罵魯肅卻還是第一次——周瑜是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叫魯肅趕快去把荊州討回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劉備這廝做什麽荊州牧,與他平起平坐。

在周瑜看來,這一切都是魯肅惹的禍。

要說在平時,魯肅惹個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問題的關鍵是,連累他周瑜了。周瑜出的那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計謀使他成為江湖上的一個笑柄,特別是諸葛亮嘲笑他時的笑柄,這讓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以說一千道一萬,這事錯的是魯肅而不是他周瑜。魯肅從根上就錯了——一紙合同把荊州無限期地“借”給劉備,這跟送有什麽區別呢?

周瑜嚴肅地跟魯肅說,拿回來,要快。

魯肅卻拿出那合同,跟他摳字眼,“文書上明白寫著,得了西川便還。人現在還沒得呢,怎麽拿得回來?”

周瑜火了——天,有這樣的芋頭,拿張破紙自縛手腳,還真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呢!

周瑜大聲嚷嚷:這能管什麽事?劉備隻說取西川,卻沒說什麽時候取,如果他一輩子不出兵,莫非這荊州就一輩子歸他了?魯爺,我叫你爺了。爺你幹下這事,有種!可你也得想想,該怎麽收場啊?

魯肅麵紅耳赤,覺得人生真是夢幻,到處充滿爾虞我詐,他一個老實人,在這世間周旋,真是想不被人罵也難——便去了荊州,站在了劉備和諸葛亮麵前。

皇叔的眼淚彌足珍貴

諸葛亮總是未卜先知。

知道來龍,也知道去脈。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一個高智商者的顯著特征。站在世界麵前,不與世界對話,世界已在掌中。

所謂見微知著。一個“見”字,盡得風流。

這次的情況也不例外。當魯肅滿臉愁容地站在他麵前時,諸葛亮就明白,這個可憐的人兒不是自己要來的,是被人逼著來的。

諸葛亮這樣對劉備說,孫權推薦主公為荊州牧,這是懼怕曹操的一個計謀。曹操封周瑜為南郡太守,這是想令我們兩家自相吞並,他好漁翁得利。嗬嗬,曹操想得一點都沒錯啊,周瑜果然蠢蠢欲動了,因為魯肅來了,他是受周瑜指派,來向我們討要荊州的。

劉備聽了這話,馬上變得跟魯肅一樣,也愁眉苦臉了。

因為他不知道,這次該用什麽法子才能保住荊州。上次是用一紙保證書拖延了一些時日,現在看樣子是拖不下去了。

諸葛亮卻以為,可以拖。因為人世間的事,就怕拖。萬事成蹉跎,怎麽成的?拖成的。隻要時間夠長,長到一輩子,借荊州和擁有荊州實際上是一碼事。

不能太清高啊主公,能拖才是好男兒。要成大事,必須會拖,拖得人整個一沒脾氣,拖得周瑜一聽見“荊州”兩個字就厭煩,那荊州就成主公的了。諸葛亮循循善誘。

劉備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聽到諸葛亮的“拖”字理論。不得不說,有幾分道理,但是劉備現在要的不僅僅是道理,還有麵子。這個強拖硬拖之法,會不會太厚黑了?

諸葛亮輕歎一聲,為劉備的故作清高——唉,劉備還是不明白啊,人世間很多事,道理和麵子是不能並存的。或者說裏子和麵子是不能並存的。要了裏子,就不能要麵子;要了麵子,就不能要裏子。二者隻能要一個。

劉備最後選擇了裏子。這是五十歲的劉備做出的人生新選擇。在此之前的很多歲月裏,劉備以為,人生中麵子是最重要的,有了光亮的麵子,那就什麽都有了;可現如今,劉備卻覺得,對人的一生來說,裏子才是最重要的。沒有裏子,連生存都難,哪還有什麽麵子可言呢?

不過現在缺的還是得到裏子的技巧。

似乎在此之前,為了得到荊州,所有的技巧都用過了,甚至寫了保證書,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很有些賣身的意思。劉備很困惑,這一次,該用什麽催人淚下的法子,讓魯肅再次無功而返呢?

諸葛亮笑笑,告訴劉備:就剛才說的四個字,催人淚下。

催人淚下?誰的眼淚?你的。

為什麽是我的?因為我的眼淚不值錢。

我的眼淚也不值錢啊……你流得多。

流得多就更不值錢了。錯。

為什麽?你流得再多也值錢。

為什麽?沒那麽多為什麽。

好奇嘛,最後問一下,為什麽?你是皇叔,皇叔的眼淚,彌足珍貴……

當然了,這是諸葛亮式的幽默。

不過劉備理解這樣的幽默。因為對於眼淚的威力,他是深有感觸。

不錯,眼淚是世界上最苦澀的東西,也是最柔軟的東西,看上去脆弱無比,遇風即化,事實上卻鋒利無比。因為它有溫度。心的溫度。

心有多少溫度,眼淚就有多少溫度。所以真正打動人心的眼淚不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而是從心裏流出來的。

劉備的每一顆眼淚的確都是從心裏流出來的,雖然在一些外人眼裏,劉備流眼淚有做秀之嫌,但劉備卻相信自己眼淚的真誠。正是因為這種真誠,劉備的幾滴眼淚為他贏得了徐州。現在,他的目標是荊州。

劉備嚎啕大哭了。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傷心,那叫一個令人動容。

魯肅就動容了。見過傷心的,沒見過如此傷心的,一般人家死了爹娘也不會這樣啊,這劉備心中到底有多大的憂傷呢?

諸葛亮適時告訴了他。

諸葛亮是這樣說的,魯兄啊,你是不知道啊,我家主人難啊!當初我家主人借荊州時,許下取得西川便還的文書,可後來想想,這益州劉璋是我家主人之弟,都姓劉,都是漢朝骨肉,真要興兵去取他城池,還不被外人唾罵死;可要是不取呢,我們還了荊州,又到何處去安身?如果厚著臉皮一直不還,這個又讓大舅麵上不好看。還與不還,著實兩難,你說能不哭成這個樣子嗎?

諸葛亮說到這裏,劉備哭得更厲害了。他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弄到最後把魯肅的眼淚也搞下來了。諸葛亮見此,終於長出一口氣——荊州無憂了。因為魯肅也落淚了。這是價值千金的眼淚,毫無疑問將就此動搖魯肅的政治立場,使他從一個黃世仁轉變成三國版的楊白勞。關於這一點,諸葛亮充滿信心。

周瑜也捶胸頓足。不過不是哭,而是氣。氣魯肅又上一當。

他不知道一個上當愛好者怎樣才能不上當,他隻知道荊州拿不回來了,除了動手去搶。

而且搶也要搶得有技巧,畢竟這不是虎口奪食,而是狐口奪食——從狐狸嘴裏搶下一塊肉來,何其難也。

好在想出法子來了。在這人世間,周瑜的腦袋是僅次於諸葛亮的,總能於無聲處聽驚雷,靈光一閃主意來。周瑜對魯肅說,我看這樣,你再去荊州對劉備說:孫、劉兩家,既結為親,便是一家了。如果你劉備不忍去取西川,那就讓我東吳起兵去取,取得西川後,可以此作嫁資,把荊州交還給東吳。

魯肅聽了卻不以為然,覺得周瑜在開玩笑。因為西川實在是太遠了,這麽千裏迢迢衝過去打,真有必勝的把握嗎?嗬嗬……

周瑜也嗬嗬一笑,隻是笑得很陰,令魯肅毛骨悚然——人世間的事,假作真時真亦假,莫非……

不錯,周瑜正是這樣想的:取西川是假,借機攻打荊州是真。周瑜以為,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即便諸葛亮知道了,也不能進攻他。一切需要周瑜先發製人才成立。而這事真要成立,劉備、諸葛亮反應過來也晚了。

魯肅不禁打了個冷戰——為人心的狡詐與黑暗。

唉,人心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雖然從外表上,每一個人心都紅彤彤的,光鮮、亮麗,充滿了造物主的智慧和精神,但其實肮髒得要命。它見光死。

魯肅垂下頭來,默認了周瑜的建議。

還能怎樣呢?在這樣一個亂世,每個人都在算計別人,每個人也都被別人算計,資源是有限的,算計是無限的,所謂無限心思向浩渺,於無聲處聽驚雷。

陷阱無處不在,密布在我們的人生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