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為人謹慎。曹操以為,他和曹洪將構成一對黃金搭檔。性格互補的人往往能夠成為黃金搭檔。這個道理,曹操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曹操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掌握這些貌似淺顯易懂的道理,然後在關鍵時刻靈活運用,這就叫識人,也叫知人善任。

曹操還以為,曹仁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知人善任是一門大學問啊,就像中藥的組方配伍,不會配的隻知用一種藥,會配的天下藥材皆可拿來為我所用,治病救人隻在彈指間。

曹操自信,自己是配藥的頂尖高手。所以曹洪、徐晃一起去守關,他認為相得益彰,剛柔相濟,當是人間絕配。

事實好像按照曹操的預料在往前走。因為徐晃確實能很好地遏製曹洪的蠢蠢欲動。

曹洪的蠢蠢欲動應該說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方麵是他性格暴躁,另一方麵實在是馬超攻擊得太厲害了。

馬超的攻擊靠口而不是靠手。他領軍來到關下,把曹操祖宗十八代的母係成員都一一問候了個遍,這讓曹洪忍無可忍,無法再忍。他準備出兵下關廝殺。徐晃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攔住了他:兄弟啊,忍忍,再忍忍……

大哥啊,忍無可忍了啊。忍無可忍也要再忍。

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姓馬的罵的又不是你的祖宗十八代。

罵誰都一樣。都痛。那為什麽要忍?

你真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明白。

唉,兄弟啊,你白活了。怎麽?

人生就是一個忍字。你不會忍,怎麽活?

天意弄人

曹洪便忍了。忍了九日。第十日沒忍過去。

不是馬超們第十日罵得特別狠,而是他們累了。罵累了。

罵累了的西涼軍大多棄馬在關前草地上懶坐。有些索性閉上眼睛睡大覺了。他們的睡姿毫無疑問對曹洪構成了**。曹洪以為,報仇的時刻到了。他突然帶領三千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下關去,直殺得西涼兵們棄馬拋戈而逃。

在現場,沒有誰認為這樣的逃跑是有危險的,除了徐晃。

可此時的徐晃對殺紅眼的曹洪來說就像空氣一般,無足輕重了。曹洪乘勝追擊,表情快意,動作誇張,充滿了勝利者的自信與豪情。

恐怖大王從天而降。馬岱來了,引軍追殺來了。馬超來了,引軍追殺來了。龐德來了,引軍追殺來了。

他們構成了鐵三角,角角森嚴,讓曹洪隻能選擇棄關而走。

毫無疑問對曹洪來說,這是個惆悵的時刻。人生的成敗有時候不看你前麵走過的九百九十九步路,卻隻看最後一步。

不錯,最後一步的分量重於前麵走過的步數總和。因為這一步離目標最近。

曹洪無限惆悵地跪在曹操麵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他為自己而傷感。為自己犯下的錯誤。

雖然說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錯誤,可有些錯誤是應該可以避免的。起碼不應該用一座關隘去換。

曹操也傷感。恨天意弄人。曹操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配藥師,精通組方配伍之道,可臨了還是發現,這藥非但治不了人,還害死了人。

配藥的學問真是大了去了,有時是人力可以掌握的,有時又隻能靠天意。天意弄人,人又該如何呢?曹操落寞地揮揮手,希望世界有多遠,曹洪就滾多遠。

他沒有殺了這個人。不是他不能,而是對自己狠不起心。

錯在曹洪嗎?錯!錯在他曹操自己。曹洪隻是顆棋子,棋子沒有對錯,錯的是下棋之人。掌握棋子命運的人。

曹操突然間感覺自己老了——天意弄人,再偉大的人也經不起三弄兩弄啊……

曹操披掛上陣,準備親自領兵,收複潼關。他把自己當成一顆棋子了。但是曹操很快就發現,潼關是收複不了的。

因為馬超。馬超太能戰鬥了。這個小帥哥身上有一股狠勁,誰都抵擋不住。

於禁衝上去了,結果打了回合後,敗走。

張郃衝上去了,打了二十回合也敗走。

李通的命運更慘,他不是敗走,而是死翹翹了。戰不了一會兒就被馬超一槍刺於馬下。

曹操跑了。隻能跑了。

事實上這並不丟人——劉備跑得,曹操就跑不得?況且曹操這也不是第一次逃跑,華容道那會兒比現在狼狽多了。

但是曹操發現,任何類型的逃跑都不容易。畢竟是逃跑,不是跑馬拉鬆,逃命時姿態肯定不那麽好看,這一回也不例外。

因為馬超太能追了。馬超不僅能追,還能喊。他的第一嗓子是這樣喊的:弟兄們!快追啊,前麵那個穿紅袍的是曹操!

曹操就在馬上急忙脫下紅袍,將自己混同於普通一兵。

馬超又喊了:弟兄們!快追啊,前麵那個留大胡子的是曹操!

曹操慌了,忙取出佩刀割斷自己的大胡子,再次將自己混同於普通一兵。

馬超嗬嗬樂了,再喊:弟兄們!快追啊,前麵那個留短胡子的是曹操!

曹操幾乎被雷倒!天啊……短胡子都能成為我的身體特征啊,我曹某人什麽時候混得這麽慘過?!

可是為了逃命,再慘也要堅持下去。曹操索性扯下旌旗一角,包住自己所剩無幾的胡子,倉皇而逃,留下了一道並不完美的逃跑軌跡。

總算被曹洪和夏侯淵所救,曹操才撿回了一條性命。但是曹操心有餘悸。馬超不死,他的人生之路怎麽走啊?

這個世界上總是這樣,會有人在前麵擋我們的路。擋路者比我們更魁梧,更優秀,更適合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他們活得很好。但是我們也要活,甚至要活出滋味,活出威風凜凜來,就像此時的曹操。

曹操用心思了。曹操一向用心思,隻是這一回用得狠了些。

因為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曹操必須確保馬超走上死路。

他密令徐晃、朱靈渡過渭河在河西結營,以前後夾攻馬超所部。

馬超發現,自己一夜間前後受敵了。不錯,他是武功高超,可武功再高,也怕包抄,對男人來說,他的後麵是不能站人的。

特別是敵人。當然心儀的女人除外。

這是在戰場,不是在情場。這是亂世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天,仗還要不要打下去,怎麽打下去,必須盡快做出一個決斷。

韓遂跟他說,和為貴。人世間最大的字是“和”字。和不是投降,是握手,所謂握手言和。當然和的目的不是隻為了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們主動先求和,待來年春天,我們再戰不遲。

馬超同意了。因為韓遂說的那句話讓他怦然心動——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太富有詩意了,戰場上也出詩人,韓遂跟他玩變臉,這很刺激,也很令他欣慰。

畢竟體麵的撤退是他能夠接受的。接下來,他要等的就是曹操的回複——和是兩個人的事,他一廂情願沒用。

心有芥蒂

曹操當然同意和了。

因為賈詡跟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和字裏麵出文章。

要打敗一個人,有時硬拚是不行的:硬拚隻能激起對方的鬥誌,反而不好收拾,而一團和氣中卻能做出許多文章。

賈詡建議曹操:詐和。詐和的目的是為了不和。誰不和呢?韓、馬二人。“兵不厭詐,可偽許之;然後用反間計,令韓、馬相疑,則一鼓可破也。”這是賈詡的原話,透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

沒辦法,謀士就是這樣,隻能在密室裏有所作為,雖然見不得陽光,卻具備極大的殺傷力。

因為他們要殺的是人心。一般來說,武士能砍下人頭,謀士卻能誅心,這是謀士比武士厲害的地方。

曹操非常讚賞賈詡的見解。他明白自己不是萬能的。手下那麽多將領都砍不下馬超的頭,隻能從敵人內部策反了。

不錯,在這個世界上,能殺死馬超的,隻能是他自己的心。疑心。

韓遂能殺死馬超嗎?不能。如果馬超不起疑心的話。

所以要反間。向人性的弱點發起進攻。曹操相信,馬超一定會被攻下,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具備人性弱點的人。

還因為他年輕,沒有足夠的免疫力或者說抵抗力,心魔很容易興風作浪。

曹操一人一馬站在太陽底下,沒有穿盔甲也沒有拿武器。四周,是韓遂的兵們在圍觀。

他們不知道這個人要幹嘛,因為不認識他。雖然,曹操威名遠揚,但有機會親眼見過的人卻不多。

這一點很好理解——越是威名遠揚的人越神秘,眾人熟悉的隻是那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很少能見到廬山真麵目的。

曹操也不例外。

所以,曹操這個時候就敢一人一馬站在太陽底下,沒有穿盔甲也沒有拿武器。

然後開口——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曹操。

靜默。然後那些圍觀的兵們嘩一下退後三尺,包圍圈擴大了。這是名字的威力,跟長相無關。

曹操接著往下說。他說別怕,我跟你們一樣,都是一張嘴巴兩個眼睛,沒有兩張嘴巴四個眼睛……兵們樂了,覺得這個名人還是蠻平易近人的。

但是很快他們樂不下去了。因為曹操又說話了。曹操說,我跟你們其實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智商比你們高。足智多謀吧。你們記住,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想混得好,足智多謀很重要。

兵們慚愧,覺得要做名人,還得底子厚。

曹操上麵說的其實是開場白,起著類似暖場的作用。他站在這裏真正要做的事是和韓遂說幾句話。

公開地說幾句話。公開而親密地說幾句話。韓遂騎著馬走過來了。跟曹操一樣,他也沒有穿盔甲沒有拿武器。

這是韓遂的實在之處,在江湖上行走,韓遂喜歡公開、公平、公正地殺人。他當然可以暗算曹操,趁其不備,一劍封喉。但韓遂以為,那樣做其實是一種失敗。做人的失敗。

因為以後江湖上會傳,韓遂做人不地道,是個小人。韓遂不願意做小人,哪怕曹操拿他自己的性命來換。

曹操跟韓遂說了一個時辰的話,主要內容是憶舊——曹操與韓遂的老爸同舉孝廉,他曾經以叔事之。曹操就著這個話題跟韓遂展開了親切友好卻又隱秘的交談。

因為曹操故意將聲音壓低,迫使韓遂將耳朵湊近他的嘴邊,其情其狀類似於一個竊竊私語,一個洗耳恭聽。

難得的是兩匹**之馬最後也耳鬢廝磨了。

一個時辰相當於兩個小時——人世間兩個小時能發生多少事啊?連馬都磨出感情來了。當曹操與韓遂分開時,這兩匹馬還兀自戀戀不舍、流連忘返。

這樣的零距離接觸之舉很快就讓馬超知道了。

馬超當然不關心兩匹馬的戀戀不舍、流連忘返——兩匹公馬再怎麽折騰也折騰不出什麽事?他關心的是人。

兩個男人在一起是很能折騰出事來的。

這是個神奇的時代,什麽人間奇跡都可能發生。雖然曹操與韓遂政治立場不同,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兩個小時的時間足夠化敵為友了。

甚至用不了那麽長的時間,真的心有靈犀,一對視就可以了。

馬超不知道韓遂與曹操是不是心有靈犀了——他的疑心開始起來了。

怎麽回事?要談一個時辰。

有些話,不得不說。

你們之間,無話。

話是人說出來的。

有話必有心。

有些話,無心。所謂無心之語。

無心之語還是無心之人?

往事並不如煙。我跟曹操,有一些不得不說的故事。

也許我看錯人了。從一開始。

的確。但不是開始,是現在。

你能對天發誓?不。

為什麽?對天發誓的人通常偽詐。真心之人不用發誓。

馬超不再說什麽。不是他被說服了,而是無語。

一個人的無語是一種很曖昧的狀態。它代表了某種不確定性——也許你說的是真的,可我就是不信。感覺。跟著感覺走,聽從內心的裁決,馬超對韓遂開始半信半疑。

韓遂沒有感覺到他的半信半疑。因為馬超沒有表露出來。這個世界真是曖昧之極——隻要不說出來,誰都不知道站在你麵前的人對你是信任還是不信任。

一如現在的韓遂和馬超。他們雖然還在一起,沒有分道揚鑣,但是毫無疑問,他們開始心有芥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