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鬆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說服劉璋,請劉備入川。這個需要理由。
當然了,對張鬆來說,生產理由並不困難——人的一生事實上就是在無數的理由間度過。從生到死,每一件事都需要理由。出生需要一個理由,沒有理由的出生是見不得陽光的,因為很可能就是私生子了;死了更需要理由,是壽終正寢還是死於非命都直接影響到死者的形象問題。
同樣,現在請劉備入川也需要理由,否則不僅不能說服劉璋,也難以服眾。張鬆首先抬出“威脅說”,說曹操這個人,良心大大地壞了,是漢賊,欲篡天下,而且已有取川之心。所以現在我們的敵人有兩個:張魯和曹操。
劉璋本能地心裏一哆嗦——似此如之奈何?
劉璋和劉備一樣,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不約而同地說出同樣的話語:如之奈何?那怎麽辦呢?
張鬆就向他隆重地推出劉備。先是重點介紹劉備的出身和人品——“荊州劉皇叔,與主公同宗,仁慈寬厚,有長者風。”然後推介劉備的能力——“赤壁鏖兵之後,操聞之而膽裂,何況張魯乎?”這個人,不是一般的牛啊,連曹操聽了他的名字都要膽裂(嗬嗬,張鬆能忽悠善忽悠的才能真是蓋世無雙),最後提出建議,說——“主公何不遣使結好,使為外援,可以拒曹操、張魯矣。”
張鬆的推劉三部曲就此完成。劉璋自然沒有異議。一個隻會說“如之奈何”的人是不可能提出自己的見解的。他要麽肯定要麽否定,但很顯然,麵對劉備這樣一根救命稻草,劉璋是斷斷不敢否定的。
但是否定的人不是沒有。劉璋手下一個叫黃權的人就在此時跳出來大聲疾呼:“主公若聽張鬆之言,則四十一州郡,已屬他人矣!”
毫無疑問,這是一針見血的疾呼。
張鬆聽了那真叫一個晴天霹靂,覺得世界末日到了,可劉璋卻不為所動。
劉璋伸出一隻形跡可疑的手,向黃權要理由。黃權看著那隻形跡可疑的手,覺得世間任何理由在它麵前都會變得形跡可疑。但他還是說了。
黃權給出的理由有兩點:一是劉備手下人才眾多,他自己又是眾望所歸的人物,真請他到蜀中來,若以部下之禮對待他,劉備安肯做小?若以客禮對待他,又一國不容二主。到時候內亂就起來了;二是張鬆回來前從荊州路過,他突然提如此建議,肯定與劉備同謀。所以黃權建議,先斬張鬆,後絕劉備,如此則西川萬幸也。
劉璋閉上了眼睛,沉默不語。
這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張鬆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變軟——這個黃權,真是太毒,理由給得如此天衣無縫。這回自己不死是不可能了。
劉璋的眼睛又睜開了。他似乎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卻還有後果不明。劉璋問黃權,如果曹操、張魯來攻,那怎麽辦?
這回輪到黃權說不出話來了。的確,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對劉璋來說,劉備是什麽心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使西川平安無事。
黃權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說出了連自己都感到勉強的答案——不如閉境絕塞,深溝高壘,以待時清。
這是閉關鎖國的政策!劉璋再次伸出形跡可疑的手,用力地搖了搖,表示絕不可行的意思。
張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的確,黃權要不給出強有力的解決方案,劉璋是不可能聽他的。劉璋這個人就是這樣,你不把事情給我解決好了,那你說啥都是放屁。
所以張鬆感覺,起碼到目前為止,劉璋還是要倚靠他的。但是又一個人跳出來了。王累。
王累是帳前從事官,也屬於不平則鳴的人物。他痛心疾首地對劉璋說,張魯犯界,這是癬疥之疾;劉備入川,那才是心腹大患啊。主公,劉備是世之梟雄,先跟著曹操時,便想謀害曹操;後從孫權,就奪荊州。這人心術如此不正,這要是把他召來,西川就玩完了!
你給我先玩完去!敗興!我說你們一個個心態怎麽這麽陰暗啊,這人還沒來,就先把他想成卑鄙小人。劉玄德是誰?那是我同宗,他怎麽會奪我基業?笑話!
這一回劉璋的反應極快。王累的話剛一說完,他就一頓劈頭蓋臉的回叱。張鬆這下徹底放心了——看來這個世界上,建設性遠強於破壞性。我們砸爛一個舊世界,這沒什麽,可你得趕快建設一個新世界。否則,世界就不存在了。那砸爛舊世界的意義何在呢?
張鬆嗬嗬笑了,隻是笑在心裏,表麵上看依舊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情,令人肅然起敬。
劉璋下定決心之後,便給劉備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請他進川的意思。劉備接了信後卻又首鼠兩端。
劉備總是這樣,今天下定決心了,明天又開始懷疑這個決心是不是有問題。一生基本上就在決心和懷疑決心的糾結中度過。
龐統很不喜歡他的這個性格,就給他打氣說,事當決而不決,這是傻瓜才幹的事。主公如此高明,為何還要多疑呢?主公不妨細想,荊州東有孫權,北有曹操,那叫危如累卵,隨時可能會失去。而益州戶口百萬,土廣財富,如此沃土,可成大業啊。
劉備當然知道益州比荊州要好,但他的症結不在這裏。劉備幽怨地看一眼龐統,覺得他的工作沒做到點子上,令自己很不爽。
為了更好地促進龐統工作水平的提高,完全徹底地解開自己的思想症結之所在,劉備決定**心跡——兄弟啊,我是怕貪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將自己混同於曹操那樣的人啊。為什麽我跟曹操實力懸殊,在江湖上卻幾乎齊名,沒別的,是我做人的原則成就了我。我做人跟曹操不一樣,或者說截然相反。曹操急,我寬;曹操暴,我仁;曹操奸,我忠——這次我要心懷不軌地入川,那我以後還怎麽做人呢?
龐統一聽,心裏有數了,這劉備,還是有思想負擔,而現在最關鍵的,就是要對“心懷不軌”四個字做出修正。龐統做驚訝狀:什麽心懷不軌?主公心懷不軌了嗎?告訴你,我不相信!主公入川,為的是什麽,拯救益州人民於危難之中啊……說來說去還是劉璋的能力有問題在先。他要是能擺平這一切,還要主公入川幹什麽?所以主公入川,第一點要肯定的就是公義。接下來我們設想一下,如果不入川會有什麽後果。其實很簡單,想都不用想,益州終被他人所取。那麽現在必須明確一點,就是入川是前提,非入不可。至於名聲問題或做人原則問題,我以為原則性和靈活性是相統一的。事定之後,對劉璋報之以義,封為大國,讓他再德高望重下去,這樣主公的信譽就絲毫無損啊……
劉備恍然大悟。是啊,人世間的事無非是原則性和靈活性的統一,自己以前真是太古板了。
便出兵,令龐統為軍師,起兵五萬,浩浩****西行。與此同時,留下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等守荊州,以拒曹操。
你不能走
劉備真的來了,黃權真的著急了。
特別是在得知劉璋要親出涪城迎接劉備時,黃權哭諫說,主公此去,必被劉備所害,我跟隨主公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望三思而後行啊!
但是黃權的哭諫在此時變得很不合時宜,因為劉璋的心已是動**的心,他堅決要往外走。黃權堅決不讓他往外走,史書上說他“叩首流血,近前口銜璋衣而諫。”
劉璋怒了,狠狠地將衣擺一抖,抖落黃權兩顆門牙,然後喝左右將黃權這個逆曆史潮流而動的老東西推出去。黃權大哭而歸。那哭聲,仿佛哀樂,回**在益州的上空。
但是劉璋依舊不能成行。繼黃權哭著走了之後,又一個人抱住了他的大腿。是一個叫李恢的官員。
他和黃權一樣,也是哭諫。他預言劉璋會站著出去,躺著回來。這讓劉璋感覺有些害怕——怎麽回事?難道今天不是黃道吉日,不宜出門?
張鬆看出了劉璋心裏的害怕。他勸道:主公啊,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現如今蜀中文官多顧妻子,不複為主公效力;而武將呢又恃功驕傲,各有外心。唉,要是不得劉皇叔,敵人一來,誰保衛我們益州呢?一個個都是投降派啊……
張鬆也哭了,哭得聲情並茂,令劉璋感動莫名。劉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兄弟啊,啥都別說了,在益州也就兄弟你靠得住,是我的知交!
於是李恢也被拖出去了,所謂亂棒打出。劉璋覺得,自己這一次真的可以走了,因為心無所礙。
卻還是走不了。發生了一件更揪心的事。有一個人想死了。王累。
王累在此時用繩索將自己倒吊於城門之上,他一手拿著諫文,一手拿劍,聲稱劉璋如不納諫,他將自行割斷繩索,活活撞死在地上。
劉璋站在城門前,倒吸一口冷氣——剛才玩的是哭諫,這一回卻是死諫。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劉璋接過了王累的諫文。
諫文是這樣寫的:“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竊聞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會盟於武關,為秦所困。今主公輕離大郡,欲迎劉備於涪城,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倘能斬張鬆於市,絕劉備之約,則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業亦幸甚!”
劉璋看完之後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將那張紙輕輕一扔,說——你可以去死了。
王累絕望了。他大叫一聲,馬上割斷繩索,隨即就撞死在地上。當然,要說得準確一點的話,王累不是撞死的而是氣死的。因為在撞地之前,他就已經氣絕身亡了。
劉備版鴻門宴
涪江之上。劉備與劉璋相見,雙方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所謂各敘兄弟之情,那情景相當的感人。
劉璋的心可以說完全放下來了。他對眾官員說——知道成功的秘訣嗎?從相信兄弟開始。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是可以懷疑的,兄弟情不能懷疑。否則,你就是一個人在戰鬥。
不過很多官員對劉璋的談話抱持審慎的態度。一切才剛剛開始,狐狸的尾巴究竟會不會露出來,不到最後時刻是不好判斷的。
與此同時,龐統則勸劉備痛下殺手。不錯,親切友好的交談是可以的,敘兄弟之情也沒什麽,但那隻是過門,是前奏。接下來,就要使出男兒本色,該出手時就出手。
劉備又首鼠兩端了,又開始懷疑昨天的決定——殺同宗兄弟,是我劉某人該幹的事嗎?!
龐統見劉備還是心太軟,就又循循善誘,說咱們爬山涉水,已經走到這一步,退是不能退了。如果一直狐疑下去,能做成什麽事呢?再說我們的機謀一旦泄露,反為對方所算。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明公真打算不明不白地死去?
劉備依舊首鼠兩端。
唉,殺一個人真不是容易的事,特別是要殺的這個人是自己的兄弟。劉備的痛苦難以名狀。
龐統便不再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