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頃,水深丈餘,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回,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回,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簷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簷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後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後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隻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著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著,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遊,散一散酒氣。”
漢唐時候,太後也稱朕,武則天則更早一些,早在她以皇後身份與高宗李治二聖共治天下時就已自稱朕了。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著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後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後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後,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後裙幅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餘,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於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於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嘩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後,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範陽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後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準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後,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誌,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麵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麽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於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後自然心懷大暢。
武後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著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襆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後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後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穀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麵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後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著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後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麽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後,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後,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呐!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後,一並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隻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隻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須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隻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麵,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麽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麽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籲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後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布於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鬆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後四麵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後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於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從嗓子裏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衝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並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後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於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倏然沒於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後僅有八丈。
然後,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隻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象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後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仿佛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著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湧起兩丈來高,然後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牆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
“喝!”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麵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後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煉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於刹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著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卷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才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後兩個傷口噴湧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湧出,聲才呼出。
注: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隻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後,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後,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後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