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剛剛穩定下來,各路禁軍鐵騎四出緝拿各路太平黨人的時候,李成義所率領的約五百名禁軍是第一支出發的隊伍,他的目標是太平公主本人。

李隆基讓二哥去太平公主府是充分考慮過的結果。以太平公主的威勢和太上皇對她的寵愛,沒有哪個文臣武將敢悍然對太平公主舉起屠刀,就是皇家這幾兄弟包括李隆基本人也狠不下這個心,唯有李成義是個例外。

李成器也清楚三郎的苦心,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中,是容不下婦人之仁與可笑的幻想的,今天的一念之仁,來日就是毀家滅族的禍根,他也清楚三郎背負的東西更多、顧忌的東西更多,所以他心甘情願來當這個惡人。

“打仗親兄弟”這句話在李隆基五兄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詮釋。太平公主想罷黜李隆基的皇帝之位,扶植一個性情柔弱的皇子做傀儡,等時機成熟再逼他遜位讓國,殊不知這五兄弟同心同德,豈會受她分化。

今日為保李隆基的皇位,四兄弟就齊齊上陣,而李隆基更是絲毫沒有猜忌地把兵權交給了他們。李成義帶兵趕到太平公主府,眼見府門處幾個慌張向內逃去報信的公主府家丁,殺氣騰騰地道:“殺進去!除了薛崇簡一家,太平一脈包括太平本人,殺無赦!”

五百禁軍得了這位王爺明確的命令,一聲呐喊,便向太平公主府衝殺進去,刀光劍影,殺聲震天。

薛崇簡與李三郎關係匪淺,他不僅在上一次誅殺韋後時扶保李隆基立下大功,而且在此之前就與李隆基因性情相投而結為摯友,李隆基雖也明白斬草除根的道理,可是終究使不出梟雄手段,在李成義出兵之前就特意囑咐他,要保住薛崇簡一家。

禁軍奔赴京城各處緝拿太平黨人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楊帆的耳中,此時楊帆正帶著幾個兒子在隆慶湖踩藕。他赤著上身,穿著一條犢鼻褲,領著楊念祖、楊吉這兩個年長些的兒子在齊腰深的淺水區踩踏。

**的雙足很容易感覺到淤泥裏肥大的藕節,憋口氣沉入水中,就可以掏開淤泥,將那長圓的藕節拔出來。淤泥有種極大的吸力,想把藕段從水裏完整地拔出並不容易,他們會隻把摸到的這一節拗斷,而不是挖出完整的一條。

小一些的兩個兒子在岸邊大呼小叫地收拾著父親和哥哥挖出來的肥藕,興衝衝地拿去給姐姐們,小姐姐們蹲在湖邊,用湖水細心地洗去還裹在藕上的那些淤泥。這時消息傳來,楊帆大驚失色,立即衝上岸,搶過報訊人的駿馬,飛馳而去。

楊帆穿著一條濕淋淋的犢鼻褲,赤腳踩在馬鐙上,揮鞭如雨。

他萬萬沒有想到,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這麽快就到了公開決裂、兵戎相見的地步,依照常理,雙方的這場政治鬥爭本該是一個漫長的角力過程,怎麽會這麽倉促就投入了決戰?

當馬馳到太平公主府時,楊帆的犢鼻褲已經幹了,赤著的雙腳上泥巴都凝成了土塊兒,當他飛身落地時,一塊塊泥巴碎裂在太平公主府的石階上。

“站住,什麽人?”

守在太平公主府門口的十幾名士兵將鋒利的長矛逼向楊帆,厲聲喝問。太平公主府裏的搜檢和屠殺還未結束,楊帆看見院中頭朝府裏方向仆倒在血泊中的幾名家奴屍體,不由得心頭一緊,厲聲喝道:“某乃輔國大將軍楊帆,讓開!”

這十多名禁軍大多不曾見過楊帆,其中有幾名老兵雖見過楊帆,當時也是在軍伍之中遠遠看見,看不清楊大將軍的具體相貌,再加上楊帆此時頭發凝成一綹一綹,光著上身,赤著雙腳,隻著一條犢鼻褲,形象氣質與他們心目中的楊大將軍大相徑庭,實在難以辨認,眾兵士不由遲疑起來。

楊帆等不及讓他們喚來軍官辨認了,他心急如焚,一見眾兵士遲疑,卻依舊不曾讓路,靜止的身形陡然一側撞了出去,貼著兩杆長矛之間的縫隙撞進去,兩個士兵應聲飛出一丈多遠。

兩杆長矛在手,楊帆雙臂一圈一振,那幾名士兵隻覺虎口一麻,再也攥不住手中長矛,七八柄長矛飛上了半空,楊帆手持雙矛衝了進去。另有幾名持矛士兵大驚追上,大叫道:“攔住他,有人硬闖……”

楊帆不能也不忍殺人,一路衝進去隻管擊飛他們的兵刃或者將他們掃飛出去,聞訊趕來圍堵的士兵越來越多,楊帆下不得狠手無法衝出重圍,被困在了第二進院落入口,就在這時一名趕來增援的旅帥認出了楊帆,大驚道:“大將軍,怎麽是你?”

楊帆手持雙矛,目光一凝,道:“你認得我?”

那旅帥持刀單膝跪倒,恭敬地道:“卑職是千騎老兵!”

楊帆恍然,急問道:“公主如今怎樣了?”他生怕聽到太平已經被殺的消息,可又不能不問。因為擔心,問到後來,聲音已微微發顫。

那旅帥答道:“太平公主不在府中,我們也在尋找當中……”

楊帆聽了這句話心頭不由一鬆,這時李成義在一群士兵的簇擁下從後宅走出來,旁邊跟著薛崇簡,薛崇簡臉色蒼白,眼神呆滯。盡管他與兄弟們感情極是淡漠,可是眼見他們一個個滿門被屠,還是對他形成了強烈的衝擊。

“楊大將軍?”

李成義看見楊帆不由一怔,楊帆刻意隱瞞了在誅殺韋後過程中自己所起的作用,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可李成義卻很清楚,因此李成義是把楊帆看成自己人的,如今眼見楊帆這般打扮,手持雙矛與他手下的兵將呈敵對狀態,不由愕然。

楊帆得知太平不在,心中的焦慮稍去,恢複了些理智,便急急籌措著理由,棄了長矛,向李成義拱手道:“王爺,楊某……”

他剛說到這裏,就見一騎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身太監袍服,自府門一路闖進來居然都不曾下馬,他手中高高舉著一軸黃綾,高聲喊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上皇有命,不得傷害太平公主!”

終南山裏有一處規模不大但環境極其幽雅的禪寺,這家禪寺是太平公主出資興建的,算是一座家寺,寺裏供奉的是她的丈夫薛紹的靈位。

女皇武則天為了登基稱帝,用無數人的頭顱充作了她的墊腳石,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薛紹的人頭也是墊腳石之一。太平對薛紹的慘死和無力救援一直深懷內疚,於是建造了這座禪寺,為他超度祈福。

此時,太平公主就在這座禪寺中。山寺本不受外人香火,所以清幽雅靜,此時更是靜謐異常。庭園裏碧水綠木,嶙峋山石,仿佛世外桃園。太平公主坐在一方石上,身邊站著內外管事等寥寥數名心腹。

太平公主臉色蒼白,目中正隱隱泛著淚光,外管事李譯剛剛送來城中的消息,她聽說府邸被屠,除薛崇簡一子及其妻、子,其他人如薛崇訓等盡皆滿門抄斬的消息,即便剛強如她,也是黯然淚下。

策劃了今日行動後,她便避到了此處,一是想劃清自己與兵變的關係,待事成後再由宰相們迎她回城主持大局。另一方麵,她也考慮到一旦失敗,她這個策劃者隻要不在,憑著太平公主府與皇家的關係,相信不致牽累家人,可惜,她想錯了。

“三郎,我低估了你,低估了你啊……”

太平公主慘然一笑,兩行清淚滾滾而下。她低估了李隆基的決心,李隆基一直以來對她的軟弱與忍讓,其實並不是因為畏懼她,僅僅是因為顧忌到他自己的父親,而太平公主聰明一世,偏偏看錯了這件事。

如今大事未成,反害了全家人性命,太平公主心中痛苦不堪。

李譯惶恐地道:“公主,皇帝已經派兵奔這裏來了,您還是快快離開吧,天下之大,想必總有一處地方可以藏身。”

太平公主身子微微一震,問道:“皇帝為何這麽快就曉得了本宮的去處?”

李譯垂首不語,太平公主慢慢轉過身,凝視著他,李譯突然雙膝一軟,跪在她的麵前,顫聲道:“奴婢不知。”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你怕說出來讓我傷心,是麽?”

她閉了閉眼睛,又緩緩張開,眼神冷漠的再沒有一絲情感:“是崇簡出賣了他的母親,是麽?”

李譯砰砰叩頭,磕得額前鮮血淋漓,就是不答太平公主的這句話。

太平公主幽幽地道:“盡管皇帝早晚會找到我,可我真不希望是我的親生兒子出賣我呀……”

李譯大哭道:“公主……”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柔聲道:“自我十六歲嫁與駙馬,你就在我身邊侍候,追隨我多年了,你……很好!”

她又看了滿臉是淚的內管事周敏一眼,道:“還有你,你也很好。現在,你們各自逃命去吧,隻要我死了,皇帝是不屑難為你們的。”

周敏“卟嗵”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生生死死,奴婢都要跟著公主,侍候公主。”

太平公主大怒,厲聲道:“混帳!你們馬上滾的遠遠的,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滾!”

李譯和周敏號啕大哭不肯起身,眼見公主震怒而起,這才慌忙起身退出庭園,但仍遠遠地站在那兒。太平公主輕輕籲了口氣,轉身麵向一池綠水,水中除了她還有一道身影,孑然寥峭。

太平公主凝視著水中那道身影,緩緩說道:“太平如此信賴先生,先生為何蓄意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