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醫院, ICU病房外。

從來都是女強人形象的江君如,這時候神態憔悴,急得在病房外的走廊裏走來走去。

老管家遞給她一杯熱牛奶:“江董, 您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好歹吃點,現在整個江家,就靠您撐著呢。”

鼎信的股價一直在跌,但江君如現在根本沒有心情去管。

醫生已經下了最後通知:“如果病人熬不過今天, 可能就……”

ICU病房不讓病人家屬進,江君如隻能隔著玻璃看一眼兒子。

江燼身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道。

她的兒子快死了。

她那才十九歲的兒子!

然而很詭異的是, 明明江燼的各項數據顯示,身體各方麵機能已經糟糕到了極點,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十分安詳的。

如果忽視醫生下的病危通知書,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並且沉浸在一場很美的睡夢裏。

江燼覺得另一個世界真好。

他本來該去國外讀書的。

但為了唐檸, 沒有去,隨便交了幾篇論文,就申請提前畢業。

他開始每天給她買花。

沒有什麽原因。

隻是因為他從實驗室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了唐檸, 而那時他的眼前恰好有一家花店。

他想到從前的某件事,唐檸想要練習書法,他把字帖拿給她,她卻對著江燼的字描摹。

她一開始寫的字歪歪扭扭的,十分可愛。

遊雲驍的字也很醜,江燼隻會嘲笑他。

但隻要是和唐檸相關的事,不管是怎樣的事, 都會變得可愛起來。

因為想到唐檸, 所以江燼在路上發呆, 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年,那樣沉浸在幸福裏的笑容,更是燦爛到比陽光還要奪目。

花店的老板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大叔,“是想到女朋友,變得這麽開心嗎?不如給她買一束花?”

店老板給他選了一束白薔薇:“花語是對愛人的思念和對戀人最純潔的愛,很適合你。”

哪裏適合了?

唐檸才不是我的愛人。

我也不思念她!

她不是我的戀人。

這更不是什麽純潔的愛。

哪裏有愛呢?

這隻是一場算計。

江燼的蔚藍星眸陰沉沉的,可他還是接過了老板遞來的花,付錢之後,抱著花離開了。

唐檸沒有在家。

江燼給她打電話,聽到那邊的聲音亂糟糟的,“你在哪裏?”

“不是跟你說了嗎?今晚和同學聚餐。”明明周圍都亂成那樣了,可江燼還是一下子就能捕捉到,少女清清泠泠的聲音,哪怕背景音裏有小孩子的哭鬧聲,有中年大叔的高談闊論,還有烤肉在烤盤上嗞啦作響。

唐檸有朋友了。

離開明華中學那樣的環境,沒有人再汙蔑她是私生女。

哪怕她再是社恐,但她性格很好,總有人會發現她的好,成為她的朋友。

江燼聽到她的朋友在調侃:“是男孩子的聲音哦,唐小檸你有情況!”

唐檸立刻辯解:“不是、不是,隻是朋友啦,他有事找我,我去外麵接個電話。”

江燼咬牙切齒地問:“隻、是、朋、友?”

唐檸莞爾一笑:“對哦,地下戀情談習慣了,第一時間還是想著替你遮掩,畢竟八年嘛,你懂得。”

江燼:“在哪裏,地址發我,我去接你。”

唐檸:“不用啦,馬上就回去了。”

江燼:“都和誰在一起?”

唐檸:“就同學啊。”

江燼:“男的?女的?”

唐檸:“都有嘛,好啦,不說啦,我先掛啦。”

江燼氣得想把那束花扔進垃圾桶裏!

但他最後也隻是很認真地把每一瓣花都打理的幹幹淨淨,放在客廳裏的茶幾上。

唐檸從來不讓江燼去學校接她,也不帶他見她的朋友們。

沒關係,反正江燼自己就養著很多私家偵探,很快就把唐檸所有的朋友都查的清清楚楚,連誰在小學時偷了鄰居家一個石榴都了若指掌。

第二天江燼回到家裏,花還在原來的位置上。

而他的手中還抱著另外一束花,這一次是開得熱烈的紅玫瑰。

唐檸窩在沙發裏,懷裏抱著一隻玩偶,在那裏看老師布置的作業,一部上世紀的默片。

江燼:“花都枯萎了,你就不能拿花瓶插一下?”

唐檸:“啊?我以為是你們辦活動要用的,你暫時放在家裏的,是你買來插花的嗎?”

以透明的靈體形態,懸浮在房間裏的江燼好想替那個江燼說出來,“是特意買來送給你的!”

江燼每天都會帶一束花回家,每天都會給唐檸說她那些朋友的壞話。

唐檸邊聽邊笑:“你怎麽知道人家八歲偷過鄰居的石榴,你瞎編的吧?”

江燼:“不信你去問他。”

唐檸:“我幹嘛問這種奇怪的話,我跟他又不熟。”

江燼:“千萬別跟他熟,你沒聽人說過嗎?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銀行!”

唐檸接過他懷裏的抱的玫瑰花,豔豔的花瓣映照著少女的紅唇,“那你小時候呢?”

江燼怔怔地望著她的雙唇發呆,少女的唇畔一開一合,他聽不到她在說什麽,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一定很可口吧?

我一定是餓瘋了!

江燼:“飯呢?飯呢?我要吃飯!”

“阿姨做好了,在電飯鍋裏啊。”唐檸追著他問,“你小時候咧?很少聽你講起。”

江燼先給唐檸盛了一碗飯,“你不也從不說你在孤兒院的事?”

“別拿我的碗,我已經吃過了,你給自己盛就行。”唐檸擺擺手,“那有什麽好說的,孤兒院就那樣唄。”

江燼幹脆就用唐檸的碗吃飯。

唐檸:“用你自己的碗啊!你要是老用我的碗,那特意買不一樣的碗就沒有意義。”

江燼:“家政阿姨對你那麽好,你都不心疼她,你就想讓她多洗一個碗!我小時候有什麽好說的,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大少爺平平無奇的人生贏家生活咯,每天在幾萬英尺的**醒來,一眼望去烏壓壓看不到盡頭的傭人為我服務。”

唐檸被他逗得直樂。

過了一會兒,她又不笑了,“哎你不要扯開話題,我認真問的,我總覺得你跟江阿姨之間怪怪的。”

江燼抬起頭看她,藍汪汪的眼眸裏帶著笑意:“檸檸啊,你還記不記得,你有一門表演課作業,是明天要交。”

唐檸:“!!!”

“啊啊啊啊!我忘了!”她把玫瑰花扔到一邊,匆匆忙忙跑回房間做作業了。

這個夢太美,真是怎樣都好。

江燼甚至想要讓時光停下。

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

時光這樣美好,能不能為我暫且停留?

但江燼並不是這場夢境的主人,他隻是一個旁觀者。

遊雲驍回國了。

一切矛盾都加劇了。

他回來的第一天,就質問江燼:“唐檸已經很楚硯解除婚約了,你還要騙她到什麽時候?你繼續這場感情無所謂,反正你江大少隨時都可以抽身離開,找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聯姻,你有替她想過嗎?拖的越久,就越是在浪費她的人生!”

唐檸還和遊雲驍走的那麽近。

江燼好怕啊。

怕他告訴她真相。

江燼的人生一團亂麻。

他和江君如吵架:“你為什麽那樣逼迫楚爺爺?”

他知道楚震南在和江君如談條件,想要用商場上的利益讓步,讓唐檸嫁進江家。

江君如:“你不會真的想娶唐檸吧?江燼你清醒一點!”

他的實驗頻頻出錯。

很多這輩子都沒犯過的低級錯誤,全在這幾天犯光了!

江燼總在想,唐檸和遊雲驍一起在做什麽?

他每天都去花店給唐檸買花。

但他今天不想買了。

為什麽要買?

我又不喜歡她!

江燼想著回家以後,唐檸問他,“為什麽沒有給我買花?”

但她根本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在她眼裏,什麽都比江燼重要。

他重新買了花,他向她求和。

她卻說從來沒想過跟他結婚。

江燼摔門離開時,告訴自己:“江燼,你清醒一點,你本來也隻不過是在利用唐檸,你真正喜歡的人是黎詩柔,難不成真把戲演的太久,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唐檸因為遊雲驍的一句話,就決定用自己去換黎詩柔時。

江燼冷聲一笑,“你就那麽信任遊雲驍?”

唐檸的回答很堅定:“是,他以前幫過我很多次。”

當岑寒給出選項,唐檸和黎詩柔二選一時,是江燼第一個說:“先救黎詩柔。”

要麽,誰也不救,那麽將有十分鍾的拆彈時間。

如果,救走其中一個,拆彈時間減少為五分鍾。

楚硯說:“用五分鍾拆彈和十分鍾拆彈,沒有區別,因為都很難拆開。”

江燼能拆開。

一分鍾就可以。

江燼:“先救黎詩柔,我來給唐檸拆彈,我可以。”

他抱著黎詩柔離開時,看到了唐檸的眼神,心裏甚至有一種報複一般的快意。

我怕什麽呢?

我又不喜歡唐檸。

我就要告訴她真相!

我用得著受遊雲驍威脅?

唐檸,我就是不喜歡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一直都在欺騙你!

看到了嗎?我真正喜歡的人是黎詩柔。

唐檸,會恨我嗎?

那就恨啊。

哪怕對我恨之入骨,也好過現在這樣熟視無睹。

但沒有後來了。

那間廠房直接爆炸了。

遊雲驍發瘋一樣往裏麵衝:“江燼,你不是說,你能拆開嗎?”

江燼神情木然:“我們被騙了。”

楚硯是最冷靜的:“這個綁架犯詭計多端,能從他手裏救走一個,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唐檸死了。

這是一個沒有唐檸的世界。

江燼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繼續生活。

果然錯在唐檸身上。

唐檸死後,江燼過的很好很好。

他再也不會和母親吵架了。

他的實驗全都進展的很順利。

他接手了鼎信集團,把自己在國外的醫藥研發公司和鼎信合並,鼎信的市值翻了一番。

哪裏都很好。

鮮花、掌聲、榮譽……江燼擁有一切。

想要和江家聯姻的名門貴女太多、太多了。

在媒體報道裏,江燼是一個前途無量又潔身自好的鑽石王老五。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個已故前女友。

他和她相愛了八年。

白天,江燼看起來無比正常。

沒有人知道,晚上他根本難以入睡,徹夜地靠酒精麻痹自己。

他在自己和唐檸住的公寓裏,喝到爛醉如泥。

從前他每次喝酒,她總要出來勸他的,用那種帶著笑的口吻,把酒瓶從他手裏拿走:“病秧子少喝點啊,你死了我就守寡啦。”

但再也不會有人來勸江燼了。

不是說酒精會讓人產生幻覺嗎?

他喝了那麽多酒,但她從不入他的夢。

早上,江燼醒來,又重新去工作。

做那個所有人眼裏溫柔穩重的成功人士。

楚震南替唐檸討回公道,但他隻來得及抓出幕後黑|手岑寒,這位老人家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害死唐檸的,又何止是岑寒一個呢?

在唐檸死後,遊雲驍放棄了拳擊事業,加入了軍中。

他接的永遠都是最凶險的任務。

楚硯把唐檸葬進了楚家的墓地裏,她的墳塋就和楚爺爺挨著,他替母親鬱萱認了唐檸做幹女兒。

墓碑是楚硯親自刻的——吾妹唐檸之墓。

那天前來吊唁的社會名流很多。

下著小雨。

人們穿著黑色的喪服。

一眼看過去,全都是黑色的傘。

在楚硯把唐檸的骨灰盒放進墳墓時,江燼突然開始發瘋:“你在這裏惺惺作態什麽呢?那裏麵根本沒有骨灰,唐檸早就人都炸沒了,我們都該死,該和岑寒一起被槍斃!”

向來衝動又莽撞的遊雲驍,此時卻十分克製,他把江燼攔在一邊,“你冷靜一點,起碼別驚擾唐檸最後一程。”

江燼一拳把遊雲驍打倒:“是你讓她去的!你讓她去的!她憑什麽那麽信任你,以至於把命都交給你?”

黎詩柔上來想要勸架。

江燼直接把她推進了墓坑裏,“你去死啊!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岑寒本來想要綁架的人是你啊!是你對不對?一直都是你,是你在害唐檸,岑寒也隻是你手裏的一把刀!你想讓她死!你搶走了她的一切還不夠嗎?為什麽還要她的命!”

所有人都勸江燼冷靜。

江燼徹底瘋了。

他覺得全世界都該給唐檸陪葬。

唐檸從係統的數據庫裏,隻看到了那本書的結尾。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故事的結局總是這樣子。

然而,在結局之外呢?

江燼把黎詩柔搞到毀容,退出娛樂圈。

黎氏集團破產,黎四海和韓雅到國外躲債,被賣到了黑煤窯,受盡折磨。

黎飛揚因為故意傷害罪,致人終身癱瘓,被判無期徒刑,被他打到癱瘓的就是他的姐姐黎詩柔。

環宇科技的芯片項目步入正軌後,CEO楚硯卻被逼的全麵退出環宇。

遊雲驍在任務裏失去雙腿,後半生隻能坐在輪椅上。

江燼最後做的,是回到他和唐檸住的那間公寓。

他放了一把火。

想象著,唐檸死時是怎樣被那漫天大火灼燒。

江燼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澄澈的像是藍天。

另一個世界裏的江燼死了。

但江燼還沒有辦法離開這裏。

他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著這一切。

他無數遍看著自己親手殺死唐檸。

然後做的任何事情,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唐檸已經死了啊!

就算全世界都給她陪葬,又能怎麽樣呢?

他懂了。

他懂了。

在一遍遍地重演裏,他什麽都懂了。

江燼現在可以回答那個問題了,“為什麽會有人,在見到另一個人的第一眼,就定下這種為了拆散婚約,假意追求對方的計謀呢?”

是一見鍾情啊。

是因為初次見麵,他就已經淪陷在少女那雙清淩淩的茶色瞳眸裏。

她真幹淨,她真漂亮。

她像是這世上所有美好的集合體。

但江燼不相信,他能夠被愛。

他告訴自己,這隻是一個計謀。

如果是計謀,那麽他就可以不怕失敗,他也不會失敗。

她總會愛上我的。

因為我的計謀不會失敗。

可一顆真心不行。

這世上沒有人會愛江燼。

江燼總是記得,他幼年時的一個畫麵,他用銀杏葉做了一個手工標本,開心地捧著去送給媽媽。

江君如從一堆報表裏,漠然地抬起頭,“江燼,不要打擾我工作,別做這麽幼稚的事,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好嗎?”

江燼渴望能夠被愛。

但爸爸霍鴻隻關心他在外麵那些鶯鶯燕燕。

外公江海峰隻在意江燼是不是一個合格的鼎信繼承人。

舅舅們起先還是口蜜腹劍,後來連演都懶得演了。

楚硯更關心能不能勝過江燼,不能輸給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弟弟。

遊雲驍總是呼朋喚友,在他的世界裏,江燼這個所謂的最好的朋友,根本不是那麽重要。

黎詩柔?江燼太清楚,自己在她心裏隻是一個工具。

江燼從來沒有真正的被愛過。

他想要有一個人,可以全心全意地愛著江燼。

在遇到唐檸的那一刻,對上她那雙清泉般的眼睛時,那種渴望變得極為強烈!

唐檸被黎飛揚推下水。

江燼毫不遲疑地跳進水裏,把她抱了上來。

他知道自己用怎樣的笑容,最能讓人卸下心防。

天使般的金發少年,笑著說:“你還好吧?我叫江燼。黎飛揚性格很惡劣,如果他再欺負你,你可以找我。”聲音清冽。

他撒開了一張網。

想要捕獲她。

卻因為不相信自己能夠獲得愛。

欺騙自己,目的是為了黎詩柔。

後來。

她真的給了他夢寐以求的愛。

但他卻親手毀了這份世上最真摯的愛。

透明魂體形態的江燼,瘋狂地撞擊著這一切。

讓我醒來啊!

讓我醒來!

醒來!

這是一場噩夢!

讓我離開這個沒有唐檸的世界。

我要回去!

病**的江燼,猛地咳出一口血。

噴湧的鮮血把病床都染濕了。

他睜開了眼,那是一雙比幽魂野鬼還要駭人的雙眼。

江燼拔下自己身上所有的管道,踉踉蹌蹌地衝出病房,不管醫護人員怎麽阻攔都沒有用,“唐檸在哪裏?”

江君如大喜:“江燼,你醒了!”

老管家答道:“少夫人在末日島嶼參加綜藝節目。”

江燼:“我要去見她。”

律師:“少爺,您現在還不能離開,外麵有警方人員在看守,隻要再等一天,明天您的取保候審申請就會通過,現在離開是越獄——”

江燼直接打斷他的話,“是我的表述不夠清楚嗎?我要見到唐檸,現在、立刻、馬上!”

江君如:“想辦法送他離開,讓他去找唐檸。”

越獄就越獄,無非是再被多判幾年。

但如果攔著江燼,不讓他去見唐檸。

他真的會死的!

隻要兒子還能活下去,哪怕他以後就是被監|禁一輩子,江君如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