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在這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裏,《夢蓮》是無可爭議的最優秀的電視劇作品,而《十二座深潭》是得到流量最多、話題度最高的一部作品,其次便是《沉醉者》。

而季久,也順利地憑借《沉醉者》和《夢蓮》提名了電視劇狂歡夜最佳女主角獎與喬木獎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季久得承認,在得到這兩個獎項的時候,她感到無比的興奮和緊張。

——她真的全心全意地投入地拍攝了《沉醉者》和《夢蓮》,拿出了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獎項。

——因此,她是真心希望能夠得到這兩個獎項,至少得到其中一項。

盡管娛樂圈的藝人們在采訪時總說能不能拿到獎並不重要,提名即勝利,然而,在這坦然的背後,藝人所背負著的壓力和焦慮隻有自己知道。

季久其實很少會為能不能拿獎而感到焦慮。

這些年,她大大小小的獎該拿的都拿過了,作為藝人的巔峰期也早已經過去了,她很清楚無論自己再怎麽努力,人氣都不可能再回到顛峰時期了,或許她還能再多演幾年戲,再拿幾個獎,可最後,人們還是會忘記她。

季久總能在聽到人們誇讚她的美貌,談論她的穿搭和時尚,可她卻總會想——美貌有什麽可談論的,這隻不過是人們進到這個圈子的一張入場券罷了,人人都有。

人老去,容顏會衰老,當她老去後,那些曾經讚歎她的美貌的人也不會再記得她年輕時的容顏,隻會看到她衰老鬆垮的皮囊。

出道、巔峰、下坡,老去,從少女演到職業女性,再到母親,甚至是奶奶,最後離開這個圈子,再無認知,這是一個女藝人早早可被窺探到的一生。

美貌是一個女藝人最不值得稱歎和誇耀的資本。

美貌無法讓一個藝人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娛樂圈裏,見證這個圈子的換代變遷,也無法讓她永遠活躍在舞台上,出現在人們的眼睛裏。

但是演技可以。

它可以更大限度地拉長你的職業生涯,讓你留下來,與觀眾一起成長、一起老去,最後體麵又完美地謝幕。

而這,也是季久渴望的,以及她一直堅持演戲,不願退居幕後的理由。

娛樂圈改朝換代的快,年輕藝人層出不窮,近年來演技好的藝人不少,拿到大獎、得到肯定的也越來越低齡化,季久其實也不是沒有悲觀地想過,也許她的職業生涯真的在一路向下,她不可能再拿獎了,也許她是時候退居幕後了,把機會讓給年輕人了。

可是,無論她怎樣感到焦慮,怎樣悲觀自暴自棄,在心底深處卻始終燒著一股不甘心的火——她還不到投降的時候。

這一次的季久,也有著這樣的不甘心。

人是容易被感染的生物,尤其是情緒,盡管季久努力掩飾自己,讓自己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她的焦慮和緊張卻還是在她的身邊蔓延著,影響到了其他的工作人員。

以及林嶼。

林嶼其實是第一個感覺到季久的焦慮的人,但他沒有怎麽鼓勵她,也沒有說什麽她一定可以拿到獎之類的虛無的安慰,他隻是跟季久打電話連線,一起看完了一部電影,又在第二天突然飛到了季久所在的城市——她正在C市錄製節目。

林嶼是落地後才告訴季久,他來C市的,而季久對此,也不感到意外。

季久也不知道的林嶼的這一趟算不算是旅行,她覺得不算,因為林嶼顯然沒打算在這座城市多逗留,而她也早就已經訂好了回S市的機票。

林嶼是帶著助理來的,但落地後,他便丟下了助理和季久的團隊跑了。

季久半是無奈半是玩笑地揶揄林嶼看起來真像小說男主角,為了玩浪漫不顧後果,萬一他們被認出啦,說不定連酒店都回不去了。

林嶼笑說,那到時候他們就在大街上牽手跑路好了,就像他們在電視劇裏常演的那樣。

季久說,那我還是祈禱一下不會被認出來吧,不然光是想想就覺得羞恥。

而事實是,他們也確實沒有被認出來。

林嶼對季久的團隊說他帶季久去吃飯,但實際上他事先沒有做任何的安排,更加沒有預約酒店,隻是拉著她在街頭閑逛亂走,最後隨便在一家小飯店吃了晚飯。

晚飯後,他們兩個都不想立刻回酒店,便繼續那樣漫無目的地閑逛,誰都沒有說話,各懷心事地發著呆。

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走到了季久曾經和林嶼說過的那家舊書店。

這家舊書店很小,店麵又沒有怎麽裝潢,低調地立在長街上,一個不注意,便回錯過。

可季久和林嶼卻注意到了它。

他們兩人幾乎是同時停住了腳步,心照不宣地一起走進了店裏,又各自走向了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區域。

林嶼對書籍的取向和季久的其實很像,他們兩個都很喜歡文學類書籍,也看一些藝術類的,偶爾看看雜誌看畫,算做消遣了,但對於哲學類或者是地理類書籍都興趣寥寥,甚至覺得無趣。

林嶼和季久在書店裏轉了一圈,最後林嶼買了一本紙張已經有些發黃了的《藝術發展史》。

他們離店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商店都亮著醒目的燈光,路邊小攤飄著一陣一陣的食物香,行人來來往往,廣告生、音樂聲、人們的嬉笑談話聲融為一體,不斷地送四麵八方飄過來。

季久和林嶼便在這條街上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他們走了一會兒,遠遠地將人群和吵雜的聲音刷在身後,最後走上了一條不算昏暗,但行人寥寥的人行道,不遠處就是他們兩個入住的酒店。

季久看著路邊已經明明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卻依舊亮著燈光的大樓,突然笑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她曾經看過的海外電影裏,來自不同的國家的男女主角在同一座城市相遇了,於深夜在這座空**的城市談了一場無人知曉的戀愛,又在第二天黎明分開,將這段感情永遠深藏於心。

季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到這個,卻還是這麽對林嶼說了。

林嶼說,“要是時間在晚一點,淩晨最好,那就更有電影的感覺了。——急於逃避現實的女明星逃離了她的團隊和讓她窒息的生活,在絕境裏遇到了男主角,兩個人度過了美妙的一晚,互相得到了救贖。”

季久仰頭笑著,說,“我們倆拿的劇本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林嶼聳聳肩膀,說,“誰知道呢。誰也沒有人生的劇本,有的時候,有些東西就是突然出現的。”

季久眨了眨眼睛,說,“比如剛剛那家舊書店?”

林嶼放慢了點腳步,說,“比如剛剛那家舊書店。”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找到那家店,說真的,我本來都沒有去找它,甚至沒有留心它來著的。”季久注視著林嶼的眼睛,說道。

“在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時候,突然出現,甚至有點像是憑空出現。”林嶼說。

“可它本來就在那裏啊。”季久又眨了眨眼睛,說道。

“可我們都沒有想到它會出現啊。”林嶼說,“從我們的視角來看,我覺得它確實有點像憑空出現的,就像驚喜一樣。”

季久輕輕點了點頭,“這麽說倒也沒錯啦。”

林嶼伸出手抓住的季久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在走到紅綠燈口的時候,停住了腳步。

他扭過頭看著季久,突然說,“其實我覺得你有點悲觀,季久。”

林嶼以前從沒對季久說過這種話,季久的其他朋友或者家裏人也沒這樣對她說過,甚至可以說,她一向得到的都是與這相反的評價。

因此,聽到林嶼這麽說,季久有些意外也很驚訝。

她眯了眯眼睛,饒有興趣地問,“怎麽說?”

“我倒不是說你是一個悲觀主義之類的。”林嶼平靜地說,“我隻是覺得,“昨日喧囂”這種說法很悲觀。”

“但這是事實,不是嗎。”季久說,表情很冷淡。

“我覺得這種說法有點像,“反正人最後都是要死的”。”林嶼說。

“真有意思,喬明也跟我說過這句話。”季久笑了笑,說道。

可林嶼沒有笑,他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依舊看著季久的眼睛,神情似無奈更似憐惜。

他說,“確實,今天會變成昨天,明天也會變成今天,人最後都會死,我們都會被淘汰遺忘,可這其實不重要,不是嗎?重要的是,死之前的每一天,甚至是前一天,你得到了什麽,你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季久咬了咬嘴唇,笑容完全消失了,“我知道焦慮無用,我也知道緊張無用,可是我控製不住我自己,我平常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林嶼鬆開牽著季久的那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是——”他捏了捏季久的肩膀,讓她抬起頭看著他,說,“這不是現在還不是“昨日”,也不是死前的最後一天,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季久勉強地扯了扯嘴角,點了點頭。

林嶼又說,“你拿過很多獎了,季久,不管是什麽事後,不管是誰,都要承認你的職業生涯是成功的,而且過的很精彩。“昨日”,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嗎?”

“我不想在成為“昨日”之前放棄。”季久說。

“我們現在還是“今日”。”林嶼說,“我們的“明天”還很長。所以,不要焦慮,季久。”

季久沉默半響,輕輕地點了點頭,笑了笑,說,“我期盼著“最佳女主角獎”像這家舊書店一樣突然落在我的頭上。”

林嶼再次牽起季久的手與她一起麵對著紅綠燈,紅燈時間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

他說,“因為也這樣期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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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嶼對季久的安慰是有效的,他確實打消了不少季久的焦慮和緊張,但卻無法徹底打破。

林嶼也沒有強求,隻是盡自己可能地陪著季久,跟她一起打打球或者是聊聊天,轉移她的注意力,一直到喬木獎開始的那一天。

喬木獎是一項相當有分量的獎項,它凝聚了業界所有最頂尖、最專業的的人員進行投票,最後為每個獎項選出一名獲獎者,其含金量甚至幾乎可以媲美.國.家獎。

季久多年前曾經拿過一個喬木獎最佳女主角獎,雖然不是最年輕的獲獎者,但卻是那幾年來公認的最實至名歸的獲獎者之一,其獎杯的含金量非常高。

而今天,如果季久能夠再次拿到一座喬木獎,那麽她將成為少有的二封視後的女演員。

所以,林嶼完全能夠理解季久這段時間的焦慮。

他自己對季久說那些安慰的話說的簡單輕鬆,但頒獎典禮真正開始後,他自己的緊張和焦慮恐怕比起季久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今晚的喬木獎依舊是一個演員們爭奇鬥豔的場合,每一個藝人都打扮的光鮮亮麗,風光出席。

然而,林嶼卻沒有分毫的心思在這上麵。

他從未向這樣的覺得時間漫長、主持人的話太多,頒獎典禮的流程太過複雜,而最佳女主角獎項被設置的太晚過。

他不太在意其他獎項的得獎者是否實至名歸,又是否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得獎者,他隻迫切地想要知道最佳女主角獎最終是否能夠由季久抱回家。

他悄悄地打量著季久,她今晚看起來並不像前幾日那樣焦慮,神色平靜,甚至有些淡然。

林嶼一時分辨不出這是季久真實的情緒還是她演出來的,但她的這種態度影響到了他,像一雙溫柔有力的手,撫平了他的緊張。

於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來,等待著最佳女主角獎的開獎。

他聽到了季久的名字。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又無比空白,林嶼的大腦一片空白,明明周圍人聲鼎沸,可他卻什麽都聽不到,也不在意攝像頭悄然對準了他。

他隻是本能地看向季久,看著她回過神來,與人擁抱,被推著走向領獎台。

——喬木獎最佳女主角,季久。

季久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領獎台,走向那個屬於她的獎杯。

她無措地從頒獎嘉賓手裏接過獎杯,突然落了淚,哽咽著好久都說不出話。她磕磕絆絆地感謝著——感謝導演、感謝編劇、感謝每一位幕後工作人員、感謝她的團隊裏的每一個人,以及感謝每一個同行。

恍惚間,林嶼感覺自己突然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站在這個頒獎台上,尚且青澀的季久。

那時的她也是像這樣的無措,哽咽著,真摯地感謝每一個人。

最後,他聽到季久說,“最後,我好想感謝一下一個很特別的人——林嶼,謝謝你。不管是“今日”、“昨日”還是“明天”,我們都來日方長。”

這無疑是今晚季久說的最驚人的一句話,也是則一整晚最爆炸的一幕。

幾乎會場裏所有的藝人同行都同時轉頭看向了林嶼,每個人的表情大都不同,或驚訝或興奮,而工作人員也顯然被季久驚到了,立刻將攝像頭對象了林嶼,忠實地將他的每一個反應都記錄下來,呈現給電視前的觀眾。

但這些,林嶼都不在意。

他隻是定定地看著舞台上季久,望著她那雙含著淚的清明眼睛,隔著人群與她四目相視。

最後,他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輕輕地笑了。

他說,“我們來日方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