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的宴會定在下周,靳筱時不時想起這回事,便覺得頭疼,她初來乍到,總該要做些功課的。

哪怕是這北地的韶關,世家大族盤根錯節起來,也能算到香港,算到廣東,靳筱想要層層盤問下來,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一座城的關係網絡,就算是幾條內部消息,都要麽靠人,要麽靠財,而這些都不是她所擅長的。

可昏頭昏腦地便隨四少去赴宴,似乎也不是道理。

在信州城裏尚有周青為她講解,此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孤獨無助了。早知道前段日子有幾家官太太拜訪她,便不該推掉。

靳筱這樣想著,隨手扔了請柬在茶幾上,往藤椅一躺,抱怨道:“什麽這家那家,好好地過日子不行?”

說罷隨手拿起一本書,接著翻到上回看到的地方

她身邊吳媽瞥了一眼請柬,笑道:“少奶奶平平火,我平日同下麵的丫鬟片子打交道,一個個嘴都碎得很,倒讓我知道一些,興許管用呢。”

靳筱聽吳媽開了這個口,自然讓她說了,卻也未見得有多迫切,隻點了點頭:“那你便講講看。”

吳媽細細同她講了那舒家的遠房表親是誰,背後又是何等的依仗,靳筱雖聽著,手裏的書頁仍翻個不停。

她昨兒從鶯燕那裏得到了本新的《推背圖》,其中胡說八道也好,亂世警醒也罷,都讓她覺得十分有趣,一邊聽著吳媽同她理著韶關的這家財主,那家大戶,一邊又喊鶯燕再拿些奶糕來。

越是亂世,越有人用盡路數去鑽研下一步在哪裏,是以一本薄薄的畫冊如何解答了形形色色的疑惑,實在很有意思。

靳筱自然也有靳筱的疑惑,可有的疑惑她解不出來,吳媽卻能解了個透徹明白,就十分蹊蹺了。

就好比她讀書時的同桌,26個字母還沒有認全,卻突然工工整整地寫了篇英語習作,遣詞造句精致優雅,先生一看,果然抄的是新刊的詩集。

若是豪門秘辛都在丫鬟嘴裏,那政府的情報部門都該將工裝改成圍裙才對。

她這邊聽吳媽也說夠了,才示意鶯燕同她遞了口茶。

吳媽謝過她,靳筱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將那一頁圖的注解看完了,才道:“從前倒沒有發現,你有這樣的本事。”

她的聲線沒有讚賞的意思,吳媽倒也不慌不忙,隻福了身子笑了笑:“我是隨少奶奶來的,哪怕是少奶奶一時沒想到的,我也要先著想到才是。”

她這樣一幅忠厚的模樣,八麵玲瓏,卻還是差了一份為仆的忌憚,讓人察覺出不同。靳筱卻沒有說什麽,隻在藤椅上斜了斜身子,躺得更慵懶了些:“那你倒說說,四少做什麽突然要喊我去舒家呢?”

吳媽方才分析這韶關的家家戶戶,恨不得各家都點評了一份,這會倒語焉不詳了,兩隻手抹了抹身上的綠底錦緞褲子,臉上堆出一張懇切的笑容:“姑爺自然有姑爺的道理,我這個老婆子哪裏懂什麽?”

靳筱也不在意,隻喝了口茶:“是嗎,那我就更不懂了。”

四少自然從來都有四少的道理,靳筱雖囿於這所宅院,沒有什麽機會出門,卻不等於不知道四少的謀略。

比如韶關,比如娶她,就是這兩件事,其實都有萬般計較過的。

旁人眼裏四少是目光短淺的二世祖,為了風月便利,去娶小門小戶的女子,連前程都不要了。

可但凡四少娶了個正經的世家女子,老司令都不會將韶關的軍權分給他。

這年頭多的是祖業敗落,隻能隨妻子回娘家討生活的男子,若是子女成群的大家族,可不少見要靠皮囊換取好聯姻的小少爺。

然而四少娶的是靳筱,靳國已自己芝麻大的小官都沒有坐穩,自然不可能再勻出來一個芝麻小官給女婿來當。

如此在這兩位兄長各自擁兵一方的顏家,四少娶她,確乎是極好的謀略。

他給自己扣一頂無德無才二世祖的帽子,逼得老司令給他小兒子謀條生路。一樁便宜婚事,換韶關的兵權,真是很好的買賣。

想明白這些並不是什麽難事,哪怕這座省界的城池再微不足道,也從沒有哪股勢力會將軍權三分的。

可靳筱也未覺得有什麽淒婉,為了風月便利娶她,和為了兵權娶她,並沒有什麽區別,總歸四少不會是在大街上撞見她,同她一見鍾情了。

可她有時候實在很好奇,爭權奪利的方式萬般種,顏家手裏的城池百十個,四少作什麽非要韶關的兵權不可。

靳筱的目光回到了書頁上,再沒有抬起過,吳媽見她沒什麽好問的了,便行了禮退了下去,靳筱頷首,又補了句:“四少今晚不回來吃飯,讓廚房不許做胡蘿卜了。”

前些日子靳筱夜裏從花房出來,四少便發現她看不清東西,原本以為是她看小說看傷了眼睛,狠心禁了她一段日子的閑書,又去尋了醫生來。

城裏的中醫給她開了一堆明目的東西,也未見得有什麽用,請了西醫才知道是她過於挑食導致,已得了一段日子的夜盲症。

靳筱自幼雖然家教甚嚴,但並未有人管她的吃食,自然也沒有人管她營養均不均衡。飯菜吃多少剩哪些,不過是傭人收拾的事情,並沒有人去在意。

她討厭吃肝髒和胡蘿卜,從來都是偷偷扔掉,自被四少發現之後,卻被要求每晚吃一小碗,讓她十分痛苦。

撒嬌也好,任性也罷,都沒什麽用,哪怕是真的難以下咽地泛了盈盈淚光,四少也狠了心要看著靳筱吃掉。

她昨天受不了做了小小的抗議,推開碗不平道:“你便沒有討厭的東西嗎?做什麽這樣為難我?”

“唔,”四少倒很喜歡看她這樣氣憤的樣子,撐著臉同她笑,“我確實很不喜歡到了夜裏你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他說這些話一派氣定神閑,“你不是很喜歡摸我嗎?摸得著看不見,不遺憾嗎?”

靳筱不記得自己如何紅著臉去吃那一碗胡蘿卜,總歸十分的丟人,四少看著她紅通通的耳朵,不住地悶笑,讓她更覺得同此時的困窘相比,胡蘿卜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

想到這些,靳筱用餐前特地審視了一下餐桌,她的神情十分嚴肅,很有點女王閱兵的意思,仿佛這碗胡蘿卜關乎著她的話語權。

自古君王都要同最細小的禮儀計較,從而維護君威,她從胡蘿卜著手,也十分妥當。

好在她的話語權是被維護了的,餐桌上果然沒有出現那個礙眼的小鈞瓷碗——通常放她最討厭的東西。

靳筱滿意地點點頭,開始執箸用餐,這一餐飯吃得她神清氣爽,連筍似乎都比往日有滋味些,甚至連她素來不愛的熏肉,她都多吃了幾口。

上一回她這麽有胃口,還是跟先生謊告了病假,偷偷去城北喝羊肉湯的年歲。

可等靳筱揉著圓滾滾的肚子,看著餐廳的時鍾開始往九點走,又覺得十分心虛,並不敢回臥室等四少回來。

以靳筱的膽量,四少稍稍威逼利誘,她便繳了所有械了,她這樣想著,又換了方向,往四少的藏書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