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筱一個人分了兩人的活計,卻沒有雙份的才幹,一個人煩惱許久,卻也隻能鋪開了紙筆,去吃自己過往不學無術的苦頭來。

顏徵北邁進內廳,便看見靳筱愁眉苦臉地抄著“須菩提”之類的佛語,又時不時抄錯了字,或多了墨團,最後和自己生了氣,幹脆扔了筆趴在桌上。

顏徵北在屏風後看了一會,隻覺得看她同自己生氣,比戲園子裏的武戲還要有趣,湊近了撿起她的紙團子,嫌棄地嘖了兩聲:“先前說你封建,原是我錯了,你這筆字,倒是比誰都新式。”

“真是不公平,”靳筱氣呼呼地坐起來,嘟嘟囔囔,“大太太說你同梨苑的人整日一塊兒,損了顏麵,卻要罰我多抄佛經。”

她方才趴了好一會,才理出了前因後果,大少奶奶不在,怎麽不讓旁人替她抄佛經?總歸是對顏徵北不滿,算到了她的頭上。

“哦?”顏徵北還在看她胡亂畫的墨團子,沒聽清她的後半句:“我同梨苑的人怎麽?”

“我也不知道,”靳筱將炸了毛的毛筆放進洗筆池,“大約就像李二少爺和小花旦一樣罷。”

顏徵北才聽出了個左右,突然多了幾分耐心,斜靠著桌子問她:“李二少爺同小花旦是怎樣?”

靳筱這會來了興致,扭過身同他描述她幻想裏的故事:“那小花旦,可是香港數一數二的角兒呢,李二少爺和她相識在堂會,哇,兩個人當然就擦出了,啊,愛情的火花。”

顏徵北看她眉飛色舞地描述小花旦的身段如何的撩人,身世又是如何地淒婉,冷不丁地插上一句:“那吳三小姐呢?”

“你也知道吳三小姐?”

靳筱有些稱奇,又覺得這故事果然著名,連顏徵北這樣的公子哥都聽說了,眉眼間又多了笑意:“吳三小姐當然吃醋了,去大鬧了戲園子,啊,這是上個月連載的呢,可把我等壞了。”

“那你呢?”

顏徵北扯了扯她柔軟的臉頰:“你是不是也要去大鬧梨苑?”

靳筱剛要開口,又意識到了什麽,她那不時出來發揮作用的小聰明告訴她,此時的回答不隻是“是或不是”那麽簡單,而是立場問題。

在這亂世,立場問題十分重要,講不清,是要流血鬧革命的。

靳筱雖然懵懂,但也知道立場同吃飯一般重要,她自結婚以來,並沒有尋得機會顏徵北表達忠心,在這宅子裏,顏徵北是她唯一的靠山,決定了她每月能不能開開心心地看《鬱金香》雜誌。

“其實,”靳筱決心為了物質違背她內心的追隨:“我是主張李二少爺同小花旦在一起的,唉,可惜作者並不這樣想。”

她看顏徵北沒有說話,大約像是學堂裏老師“詳細講講”的意思,便硬著頭皮講了:“小花旦雖然是個戲子,但尚有一技之長,嗯,這樣有一技之長,是很好的。”

“哦,”顏徵北的臉上帶著笑意,靳筱卻覺得這笑意十分可怕,他的聲音沉緩,問得也讓靳筱膽戰心驚,“那夫人有什麽一技之長呢?”

靳筱整張臉垮了下來。

她當然沒有一技之長,若是有了,也不必違背自己的意思,去誇讚小花旦了。

她私心裏自然覺得李二少爺是個十足的壞男人,便是該和小花旦在一起,也是因為變了心的男人,再配不上純真可愛的吳三小姐。

可她不能這樣講,顏徵北外麵的小花旦不知道有多少,可她不能說顏徵北是壞男人。

這可真是個複雜的問題,顏徵北問的不是李二少爺,是他自己,靳筱說的不是小花旦,而是梨苑的鶯鶯燕燕們。

她歎了口氣,便是她用功的年歲,也未做過這麽膽戰心驚的習題。

靳筱的下巴被挑起,顏徵北的聲音從她耳畔傳來:“歎什麽氣,像我逼你一樣。”

靳筱的眉頭皺了皺:“你不要鬧我了,你想我說什麽呢?我確實沒有什麽大的本領。”

她似乎十分喪氣,便自怨自艾了起來:“我也很煩惱,我娘親總說我隻要等一等,便能找到適合我的事情。”

靳筱揉了揉鼻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可我還要等多久呀。”

她陷入了這樣的愁緒中,雖然同顏徵北期盼的愁緒不同,卻也讓他揪心了一把,伸手將她撈到懷裏:“瞎胡想什麽,有我在一天,你需要什麽大的本領?”

“可你剛才問我呀?”靳筱來了精神,振振有詞地指控他:“可見你也覺得,這是有必要的。”

靳筱找到了自己的道理,身子被顏徵北抱起來,一同坐在椅子上,也沒忘了喋喋不休。

過了一會,帶了點得意的神氣,又有一點試探得小心:“那你,嗯,那你幫我抄佛經好不好?”

原來是等著這個要求,顏徵北眼裏帶笑,又裝出拒絕的樣子:“我這樣忙,可沒有工夫同你做這樣的事。”

靳筱喪氣地從要掙脫他:“那我今晚不要睡了,我可要抄寫兩份呢。”

顏徵北撈回她,點她的鼻子:“作什麽不要睡?”

瞥了一眼她抄好的兩頁佛經,又笑道:“你這樣的字,就是幾天幾夜不睡,也會被大太太打回來重寫的。”

靳筱的臉微紅,很有點舊時不識字的姑娘,被人嘲笑的赧然。

她幼時便拿起了鋼筆,鮮少用毛筆寫字,顏徵北這樣說她,實在讓她很不好意思。

“把筆拿好,我教你。”顏四少從洗筆池裏撈出那支可憐巴巴的筆,靳筱自然乖乖接過,顏徵北的手覆上她柔軟的手,在那紙上落筆。

這般清逸俊秀的字跡,襯得前幾行的字跡越發拙劣稚嫩,靳筱睜大了眼睛,同樣的筆,同樣在她手裏,原來毛筆字也是要講究這般那般的力道的。

她扭過臉喜滋滋地誇讚他:“真好看。”

沒等顏徵北回應,她又轉回身子:“多寫一些,我要把它裱在框子裏,放起來。”

身後傳來男子的輕笑:“和你的字一起?”

靳筱難為情地糾結了一會,沒有注意自己的左手也被男子握在手裏,才垂頭喪氣地說:“那還是不要了。”

“怎麽不要?”顏徵北的笑意從她耳邊傳來,靳筱覺得自己的耳朵燙燙的,像是燒起來般,四少的聲音也有些沙啞:“我覺得好看得很。”

四少的唇落在她的脖頸上,靳筱已不是當年的小姑娘,卻還是滿麵通紅地掙紮:“不要在這裏。”

男子悶笑了一聲,將她打橫抱起,走進內室。

靳筱覺得四少較往日有些粗暴,像是發泄內心的火氣一般,她在四少同她溫存的間歇,傻裏傻氣地問他:“你是不是不開心?”

顏徵北沒有回答她,靳筱再也顧不得問他的心情,摟住他精壯的後背,很快發出求饒的低音。

她從來都沒有骨氣,床笫之間自然更是如此,可四少也不吃她的沒骨氣,反倒折騰得更狠了。

可她連叫都叫不出來,顏徵北的唇舌堵住了她破碎的聲音,她被迫同他糾纏,耳邊是兩個人的喘息聲,和床墊有規律的吱呀聲。

男人為何如此熱衷這樣的事情?

雜誌裏隻隱約的一筆帶過,靳筱並不十分明白,可是她有一點喜歡帶著情欲的四少,帶著野性和孩子氣。

可是再多一份情動,便不合適了。

顏徵北將她一點點壓進柔軟蓬鬆的羽被裏,靳筱不自覺地去迎合他。

再多一點點喜歡,她就是下一個吳三小姐。

這信州城裏最不缺的吳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