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歸還是去了韶關,顏徵北那天發了很大的火,諸如“我已同父親說了,你要他怎麽想”“我是把你寵得太過了”之類的話,夜涼如水,靳筱卻仍穿著運動短衫,她身上披著他隨手給她蓋上的軍裝外套,似乎還是下午摟著絕代佳人的那件,也連帶著她的心一陣一陣的發冷。

她自幼雖受盡了漠視,可從未受過輕賤,顏徵北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諷刺她“你當你是個什麽東西?”

呀,原來我同戲子,是真的沒有兩樣的呀。

她輕輕地想。

靳筱紅著眼眶,抑製不住地發抖,卻從未生出指著那紅色唇印質問的勇氣,想必她私心也覺得這實在正常不過。

無非是從耳朵聽的,變成了眼睛看的,你便這麽沒用。

靳筱嘲笑自己。

顏徵北大概把新婚以來沒有泄過的少爺脾氣,都發泄夠了,方才提了衣帽出去,大約去找他那位紅粉佳人去了。

他換了件襯衫,因而那件沾了唇印的襯衫,被扔在地上,袖口剛好蓋住她不想看見的地方。

眼不見心為淨。

男人呀,都是這個性子。

這是那天尹氏教導她的。

“我說你呀,還不如留在信州城呢。”

靳筱在車內突然明白了尹氏的意思,這信州城裏,尚且還有宗族禮法,可韶關有什麽呢?

她抱緊裏了手裏的話本子,才後知後覺地看到人生的微茫來。

原來蠢人不是看不清。

而是看清得太晚。

靳筱入了韶關城,沒幾日便大病了一場。

吳媽看她發了高熱,趕緊尋了醫生來,卻除了水土不服也說不出什麽。

靳筱的夢裏顛三倒四,自幼被父親的無視,兄長的厭棄,混雜著這些日子同顏徵北的冷戰,總歸讓她不能再自欺欺人的世界裏自持。

顏徵北從軍中趕來看她,便看她一張慘白的小臉,再也沒有平日的明朗和血色,一時間隻能遷怒到醫生:“都是什麽庸醫!去尋最好的大夫來!”

他是軍中帶來的氣派,不僅將醫生嚇得冷汗涔涔,也將靳筱從噩夢中喚醒,她的眼裏沒有平日裏的迷糊,倒看著有幾分清冷。

“我吵到你了,是不是?”他坐到她床頭,懊悔起自己的莽撞來,又輕聲問道:“好些了沒有?”

吳媽帶著醫生退下,這房間便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靳筱以往圓潤的小臉,此刻也瘦削了些,顏徵北一麵心疼,心裏罵了自己萬般的不是,又伸出手想去摸她,被她輕輕躲過了,也沒有說什麽,隻換了方向,替她掖了掖被角。

“我是不該裝傻,”靳筱輕聲開口,顏徵北的手撫著她的臉,“她叫顧嫣然,是不是?”

四少的手在被子處驟然頓住,又輕聲哄她:“先不要說這些。”

“你想我吃醋,是不是?”靳筱疲憊地合眼。

“我自幼受父親兄長厭惡,在男子這樁事上,並未期盼過自己遇上什麽良人。”

她的聲音冷靜無波,像在說旁人的事情:“我從未向他們表達過不滿,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表達不滿。”

“更何況,我也並沒有不滿。”

顏徵北的笑堪堪掛在嘴角,卻也隻能是掛著,他沒想到她就這麽坦白,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好開口回她:“我知道。”

靳筱輕聲咳了咳,又輕聲道:“你在外麵那些人,我不在意,可還是勞煩四少,給我幾分尊重。”

她從未正經要求什麽,似乎這些話花去了她極大的氣力,話音落了幾秒,便又昏昏沉沉地在高熱裏睡去了。

顏徵北看她睡夢中還皺著的眉頭,隻覺得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門外的吳媽聽見軍靴的聲音,四少從靳筱房間裏出來:“去尋全城的醫生來。”

他頓了頓,似乎終於難抑內心的慌亂:“去找省城,去把省城的醫生也找來。”

靳筱隻覺得一場大夢,夢醒了似乎又有了活力。

旁人生病是難得糊塗,靳筱大約是難得清醒,病好了又一並當作是夢裏的事情,歡歡喜喜開始自己的生活。

吳媽送來了新的《鬱金香》,原來是銷量太好,給改成了半月刊,新增了不少新奇的故事,靳筱在庭院的秋千上翻著書頁,便覺得十分快活。

四少自打她病後,對她客氣了不少,靳筱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隻當他近日上了紳士課程,要在她身上演練。

可到了夜晚便有些苦惱,四少連帶到了**也十分紳士,雖然仍舊宿在她房裏,卻不再做那樣的事情,以往她被折騰得疲了,自然而然便睡了去,如今四少也不折騰她了,她在他懷裏,倒不自在了些。

她偷偷翻了個身,身旁的呼吸聲仍舊平緩,似乎是熟睡了,靳筱定了定神,想要掙開他的懷抱,爬到床那一邊去。

剛剛使了一點力氣,又被顏徵北摟了回去,他的聲音一點睡意都沒有:“睡不著?”

靳筱含糊地應了一聲,四少的下巴在她的頭頂摩挲,弄得她癢癢的,她突然想到什麽:“我餓了,餓得睡不著。”

靳筱立落地爬起來:“不如你先睡吧,你去吃些東西。”

她輕巧地跳過四少身邊,隻打算等他入睡了再回來,卻聽到身後男子起身的聲音:“是嗎,剛巧我也餓了。”

男子拉過她的手:“一起。”

夜已經深了,靳筱沒有讓他按鈴:“我去廚房拿些就好了,不必麻煩他們。”

“那便吃客廳的糕點吧,”四少隨手開了電燈,“昨日帶給你的。”

四少自來了韶關,總愛送她糕點,大約也想將她養成那木桶般的少奶奶。

可韶關的西點師傅總歸不比信州城,靳筱多半也隻是收著了,便分給鶯燕她們。

他昨日帶回了一個朱古力蛋糕,包裝得倒也精致,靳筱“咦?”了一聲,抬眼去看顏徵北,對方倒笑了:“怎麽?”

靳筱歪了歪腦袋:“韶關也開了美吉西點?”

“吳媽說你喜歡,我便從信州城請了師傅過來,”他替她拆開盒子,散出香濃的氣息來,“你喜歡,便專做給你一個人吃。”

“怎麽好隻做給我一個人吃呢?”

靳筱喃喃道,眼睛卻早被蛋糕上的小狗臉吸引去了,左看看右看看,又舍不得吃掉的樣子:“真可愛。”

顏徵北看她左右為難的樣子,忍不住逗她:“我餓了,不給我切一塊嗎?”

靳筱這才下了決心,為他切下了巧克力小狗的一隻耳朵。

有了第一刀自然便有了第二刀,靳筱巧克力入了嘴,便也顧不得小狗的可愛,陷入巧克力帶來的濃香愉快中。

她容易討好,更容易滿足,這會子和四少坐在沙發上,腰肢被攬在男子的懷裏,四少的目光掃過她唇上的棕色巧克力醬,忍耐了一會,也隻是多吃了幾口手中的蛋糕。

“是不是很好吃?”靳筱回頭問他。

四少自然不是第一次吃美吉西點,也覺得今日風味有些不同,大約是請師傅為她訂製的。

靳筱看他嘴角沾了巧克力,總覺得礙眼,便隨手替他細細擦去了,四少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那張小臉大病過後,還有些蒼白,卻也不同以往懵懂的樣子,倒是張難得認真的神色。

仿佛眼前的事隻此一樁一般。

的確難得,自她病後,同顏徵北生疏了不少,一並的客氣小心,四少也沒有同她計較,顏徵北忍了再忍,終於還是欺上去,吻上她的唇。

果然她唇上的巧克力更好吃。

好不容易的親近,他吻得情動,卻又堪堪忍下了,靳筱紅著臉輕輕喘息,又被他親了親:“回去睡吧。”

他輕輕將手攥成了拳頭。

靳筱隻覺得他最近奇怪得很,又想起雜誌上丈夫不回家“交公糧”的暗話,大約猜想了一下,便了然又乖巧地點頭,起身同他往臥室走。

甜點之後多了些困意,靳筱的頭埋在四少的臂彎裏,迷迷蒙蒙地蹭了兩下,她這樣迷糊又依戀的樣子,像隻找到了避風港的花栗鼠,讓顏徵北隻覺得聽能見自己心跳如鼓的聲音,和化成一攤水的柔意。

他的下巴輕輕蹭在靳筱的發頂,柔軟的芳香一並讓他的心也輕盈起來,顏徵北輕輕合眼,朦朧間似乎聽到靳筱發出“四少”“糕點”之類的夢囈,才帶著笑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