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芸被人從山上救下來的時候, 渾身上下已經被雨水浸透,手腳上滿是泥巴。

臉上也髒兮兮的一片,濕漉漉的,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整個人失魂落魄,嘴裏一直在不停念叨著“林喻”兩個字。

暴雨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

搜救隊已經搜遍了大半個山頭, 也沒有找到方芸口中那個和她同行的人。

轉眼已是深夜,搜救難度更大。

所以,他們打算暫時收工,明天天一亮再去找人。

此時, 去警局做完筆錄的方芸剛回到家,就見一個陌生人朝她衝了過來。

“林喻呢?”

聽到林喻的名字,目光呆滯的方芸整個人像是崩潰了一般, 剛止住的淚水又再次流了滿麵。

“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除了這三個字,什麽也不會說。

賀東隅臉色陰沉,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肩膀:“我問你他人呢?!”

方芸隻是哭著搖頭。

一旁的管家看不下去把賀東隅拉到一旁, 對他道:“小姐和林少爺今天去了檸山, 林少爺不小心在山上失蹤了,搜救隊找了一天也沒有找到,外麵雨下的大, 天又黑了, 所以決定明天再去找。”

話音一落, 賀東隅臉色冷的駭人。

明天?

他們是想把生死未卜的人, 一個人留在山上過夜嗎?

賀東隅心中暴怒。

然而比起無謂的怒罵這些人,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林喻。

他一刻也不願意再耽擱下去,一把推開管家, 一路狂奔著跑出了方家大門。

出門打了輛車。

司機嫌路太遠, 那裏又比較偏, 原本不願意去。

結果看到賀東隅臉上可怖的表情,膽戰心驚的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多說一字,立馬把人送到了目的地。

賀東隅冒著大雨,隻身一人闖進了山裏。

即使知道自己毫無準備就上山的行為,稱得上是魯莽。

但他決不會允許自己讓林喻獨自一人留在這黑漆漆的山上。

他是那麽膽小的一個人。

賀東隅甚至都可以想象,林喻蹲坐在角落裏無助哭泣的模樣。

心髒猛地一抽,即使身上的衣服全部濕透,腳下的皮鞋也被泥水衝刷的不成模樣,前進的腳步也一刻不曾停下。

賀東隅邊走便呼喊著林喻的名字。

可他足足找了兩個多小時,都沒有看到那人的身影。

晚間的山林寒風刺骨,但他的心,卻比這暴雨連綿的天還要涼。

賀東隅自認不是個脆弱的人。

可如今的他,竟第一次有了想要流淚的衝動……

早上,他在屋中聽到了他和方芸的對話。

明明可以當時就衝出門去,跟他說不要走,他會帶他回家。

可卻因為片刻的猶豫,就這樣放走了他。

如果自己當時不顧一切的奪門而出將他帶走,是不是就不會發生現在這種事了……

賀東隅心中自責,整個人魂不守舍。

一時失神,腳下突然踩空——

人沒事。

手機卻從口袋中滑落,掉進了身側的河流中。

他怔怔望著川流不息的河水,目光注視著手機順流而下的模樣,幾乎快要崩潰。

有那麽一刻,竟希望掉進去的不是手機,而是自己……

然而,當他抬眼時,突然在遠處的岸邊瞥見一抹模糊的身影——

賀東隅心一沉,立馬不管不顧的衝上前去,踩著幾乎快被河水淹沒的石塊來到對岸。

心跳如擂鼓般跳個不停。

當他快步跑到一塊巨石的背後時,終於找到了自己苦尋已久的人。

林喻雙目緊閉渾身冰涼,嘴唇也白的發紫。

好在身上並沒有傷口。

賀東隅將人摟進懷裏,顫抖著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頃刻後,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

他立馬抱起麵前的人,來到他方才路過的一間破敗不堪的寺廟中。

廟裏的佛像上布滿斑駁的青苔,滿是塵土的地上也到處都是蜘蛛網。

賀東隅找了一處相對幹淨一些的地方,脫下自己的上衣鋪在地上,然後才把依然處於昏睡中的林喻輕輕放到上麵。

身邊沒有可以生火的工具,賀東隅坐在一旁,望著一旁手腳冰涼的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人從地上抱到了懷中。

寺廟四麵漏風,即使賀東隅寬闊的肩背已經為林喻擋去了大半的涼風,卻依然抵擋不住從四麵八方不斷灌進來的寒氣。

賀東隅低著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躺在自己臂彎裏的人,伸手撫上他沒有一絲溫度的臉頰。

慢慢地,將自己渾身上下唯一帶著溫度的嘴唇,慢慢貼到了林喻的額頭上。

淺嚐輒止,不帶有半點情|欲色彩,隻是希望懷裏的人能快些蘇醒過來。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

賀東隅明顯感到麵前的身體一動。

下一秒,林喻細長的眉睫輕顫了幾下。

感受到刺骨的涼意,林喻眉頭一皺,眼部的動作也愈發明顯,卻依然沒有睜眼。

半晌,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兩片唇瓣也開始艱難的上下開合,可是聲音太小,根本聽不見。

賀東隅低下頭,把耳朵湊近他唇邊,仔細一聽,才聽清楚他說的是:“冷……”

他收緊了手臂的力道,可是林喻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就算自己再怎麽想要把自己身上的熱氣渡給他,都無濟於事。

賀東隅用自己寬厚的手掌包裹住他比自己整整小了一圈的手,嘴唇也再度貼上他冰涼的臉頰,可是依然沒法令懷裏的人停下顫抖。

賀東隅盯著屋外不斷往下落水的屋簷,發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與自己和解。

他收回視線,低眸望著依然在不停顫抖著的人,半晌,終於將自己的手覆在了對方的襯衫紐扣上。

不帶半點雜念的為他一粒粒解開之後,望著麵前白玉般的肌膚,托著他的腰將林喻的身體抬高半寸,使之與自己的胸膛緊緊貼合在一起。

林喻感受到一絲溫暖,滿足的發出一聲喟歎,身體也不自覺朝著散發出熱量的地方靠攏。

他整個人已經完全攀附上賀東隅的身體,臉頰也緊緊貼在了麵前的胸膛,甚至無意識的輕輕蹭了幾下。

賀東隅低眸望著他,目光下移,落在那晚自己剛吻過的嘴唇上,隻覺一陣口幹舌燥。

然而,他卻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旖旎。

像個入定的苦行僧,在這般令人渾身發痛的折磨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

隔日清晨。

下了一夜的暴雨終於停歇。

天空放晴。

卻因昨夜雨下的太大,破舊的屋簷依然在斷斷續續的往下滴水。

林喻是被凍醒的。

雖然醒來的時候身上披了件衣服,然卻絲毫無法抵擋山間的涼意。

他猛地打了個哆嗦,顫顫悠悠的睜開雙眼。

看到周圍陌生的景象,嚇得他立馬半坐了起來。

這時,後背突然一涼,林喻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居然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穿……

他望著被自己枕在身下的衣服,似乎有點眼熟。

林喻盯了一會,突然鬼使神差般的低下頭,在衣服上嗅了一嗅……

意識到什麽的他突然心一沉,連忙抬起頭來,滿麵驚恐的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這裏看起來像是個荒廢的寺廟。

透過襤褸的窗戶,能看到外麵被一片茂密的綠植覆蓋。

這裏是哪裏?

林喻揉著酸痛的太陽穴,剛要從地上爬起,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

嚇得他立馬披上自己的衣服,跑到寺廟裏唯一可以遮擋住自己的屏風後麵,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盯著來人。

當他發現站在門口的人是賀東隅時,先是鬆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秒,神經又立刻緊繃了起來。

林喻突然想到了什麽,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徹底僵在了原地。

後背泛起涼意,身體也開始禁不住顫抖。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賀東隅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

也許是這段日子愜意生活讓他忘乎所以。

自己怎麽就忘了,他便是當年害賀東隅險些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呢?

賀東隅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所以,才會把他綁架來這個地方?

林喻急的要哭了。

殊不知,出去找野果回來的賀東隅一進門不見人,急的立馬扔掉了手裏的食物,便要出門找人。

卻在轉身之際,瞥見了屏風後麵露出的半個腦袋。

林喻以為這裏就是小說中賀東隅用來綁架假少爺的地方。

雖然現在是白天,這間寺廟四處透光,怎麽也稱不上“黑屋”。

然而他因為極度的恐慌,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林喻臉上慘白一片。

在看到賀東隅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時,腳步不自覺後撤,直到背後撞上一堵牆。

“你、你不要過來!”

知道對方已經發現了自己,林喻聲音顫抖道,眼眶也漸漸紅了。

賀東隅設想過林喻醒來後的各種情況。

想過他可能會因為害怕的躲在自己懷裏哭。

也想過他會因為那晚的事對自己不理不睬。

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是這種反應。

仿佛比起山裏夜間出沒的野獸,自己還要更可怕一些……

賀東隅心中苦悶。

自己意亂情迷的那個吻,當真給他留下了如此大的心理陰影嗎?

然而如今,他們之間的關係又變成這副模樣,他也無法去怪別人。

要怪,也隻能怪壓抑不住欲望的自己。

看到林喻對自己的態度,賀東隅雖然心中難過,卻還是試圖再次向他接近。

可他每靠近一步,都能看到對方的身體輕顫一下。

最終,賀東隅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隔著屏風對他道:“雨已經停了,要現在下山嗎?”

下山?

聽到這兩個字,林喻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溺水之前發生的一切。

他是跟方芸一起上的山。

想起昨日的那場暴雨,林喻擔心的問:“方家小姐在哪?她沒事吧。”

聞言,賀東隅眸色一沉,心中更是淒涼。

“她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你還要關心她的死活?”語氣中帶著幾分咬牙切齒。

既是因為那個方芸把他丟在山中不管不顧的行為,也是因為林喻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謝自己,而是去問一個無關緊要之人的安危。

林喻聽了他的話,似乎明白了什麽。

漸漸停下了身體的顫抖,小心翼翼的問:“你……是專門上山來找我的嗎?”

賀東隅雖然沒有回答,但林喻已經徹底醒悟了過來。

漸漸從荒唐的自我暗示中抽離的他,不禁為自己剛才腦補的一切感到羞愧。

他怎麽會以為賀東隅是要綁架自己……

林喻羞紅了臉頰,慢慢走出屏風,來到賀東隅身邊。

卻因為昨晚的事,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小聲對他道:“那我們快些回去吧。”

賀東隅若有所思的望了他一眼,隨即便一言不發的走到先前林喻躺著的地方,拿起地上的衣服披到身上,走出寺廟,在前麵帶路。

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很偏,周圍沒有人工修葺的路。

又剛下過雨,地麵又濕又滑,鞋子踩在上麵很容易陷進去,顯得山路格外的陡。

林喻雖然一路走的踉踉蹌蹌,卻倔強的幾度拒絕了賀東隅向自己伸來的手,堅持要自己走。

然而,當他們不可避免的要跨過一汪河流時。

也許是昨日溺水帶來的後遺症。

林喻望著眼前奔騰不息的流水,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起來。

盡管已經十分小心,可是石頭太滑,他還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站起來後,一下子又失去了平衡。

往事重演,林喻再次重心不穩的向一旁栽去,嚇得他心跳一滯。

然而這次,有人在他的身體即將落水之前,一把將他撈了起來。

賀東隅攬著他的腰將人送到了對岸。

林喻確保了腳下的安全,正要離開對方的懷抱。

賀東隅先一步放開了他。

然而下一秒,又牽起了他的手。

這次,林喻沒有選擇掙開。

而是被賀東隅牽著手,一步步往不遠處的一座石橋上走去。

石橋年久失修,早已殘破不堪。

四處都纏繞著密密麻麻的藤蔓。

也許是害怕這座橋隨時會塌陷,林喻不自覺握緊了賀東隅的手掌,身體也下意識向著他靠近。

巧合的是,原本已經放晴的天空,竟在太陽將要升起之際飄起了絲絲小雨。

然而,林喻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場雨的來曆。

感受到自手心傳來的溫度,隻覺得臉頰愈發滾燙,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與賀東隅十指緊握的右手上。

當他們安然無恙的走過這座石橋後,周圍冷不丁刮起一陣風。

風掠過藤蔓。

將它們輕輕吹起。

露出石橋底部刻著的幾個久經歲月的斑駁字跡——

“姻緣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