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顏笑,今天下午帶你去見一個人。”尹厲在一周後聯係我,“你會想要見到她的。”

自從記憶慢慢恢複,我逃避似的連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沒有練過一次舞,連古典音樂都懼怕聽到。我隻想讓自己一切都放空,縮進自己的殼裏不去想未來。

然而尹厲帶來的人卻讓我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位是舒朗小姐。”尹厲笑著為我介紹。

舒朗站起來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卻並不好,以當時的情況出國學藝術甚至可以說有點大逆不道,但是她卻一直堅持下來了,在歐洲演出過後便受邀加入了舊金山舞團,這在當時對一個亞洲人來說簡直是殊榮。但不知是否因為她為人太過低調,這麽多年來倒是鮮少再聽見她的名字。

“我聽我的母親提過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過舞。”我的語氣有些艱澀,其實不僅如此,我的母親還讓我視舒朗為榜樣。她總是和我講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獻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練習10個小時的,她是如何咬牙堅持的。我的母親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蔥歲月裏,舒朗這個名字都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附帶品。我不曾見過她,但仿佛已經認識了她許多年。這個意誌堅定從不動搖的女人。

尹厲顯然告訴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謝謝。我也很想念你的母親,我們那時候都那麽年輕。”然後她垂下了視線,“隻是沒想到她這麽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難過。”大約回憶往事很是傷感,但她還是不忘歉意地對我笑了笑,姿態優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該有50多了,她卻仍顯得高瘦而氣質出落。

而隨著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邊親昵地靠著她的一個小男孩。此刻正帶了點害羞但又好奇地觀察我。

她循著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順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神情慈愛:“這是我的孫子丁寶,我女兒他們正好出門,我照看孩子,可這孩子太粘我,隻好一起帶來了。”

這叫丁寶的孩子便抬頭朝我笑,五官輪廓卻和舒朗非常神似,顯然不是領養,而這孩子約莫已經4,5歲了。

這樣推測舒朗是在非常年輕就嫁人了。這讓我不可置信。

母親說過,舒朗隻愛跳舞,她是個沒有欲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獻給芭蕾。而以她的資質和當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論在國外還是國內,她隻要堅持,都將有無限前途。

“我在21歲就結婚了,22歲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釋道。

“是個女兒,婚後我還跳芭蕾,但隻是為了興趣,生孩子以後確實身體已經不是最好的狀態了,我沒有做舞團的領舞,但我一直在跳著,有時候是群舞,有時候編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讓我快樂。”

她雲淡風清,完全不像在談論她曾經那樣榮光的事業。

我覺得胸中有無限的情緒,但最後也隻是問出一句。

“你後悔麽?”

舒朗笑了:“沒有,我從來不後悔,因為芭蕾和生活,兩者我都沒有放棄過。”然後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厲,“尹先生能讓我和顏小姐單獨談談麽?”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很有風度地出去了。

舒朗這才笑著眨了眨眼,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態:“我知道他請我來是幹什麽的。他不想你放棄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給他,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話語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為我露出這樣惋惜的表情。我年輕時確實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歡這種傾盡一切去努力拚搏的感覺,直到現在回想當年,都覺得不枉此生,在該努力的時間裏在努力,站在事業的巔峰,讓所有人記住我。”

“很多舞者確實為了事業放棄了孩子。我甚至在懷孕後也想過流產。我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了那個男人,有了計劃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訴他,之前我仍然在掙紮,要不要這個孩子。”

“我有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困惑,是要生活還要芭蕾,我甚至在懷孕最危險的時候還會堅持練習跳舞,自虐一樣,想著,如果在哪一次跳躍裏這個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種感覺是不同的,隨著孩子的長大,血脈相連,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韻律裏仿佛聽到另一種生命的節奏。”

“我變得有些笨拙,有時候僅僅是些基礎練習,也會覺得吃力,但是當我靜下心來,隨著舒緩的音樂舞動,我覺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舞蹈也發生了變化,裏麵有過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莊嚴。”舒朗臉上露出回憶的愉悅,“那是隻有孕婦能跳出來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我帶給她生命,她也帶給了我對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實讓你對事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邊孫子的頭:“其實我最後在懷孕7個月的時候還在跳孕婦芭蕾。我和所有的準媽媽們一起做了演出。你還小,是不會了解那種,你和寶寶同時在舞台上的感覺的。那不僅是在擁抱你自己漂亮精準的舞步,也是在擁抱一個新的生命。你所愛的藝術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覺。”

舒朗在說這段話的時候低著頭,但神情卻非常溫柔。

“快到兒童節目時間了,我要帶丁寶回去了。”舒朗抬起頭,她此刻看著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談話會幫到你。經曆越多,就越應該跳,隻有那樣你的舞蹈才會浴火新生。我們是芭蕾舞者,我們從不懼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還愣在原地,甚至連尹厲來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沒有料到這場談話進行了這麽久,顯得有些擔憂:“顏笑,你好受點了麽?”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說了什麽。她是個有點怪脾氣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為她和你的際遇總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說了亂七八糟的話,你不要在意。”尹厲大約有些急切,連說話也有些慌亂,“你和她終究不是一個人。你是特別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氣風發,卻彎下腰對著我柔聲細語,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臨走時候的那句話。她說,年紀大了以後就不喜歡社交,要不是尹厲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著丁寶講了三天安徒生童話,她是不會出來見我的。

她說,他很愛你。

我主動湊過去輕輕吻了尹厲的臉頰,然後望著尹厲的眼睛,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厲眼睛裏的光芒,像是突然被點燃的太陽。

我也愛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