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周後,我開始重新跳舞。

和過去一樣,仍舊有目光在我舞動的陰影裏注視我,可並不再是那承載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讓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種關切的目光薄如蟬翼,當我想要盡情跳躍的時候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隻當我挫敗回頭時,才能發現,尹厲一直在,安靜地站在那裏。

然而當我真正開始舞蹈,便總要忘卻周遭的一切。當音樂響起,當我推開練功房的門,仿佛就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啟,我在舞曲裏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腳,我肢體的每一部分,都合著音樂跳出莫大的喜悅。繃緊的足尖裏,是我人生姿態的一部分,是我被賦予的天分和苦難所在,在某些時刻,我隻想跳舞,這讓我覺得對自己所擁有過和經曆過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我對自己仍不滿意,真正的舞蹈詮釋的是一種流暢,並非死板的節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樂裏的感情,有些動作需要加長,有些則要縮短,這或長或短的銜接裏,我總無法做到完美。

連續十天對於同一幕沒有進步之後,我便把自己關在舞房裏單獨練習。尹厲便安靜地坐在外麵的會客室。他什麽都不說,給我空間和距離,可我很清楚,他在兩天前給福利院捐了一大筆錢,改善夥食和住宿,這幾天又開始籌辦慈善晚會,關於對孤兒的領養項目也正在籌辦中。

“我想對那些孩子再好一些。”當我詢問時他的表情卻是雲淡風輕的,“我不是慈善家,隻是看到那些孩子,就會想到過去的你。我想,如果你當時遇到我這樣一個人,是不是絕對不會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會經曆這麽多挫折和艱難。”尹厲那時湊過來揉亂了我的頭發,“我後來又單獨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亂卻又努力討好的。我一坐下想問問他們的生活,就有孩子給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給我找來煙灰缸,告訴我不用在意他們,可以抽煙,然後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額給我。”

“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門技能,可這麽年紀小做事這樣體貼周到,這樣靈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蒼涼。正常家庭裏的孩子,這個年紀,哪裏需要去看周圍人的眼色。我想到過去你大概也是帶了這樣的心情,被迫學會這門生存技能。我就沒法坐視不管。”

我到現在都記得尹厲說這些話時的表情,並不是邀功做作的,隻是溫和平淡,他並不需要我的感謝。他隻是默默地給予。

我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隻是更投入地練習。吳可也重新開始對我進行指導。

“顏笑,你看,這一幕天鵝之死你現在跳起來隻比過去更有味道,原來你的憂鬱過於濃重了,天鵝死前的絕望和不甘被過大渲染了,即使很動人,也總是有些單薄,可現在除了哀愁還有生命的堅韌,精疲力竭也要揮舞翅膀,也想飛向天際,把對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達了出來。”她如今一邊研究著Frank過去拍攝的錄像,一邊對比如今我的動作,評價是犀利而準確的。

“我覺得你已經可以不再片段與片段切割開來練習了,可以試著把白天鵝這幕獨舞完整地跳出來。”她對我笑了笑,“我們可以選這段變奏去參加比賽。”

“這是場權威賽事,雖然也可以自己編舞,但我們時間比較倉促,跳古典劇目也總是不會錯的。”吳可說這些的時候,尹厲已經來了,她便笑了笑走開。

我看了尹厲一眼,他正端著一個食盒,應該是營養師專門調配而煲的湯。

“不要有壓力,比賽每年都會有的,不著急。”他遞過湯勺,語氣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參加的,不是吳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湯,“今年比賽的評委裏有泰勒夫人。她大約五年裏也就隻會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評委。”

而我沒有再下一個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並沒有那樣長。芭蕾是強者的舞步,對身體和心態的要求幾乎是苛刻的。

尹厲顯然聽得懂我的潛台詞:“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吳可說你的白天鵝已經找回過去的感覺了,不用太擔心,我知道你想有一個舞台,讓他們認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師。你會的。”

“你今晚有事麽?”

尹厲有些意外,但還是搖了搖頭。

“那留下來看我跳舞吧。”

我說完後就看到尹厲臉上毫不掩飾的笑意,他輕聲說,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個晚上,當他看到我穿著綴滿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緞麵舞鞋出現時,還是驚訝了。我非常鄭重完整地換上了演出的裝束,做了頭發,連臉都是精致的妝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麵呈現給他。我想為他跳舞。用我的身體去表達我的愛情。為他就這樣沉浸在天鵝的夢裏,邁著每一步宛若虛空般輕盈的天鵝舞步。在音樂裏,就像一隻真正的天鵝,有優雅頎長的脖頸,肌膚瑩白,側臉和身體的每一處曲線都精致美好,有著凜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貴氣質。

白天鵝的舞步總是充滿了柔情和無憂無慮的天真。她畢竟曾是一位尊貴的公主,即便隻有王子的愛情能夠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卻總是水到渠成一般的發展。

白天鵝純潔,黑天鵝邪惡。王子最終隻會深愛白天鵝。

我緩慢而優雅地旋轉,在冥想裏,我的雙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動和頭的擺動,都像是飛鳥,我甚至要跳出那種羽翼感。

尹厲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觀眾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隻白天鵝,而僅僅是透過那些白天鵝裝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邁開了舞步,跳了一個黑天鵝的步法。這便讓音樂和我的節奏混亂開來,我試著在台上把黑天鵝和白天鵝的舞步融合起來補救。這本是一個衝動之下的失誤,卻不料竟然帶了美妙的結局。

我在白天鵝的柔和之後便跳了一個激烈的騰躍,然後竟然和整個舞劇裏最經典的32圈揮鞭轉動作渾然天成地聯結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鵝**王子時候的動作,充滿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嚐試這個動作,對於腳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揮鞭轉的標準是腳尖不能轉出一個同腰部一樣寬的圈,即不僅要保持連續的32圈旋轉,支撐地麵的那隻腳還不能有過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時還要講究表演的整體協調和細膩。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揮鞭轉幾乎是衡量一個首席領舞的標準,此時如果麵對的是整個劇院的觀眾,那勢必將是轟鳴不絕的掌聲,然而我的麵前隻有尹厲。他沒有拍手,隻是專注地看我。

我想起過去很多個瞬間的回憶。當我孤獨地跳完一支舞,對著空曠的練舞房謝幕,我常常臆想未來的那些掌聲。然後我終於能堅定地告訴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禦某些瞬間我的恍惚。

我是為了什麽站在這裏?

其實不是為了那些掌聲,在我最孤獨的歲月裏,真正讓我繼續舞蹈的並不是那些空想裏的榮耀,而隻是我孤注一擲地咬牙繼續,是我自己。

然而現在尹厲在這裏。

某個瞬間,我隻是單純地想為他跳舞。

於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厲麵前的地毯上。

因為旋轉我渾身還散發著熱量,仿佛在燃燒,不論白天鵝還是黑天鵝,或許所渴求的不過都是一段愛情。

我盯著尹厲的眼睛。對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願意真誠地愛我,你或許可以獲取我的愛情。

這是屬於芭蕾舞者的驕傲,屬於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愛情,也不能使我們低頭。在芭蕾的領域,我也是王者。

尹厲起身,想拉過我的手,而我卻狡黠地跳離他身邊。

我環繞著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盡致的表達,跳出我深深向往的那種自由,不是白天鵝也不是黑天鵝的舞步,隻是我淩亂的屬於自己的語言,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密碼,不用跟隨任何人的步法,我終於找回那種柔軟和流暢的感覺。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義。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車禍失憶後的茫然,收獲愛情卻發現騙局時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後的惶恐,還有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厲訴說,我選擇用我比語言更熟知的方式來表達。

我是善也是惡,我是溫暖也是熱烈,是希望也是絕望。

我不停變換步法,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尹厲。他的眼睛已經呈現了狂熱的情緒,他已經被蠱惑了。

我能想象這個刹那的自己。我在釋放邪惡和**,坦誠我的天真與陰暗。我的每一個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張揚美麗。

5個人不斷工作的收入才能供養一個頂尖的藝術家。

我就是那個需要用雙腳去蠱惑人類的藝術家。

我就這樣看著尹厲,並不觸碰他的身體,可每一個舞步裏都傳達出勸誘。

“成為我的奴仆吧。”

我的舞蹈這樣對他表達,毫不掩藏。

而音樂趨於結束,我也終於矜持地劃了一個小圈,收起了腳尖,然後再次向尹厲伸出了手。

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態優雅地順勢跪在我的腳邊,用一種謙卑的姿態親吻我的指尖。

他為我而臣服。

然後尹厲抬起頭,仍舊拉著我的手,注視著我:“對於我過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讓你坎坷難過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寬恕。”

我低頭,尹厲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對於我傳達出的故事,他安靜地品味過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為我舞蹈裏的掙紮而道歉。

我和尹厲的一切都太戲劇和複雜,我愛他,不會離開他,可是回溯過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細枝末節的東西讓路途不那麽平坦。他曾把我帶離巴黎,毫不在乎地要醫生幫我截肢,也甚至並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蘇醒後,都能為了更好控製我給了一個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寬恕這一切。寬恕他曾經的冷酷和為保護親人而對他人的自私。用真誠而英俊的表情。

仿佛也被他蠱惑一般,我抬手撫摸他的額頭,勾勒他臉上的線條。這張臉,從陌生到熟悉,從提防到依賴,點點滴滴,都是我和尹厲一起生活的痕跡和回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寬恕。

然後我蹲下身,握住尹厲的手。

“請你也寬恕我。”我同樣望著他的眼睛。

原諒我過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這一切誤解,尹萱對我嫉恨過,我卻對尹萱也該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衝向她的車,她本可以有順風順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許我本身對尹萱也不夠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還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妄圖報複“加害者”。

我和尹厲,尹萱,我們都不是完全無辜的。在過去的人生裏,我們都犯過錯。而命運讓我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互相修正過去。

我看著尹厲,他為我撥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然後他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

“我寬恕。”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雙手交握,十指緊扣。這像是一個宗教儀式。我用舞蹈向他訴說我的情感,訴說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領悟。我們互相原諒了對方,接納了過去有瑕疵的對方。

我伏在尹厲的肩頭,聽他低低地笑。

“顏笑,以後都不要在我麵前那樣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從舞台上拉下來。”

尹厲的聲音帶了隱隱的危險感,我卻並不害怕:“你已經半路把我從舞台上拽下來過了。”

尹厲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強行重新拚接到了我的人生軌道上。這個層麵來說,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鵝?你是高貴的‘王子殿下’,先結識了你的白天鵝黎競,我偽裝自己,用欺騙的手段**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鵝。”然後他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語調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歡《天鵝湖》,為什麽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鵝在一起?黑天鵝因為邪惡連追求愛情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麽?王子的內心明明更被黑天鵝而吸引。他更愛黑天鵝的真實,他也不過是有欲望的王子。”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所以在我的故事裏,王子是必須和黑天鵝在一起的。或許並不是主流的結局,但也會離經叛道得到幸福。換做我是黑天鵝,我是絕對不會這樣退場的。”然後他的聲音柔和下來,在我耳邊輕輕說,“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厲的目光和語氣都是霸道的,然而這一刻我的心裏卻充滿了溫情。

我微笑著回抱他。

“你也是我的,我的黑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