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肆記憶裏, 梁令的模樣甚至都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十四年了,十四年過去了。

小學時的每個周末, 梁令都會把他接到四合院裏去。程術知都很少回去。

那時候他還以為他爸與爺爺奶奶關係不親,別的小孩子享受家人團聚的幸福快樂時,他的家永遠冷冷清清。

程術知很忙,在學校工作時忙,後來轉而從商,就變得更忙了。也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回老宅,和父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頓飯。

程術知其實很少和梁令有交談。

程肆僵立原地,像一具不會行動的行屍走肉。

他猜測過許多程術知恨梁令的原因, 幼時缺乏的母愛、掌控他的人生、強製斷了他所謂的學術生涯……

卻唯獨沒有想過, 麵前這一幕, 令人骨血生寒的畫麵, 會是一切意外與糾葛的根源。

惡心嗎。

太惡心了。

程肆緊握著拳,不自禁躬下了身, 身體裏的血液,仿佛在一邊沸騰, 一邊結冰。

他年幼時曾經一度引以為傲的父親;他什麽都不懂時, 也曾經期盼著早點回家的那個爸爸。

他怎麽可以……

對自己的母親, 懷有如此肮髒齷齪的念頭。怎麽敢,在這個見不到光的地下室,這麽褻瀆她。

外表光鮮斯文,撕開的內裏, 卻是這麽的讓人惡心。

言柚懸著一顆心,心疼又難過地拉了下他袖子。

“哥哥……”

她到他旁邊,伸手握住一隻手, 想試圖讓他鬆開緊攥的拳頭。

程肆睜眼就瞧見麵前擔憂緊張的言柚,他撫了下她腦袋,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句句都在發抖。

“沒事兒,哥哥沒事兒,別擔心。”他低頭,扣了下言柚的肩膀,“出去吧,我處理一下這些東西。”

“你要怎麽辦?”言柚不肯走,“我幫你,你要做什麽,我都幫你,我不走。”

她在他的手要離開之時連忙緊緊扣住,雙手都裹住男人青筋暴凸的大掌。這個季節,他的手竟然透著涼意。

言柚動作輕柔,以掌心相貼的方式握住。

程肆還沒有怎麽樣,她倒是先哽著嗓子,顫巍巍道:“你要做什麽,告訴我好不好。別趕我走,你明知道我離不開你。”

她說著鬆手,覺得扣著手都不夠,便兩條手臂展開,牢牢攬柱他的腰。

“你不要嚇我,程肆。”

程肆低頭,他彎下腰,回抱著懷裏的人,以一種極度依賴的姿態。

他埋在她瘦弱的肩上,感覺到後背被人動作溫柔又小心地拍著安慰。

明明,是他離不開她啊。

半個小時的時間,那些裱好掛在牆上的畫與照片,就全被拆了下來。拆開所有笨重的相框,程肆把所有取出來的畫和照片都扔到了一處。

言柚跟在他身後幫他。

最後,是那個房間正中央,蒙著黑布的畫架。

他沒有在揭開那塊布,而是直接把其他的畫和照片,都堆到了畫架之下。

令旖衝進來,似乎是察覺他的意圖,阻止道:“你想幹什麽?”

程肆躲開她的手,掃了一圈靠牆放置的酒櫃,以及一旁五鬥櫃上的煙與打火機,程術知把這個地下室,幾乎布置成一個他心裏的私密領域,壓抑的渴望,盡情埋葬在此處。

程肆取了一瓶被開過的紅酒,拔掉木塞,盡數傾灑在黑布與畫架之上。

金屬蓋打開一聲脆響,輕擦打火,一朵藍色小火苗跳出來。

“你爸要是知道……”

然而令旖話音未落,程肆就點燃了那些畫。

火苗微光遇見幹燥的紙張,緩慢地跳動,而後飛速竄開,以不可阻擋之勢燃燒起來。

令旖萬萬沒想到程肆會突然這麽做,她睜大了眼睛,中間隔著交錯堆成小山的火堆,火焰燃燒紅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目光好像終於在騰騰燃燒的火之中,變得愈發冷峻。

令旖後退半步,看了眼時間:“程術知要是問起來,你可別說是我帶你來的。他不定時就會來這裏,你們也盡快離開。”

說完就腳步不穩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程肆始終低著頭,他親眼看著熊熊烈火之中梁令的畫像一點點消失,看著它們被火焰吞噬,看著它們一張張化為灰燼。

程術知幾十年的意**與褻瀆,在一場五分鍾不到的烈火中,就這樣輕易地,被徹底銷毀了。

言柚勾了下他手指,那些畫燃燒的溫度,將他手掌也烘烤得變得溫熱幹燥。

“我們走吧。”她握住一根手指,幅度很小地晃了下。

程肆“嗯”了聲,剛要準備抬腳,門外的電梯叮一聲響,下一秒,自動門開,他們與突然出現的程術知猝不及防地撞上。

言柚看見程術知的瞬間,就握緊了程肆的手。

一秒,兩秒,三秒。

程術知從電梯裏走出來,三兩步到門口。他應該是一個經常麵帶淡笑的人,而此時,在看見這個房間角落裏那些胡亂堆放的相框,看見牆壁上那些消失了的畫作與照片,看見地板正中上還燃著殘存的火苗的灰燼,臉上的笑意刹那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周身遮不住的怒火與戾氣。

程術知幾步走到近前,幾乎一秒的反應時間都沒有留,抬手就狠狠一巴掌打在程肆臉上。

程肆被打得偏過了頭。

程術知用力有多狠,他側臉迅速浮現出清晰的紅色掌印。

言柚錯愕在地,下一秒就反應過來,張開手臂,以一種保護的姿勢擋在程肆身前,警惕又提防地注視著程術知。

程術知望了她一眼,沒有一點的表情。

言柚還沒有再說別的,就被程肆扯著手腕拉倒了他身後。

他完完全全擋在她身前。

程肆:“沒事兒,別擔心。”

程術知略抬著頭,冷冷看著麵前這個從小被他教大的兒子,隻問:“你燒的?”

他這樣臉上散去謙謙君子般的笑時,那雙與程肆極為相似的眼睛滲著寒冰,好像這樣才更像父子倆。

程肆扯了下嘴角,舌尖抵著後槽牙發出一聲低沉的輕笑,然而下一秒,就狠力揪住程術知衣領,一記重拳落在這個他喊了二十多年”爸“的人身上。

身後的言柚反應不及,短促驚叫:”程肆!“

程術知如今年過半百,論體格和力量,無論如何都敵不過麵前這個兒子了。

然而程肆也隻打了那麽一拳。

他拎著程術知胸口衣領,將人猛摔在地。

“你真的,讓我惡心!”程肆低聲吼道,“她是你媽,她是你媽啊!”

程術知似乎毫不在乎被人發現他心底最深處的隱秘,表情與眼神中沒有一絲的難堪與窘迫,聽聞程肆的話,被扯著衣領呼吸不暢,卻仍低笑一聲:“是啊,她是我媽。”

程肆單膝壓製著程術知上半身,他盯著他臉上的笑,第二拳重重落在他腹部。

程術知被打得悶哼一聲。

程肆揪著衣領讓他站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得不到就殺了她,是嗎?”

程術知腳下踉蹌,自知打不過,反倒什麽都不反抗,又或許,他本身就不想反抗什麽。

他嗬笑幾聲,偏頭吐出一口血沫。

“我沒有那麽愚蠢。”程術知說,“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得不到她,所以為此,隱藏得很辛苦呢。這個世界上,她是唯一我希望長命百歲的人,我不會殺她的,我怎麽可能殺她呢……這兩年你不是一點兒證據都沒找到,還不相信我嗎兒子。”

“別這麽叫我!”

他粗喘著氣,喉結頻率很快地上下滾動,整個人都像是一根繃緊到極點的弦。

言柚不管不顧地上前,她的表情像是快哭了:“我們走吧,走吧好不好,程肆……”

程肆手頓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忪。

燒掉東西的灰燼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沒有窗戶,沒有陽光與風投進來,似乎更加毫無保留地在整片空間縈繞不散。

程術知望了眼地上已經化為虛無的多年心血,到此刻情緒竟好像已然平複下來。都已經在打開電梯,看見正對著大門內場景那一瞬的暴怒,與落在程肆臉上的巴掌中得以緩解。

他的確是個控製自我情緒的高手。

“人的欲望與本能的產生都是有跡可循的,我無法控製自己不愛她,所以更不會傷害她,這些畫,是我留給自己唯一的一處桃花源。你們怎麽可以給我毀掉呢?”程術知一笑,“覺得我惡心是嗎?那—— ”

他的目光再次轉向言柚,緩緩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程肆曾經,可是差點與自己的繼母……”

程肆猝然鬆開手,回頭轉向言柚,目光中帶著明顯的緊張。

然而程術知點到為止,剩下的話卻沒有再說。

可越是這樣,越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我沒有。”

言柚趁他鬆手,整個人都撲上去,將他從程術知身邊拉開。

“我沒有,言柚,你信我。我沒有,我沒有……”

他語無倫次地說,伸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言柚牽住他的手,緊緊握住,十指相扣:“我信你,我相信你……”

她仰頭看著他,緊皺的眉,壓抑的眼睛,還有渾身緊繃的模樣。

“走吧好不好?哥哥,我們不要在這裏了,行嗎?”

程肆啞聲:“好。”

程術知扶著一旁的桌子,整個人斜靠著,望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相依離開。

化成灰的餘燼輕飄飄的,因為人走動帶起的風也胡亂在地上飛動。

他看了一眼,將飛動的那一小塊踩在腳下。

言柚拉著程肆回了家。

進了門,程肆就從身後將她緊緊抱住。

“程術知和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低聲開口,嗓音沉沉,“我都是跟著程術知長大的。他和令旖是在我高中的時候結的婚,我那時候已經很少回那個家了。”

言柚轉過身去抱住他,踮腳親了下他嘴角。

“我相信你,其他的,你要是不想說,就可以不用說的。”

程肆搖了下頭,肩膀低下去,額頭抵在言柚肩上。

“那件事發生在我二十歲。”程肆說,“還記得當時你第一次碰了下我的手,我去洗了很久的手嗎?”

言柚說:“當然記得,那時候我可傷心了,以為你嫌棄我。”

“沒有……”程肆道,“是應激反應。那天是個節日,中秋吧好像,程術知打電話喊我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頓飯。那時候還沒有徹底和他鬧僵,就回去了。”

“睡前喝的傭人準備好的水裏下了點東西,致幻劑之類的藥物,我起初沒有察覺,藥量不大,起效也不算快。而且出現在眼前的畫麵,也就是些奇奇怪怪的宇宙天體和星雲,可能是那天剛好在實驗室待了一整個白天,還以為寫論文到魔怔了……那晚快睡著時,才感覺到不對。因為那杯水裏還加了些萬艾可之類的東西……”他頓了下,才繼續,“這東西俗名也叫偉哥,電視劇裏說的□□。”

感覺到懷裏的人明顯僵了下,程肆手臂用力,急說:“我本來沒覺得不對勁,以為是正常生理需求,就找了片兒,自己動手解決……”

令旖就是在那時候進的房間。

程肆當時戴了耳機,連她是什麽時候進的房間都不知道。

致幻劑和□□的雙重作用之下,他壓根兒聽不見。

直到一具白花花不著寸縷的□□,驟然靠過來。

幻覺與現實在瞬間交織。

他看見麵前令旖的臉時,瞬間清醒過來,直接將人踢下了床。

踉蹌著下樓,便瞥見程術知悠然坐在一樓喝著茶。

一樓絕對聽得見樓上的動靜。起碼他將令旖踢下床,在那女人不依不饒要湊過去推開鬧出的動靜,也肯定傳得下來。

但程術知直到瞧見他那副明顯不正常的呼吸和臉色,都無動於衷。

程肆跑出家門,自己叫了救護車,但中秋佳節,又是四環開外的遠郊別墅區,一時半會兒,就連救護車都堵在路上來得緩慢。

他扶著一棵樹,手指伸進去,自己給自己催吐清胃。

令旖穿好了衣物跑出來,在他麵前哭,說不是她想勾引他,是程術知讓她那麽做的,他的房間裏裝了監控,程術知就是想看他的反應。

就連致幻劑,也是程術知親自加進水裏的。

至於那點兒偉哥,是她自己還是程術知,卻並沒有提。

答案昭然若揭。

她向程肆表白,說她從很久之前就喜歡他,說她是迫不得已才嫁給程術知,說今晚的事情,如果她不做,程術知不會給她重病的父親付醫藥費。

程肆吐得天昏地暗,吐到胃裏隻剩下酸水,整個人都在虛脫地顫抖,。

令旖要來扶他,他毫不顧忌地用盡全力一腳踢開,那一腳讓她摔斷一根肋骨。

後來過了半個月,令旖知道程肆不會見他,便郵件發送給他一份她從程術知書房偷拍的實驗報告,正是以程肆為研究對象的實驗報告。

是為自己的辯解,以此為籌碼希望這場道歉管用,希望他不會恨她。可是卻告訴了程肆,一個殘酷的真相。

他的父親,以最冷冰冰的文字報告,記錄下二十年來如何控製自己的孩子,如何讓其一步步,成長為他所想要的性格。

就連命令令旖所做的事情,都在他的計劃之內。

……

三年前的那個冬至之前,他隻字未留不告而別,因為覺得她還小,他大了她那麽多。兩年前分開後從未出現在她眼前,因為知道她放不下那個芥蒂。

而這過程始終,還有一個理由。

一個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的理由。

他明白自己沒有多好,而他的言柚,是值得更好的人去愛、去守護。

那個人應該同她差不多大,意氣風發,年輕氣盛,家庭幸福,理想堅定,擁有一切熱烈且赤誠的品格。

那樣的人值得她勇敢奔赴,值得那麽好的她。

而不是他,他這樣,性格、為人、喜好與興趣,都是被他人打造出來的“實驗成果”。

……

程肆把那些事事無巨細地告訴她,他鬆了下手,感覺到肩窩潮濕的氣息。

他捧著言柚的臉,迫使她抬起頭來。

“怎麽哭了?”

言柚被這麽一問,眼眶裏盈盈淚水更加克製不住,斷了線似的流出來。

程肆低頭輕輕擦:“不哭了,乖,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怎麽辦。”

言柚踮著腳去抱他,壓著他的脖子讓人低下頭來,整個人都掛在程肆身上。

“我會對你好的。”她像曾經許諾過那樣說,鄭重地喊他的名字。

“程肆,他們對你不好,我會對你很好的。”

“我十七歲就喜歡你,七十歲隻會更加愛你。

“我會把那些愛都補給你,並給你更多。我們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程肆眼中紅血絲很重,整個眼眶都泛紅,可聽見這些話卻在笑,發自心底的。

“好。”

他抱起言柚,一邊哄她不哭,一邊說:“我怎麽舍得離得開你。”

能遇見這麽好的她,好像也沒覺得,來這個世界有什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