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緊緊地抓著心口那一寸衣裳, 抓到白衣褶皺,十指失色,痛楚也並未減少。

額角滑下一滴汗, 他臉色蒼白, 唇失血色,一聲阿箬從口中溢出。

那也僅是,他們相識三百餘年的初端罷了。

後來的阿箬是怎樣度過沒有寒熄的日子呢?那些就連過去的寒熄也不曾見的三百餘年, 此刻統統在他眼前閃現。

歲雨寨分崩離析, 阿箬孤身一人, 她在無盡的悲傷與自責中度過最初難熬的幾年。

寒熄親眼看著阿箬陷入了一個又一個幻境中,她在那片枯萎的野林中走不出來,在每一棵樹下抬頭往上看, 對著圓月下被月色普照的樹枝露出微笑、交談, 就像那裏還有個人,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於深夜沉醉,又於清晨清醒, 如此反複,幾乎將她折磨得瘋魔。

終於那片深林不再枯萎, 隨著春風夏雨, 枝葉繁茂地生長起來。每一株樹都與以前不一樣了,阿箬在幻想與現實中越來越難以分辨,她找不到出路, 也無法解脫。

每個吞噬神明的人身體裏都會被分走一部分神明的仙力, 那些仙力會因為其內心極度渴求的欲、望生出某些特殊能力。

阿箬也有了那樣的能力。

那是一夜大雨, 她躺在樹下雨水中淋了許久, 不吃不喝也不動, 就好似這樣便能讓她被泥灰掩埋, 被世界掩埋,就連她自己也要將自己給遺忘了。

也是那樣連續暴雨之下的沉睡,讓她生出了另一種幻境,她認為或許寒熄沒有死,或許他隻是被歲雨寨的人分食後神力散落在世間各地才無法聚集出人形。她想到了另一種贖罪與拯救寒熄的方法,隻要讓她把那些原本屬於寒熄的仙氣奪回,他便可以被拚湊成以前的模樣了。

阿箬深陷於自我的絕境中,又從絕境中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看似生路的死路。

她想將那些已經不知去向的歲雨寨人找到,她一定要嚐試無數種方式來殺死他們,再將他們身體裏的仙氣抽出,藏在一處,她要將死去的寒熄從那些人的身體裏扒出來,重新拚湊,她要複活她的神明!

當時的阿箬不知自己陷入了另一種死胡同裏,可如今目睹一切的寒熄卻知道,若他真的在神識之海枯竭之時被人分食,且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心交出去,是不能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複活的。

此刻的他無力阻止那些已經發生的事,他隻能沉淪於那些屬於他心中的記憶裏,眼看著阿箬走向她以為的光明。

她擁有寒熄的心,的確可以收複寒熄的仙氣,這也是當初寒熄選擇將心交給她的原因,這樣她才能保護好自己。

那些歲雨寨人妄想得來的力量麵對阿箬時便會失效,阿箬也在成功收走一個歲雨寨人身體的仙氣,並且殺死他後更加篤定自己心中所想。歲雨寨的人死得越多,她腦海中的妄想便越甚,她幾乎不眠不休,想盡一切辦法找人,想盡一切辦法贖罪。

後來她看見了寒熄的白骨,那些已經在鍋中熬化了的骨頭再度於她的癡妄中拚湊在了一起,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從來沒有什麽複蘇神明之說,隻要有朝一日,她將所有歲雨寨人身上的仙氣尋回,那些仙氣認得他的心,一切仙氣化作神力,便會將阿箬推向神明界。

可當時的阿箬並不知情,寒熄看見自己的骨頭隨著她殺的人越來越多而拚湊完整,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個背簍裝下了他的白骨,背著他的白骨幾乎走遍了整片滄州大地無數山河……看著她每每深夜,便會抱著背簍,對著他的白骨喃喃自語,訴說了後來再也沒說過的癡情話語。

阿箬輕輕撫過他的骨頭,她原來對他說過無數句愛,她還陷在對月下空枝交談的無望之中,她從未走出來過。

寒熄忽而覺得很絕望,他不敢再去看他們的後來,他也不敢再看阿箬這三百年的苦楚,不敢看她的付出,與偏執。

這一切都是錯的……若她一開始便接受他的死亡,便不會有後來幾百年的孤獨。

可阿箬不認命,她用她的執著,換得了寒熄的一線生機。

從蛇窟死裏逃生,又見到了歲雨寨的幼童白一,寒熄終於在阿箬一聲聲的輕喚中化作了身形,可他神識早已破散,當時的他隻是一個空有一念的軀殼而已。

寒熄又看見了阿箬對他擔憂的表情,便是在此時此刻的記憶中,阿箬擔心他身體不適,問東問西,她看向他的眼神其實與過去無異,寒熄又怎麽會看不出,她對他有意。

阿箬短暫地複活了寒熄,她將她所有獲取到的仙氣都注入到了他的身骨之中,將寒熄散落各地的靈魂重新拚湊。她牽過他的手,抱過他,安撫過他。

他們原來經曆過那麽多。

寒熄一直知道自己不會真的複活,他的身軀就是一個為阿箬裝載仙氣的器皿,他心中也有舍不得,也有些許不甘,他尚未看過被他複蘇的世界是否變得更好,也不想再經曆一次死亡。

他什麽都知道,卻什麽也不能說。

因為阿箬看上去真的很高興,她在為複活他而興奮,她時長掛在嘴邊的就是希望神明大人變好,她口中的變好,便是成為過去的他。

那明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也成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說。

阿箬的心情隨著寒熄能說話、有主見而明顯好轉,她不再沉淪於過往的自責中,也不再夜夜於噩夢裏反複,她不再備受折磨,那些痛苦,仿佛化作了另一股氣,鑽入了寒熄的身體裏,化作了他無限接近自己死亡的宿命。

無可抵抗的宿命。

寒熄為阿箬高興而高興,為阿箬擔憂而擔憂,他的悲歡喜樂,皆被她的情緒所掌控。

阿箬教他如何剝蓮子,寒熄便將所有蓮子都剝給她吃。

阿箬因為何時雨的死而難過,寒熄便為她編了她想要的月亮結。

阿箬在白月城中希望能盡快找到歲雨寨人,寒熄便為她點了一盞永不熄滅的靈光花燈,希望她心想事成。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會借看山水風光而放慢腳步,他想如果是阿箬想要的,那麽加快死亡也未嚐不可。

那幾百年的過往記憶,於短短幾個時辰便一股腦鑽入了寒熄的心海中,叫他難以負荷地彎下了腰,不受控製地渾身顫抖。

他終於知道為何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喜歡阿箬,可阿箬卻說他從未提過。

因為他不敢,他不能,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也從來都知道阿箬對他的感情。他多希望他們誰也不要開口,待到塵土歸位時,才不會留下永生的遺憾。

於寒熄而言,不是不曾開口為遺憾,而是開口互訴衷腸,卻落得生死分離,才為遺憾。

就讓阿箬以為他不喜歡她,那他消失時,她才不會那麽難過。

可寒熄終究是低估了阿箬的偏執,她能用她的執著換來三百多年的屍骨複原,能換來十一年的相守,又如何能再次接受他的消亡。

寒熄看著他們爬上了毛筆峰,看見自己隱瞞因為仙氣流向阿箬而逐漸消失的肢體,看見他最終也沒有走向阿箬說適合觀星的巨石平台。

他看見阿箬跪在了他的麵前拿出匕首,那一瞬仿佛匕首寒光已然破開了他的心髒,攪碎了五髒六腑,痛得渾身發麻。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篝火燒林的深夜,阿箬渾身浴血殺光了歲雨寨人後,以屠刀自戕。

這一次她卻是當著他的麵,挖出了自己的心髒。她哭著爬向寒熄,又不敢接近寒熄,她說她要把心還給他,她說她什麽都不要了,她的眼淚又像是落了滿地的珍珠,一點一點撕碎了寒熄的理智。

什麽也無法挽回,什麽也無法阻止。

三百多年的癡妄,隻成了十一年的短暫重逢。

他以最後一絲氣力化成漫天星雨,阿箬卻沒有回頭看一眼。她從不在意星雨,也不在意這個世間究竟是好是壞,她從來在意的……隻有一個寒熄而已。

日落西山,照在小鎮偏外的房屋屋簷上,成了暖暖的橙光。

方亭周圍的十餘種花朵盛放,亭簷下風鈴發出清脆聲響,樹葉隨風沙沙作伴,唯有亭內的結界閃爍著不夠穩定的光。

寒熄佝僂著背,痛得無法喘息,他幾乎趴在了方亭的圍欄旁,發絲淩亂,汗水打濕鬢角,眼眶泛紅,淚水將落。

他的手用力地捏著方亭圍欄,重新感受灰飛煙滅的痛。

他認出了心海中的一息,那是他從阿箬那裏偷偷藏下的伴她多年的荷包,他也曾想過不論自己化成了這世間萬物中的任何一種,他都會攜帶著阿箬的氣息。

若是一陣風,便撫發揚裙而去,若是一場雨,便酣暢淋漓地落盡。若是一場雪,那就成為被阿箬伸手接住的那一片,不論如何,這是他為自己選定的結局。

可一切都重來了,重來的……是阿箬放棄成為神明,撕裂了時空之境求來的結局。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你。

——神明大人,阿箬終於等到你啦!

——這是神明大人的心。

——神明大人,真好、最好!

——神明大人……阿箬喜歡您。

她從未掩藏過她的心意,她的每一個眼神,寒熄都能看得見,從來不是她求而不得,而是寒熄的求而不得,因為他沒有時間,所以他膽怯地不敢回應。

“若神明所求可以應驗,那我有所求!我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聽到了嗎?!我隻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那是阿箬最後說的一句話,也成了寒熄遺忘一切的原因。

懸在下睫的那滴淚,終是落下,如當年毛筆峰上喚醒百花的眼淚,寒熄將一切都想起來了。

像是又死了一回,他將結界撤去,散去滿身寒意,捂著心口的手不曾收回,即便那裏沒有心,他也能感受到心痛。

很痛很痛,痛到他無法呼吸。

他也終於知道為何前幾天他找到阿箬時,阿箬得知他忘記了一切,會順水推舟裝作不認得他,之後又幾次提起讓他回去神明界。

她說她是不祥的,會給寒熄帶來麻煩與厄運。

可分明……是寒熄給她帶來了厄運,若說他們第一次遇見為緣分意外,那今後的每一次遇見,都是寒熄刻意為之。若他從一開始便將阿箬趕出結界,從那之後也不再刻意關注她的身影,或許便能避免她後來的瘋狂,避免她像是生病了一樣去折磨自己,也避免了那三百多年的偏執與不甘。

可到底,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而如今,一切也都不會再發生了。

寒熄感受掌心下那一股似火焰的灼熱,那是阿箬的一息隨著他神識激**而起的漣漪,他無比確定,自己不會再落得被分食的那樣下場。即便如今他的神識之海裏的水並未填滿,可他已經蘇醒過來,不再重蹈覆轍,就不會遇上麻煩。

再見阿箬……是重蹈覆轍嗎?

寒熄抬袖擦去從額角落下的汗,又以指尖抹去眼下的淚水。他背對著豔陽落日,看向阿箬那扇關上的房門,甚至能透過房門看見躺在**睡熟過去的少女,心間的炙熱越來越烈。

寒熄無比慶幸,他們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太陽徹底落山了,西方的天空唯餘幾絲淡淡的紅染上了深色的夜空,逐漸化紫,再逐漸與深藍融為一體。

何時雨率先醒來,他這一覺睡得很深很沉,可習慣了與阿箬生活在一起,驟然睜眼後發現自己躺在空****的屋子裏,還是叫他心慌不適。

左側房門打開,正對著一片半包方亭的花圃,何時雨愣了愣。

天暗了下來,屋前沒點燈,雙眼勉強能看清院中陳設。但最吸引人眼球的,還是坐在方亭內微微弓著背的寒熄,好像漫天月色與星光都落在了他的肩上與衣上。

何時雨想去點燃屋前的燈籠照明,腳下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心裏卻生出了許多異樣的別扭,他不知寒熄留下對阿箬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何時雨隻點明了一盞燈,迎著這抹燈光,他又走到阿箬房前窗外,借著半開的窗戶看見還在熟睡的阿箬,稍稍鬆了口氣,再朝寒熄走去。

滿前院的鮮花引來了些許靈,如螢蟲般在葉片花朵中閃爍,寒熄盯著那些靈光,察覺到何時雨的靠近,他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直到對方站在方亭外,看向了他的臉。

何時雨受了一天的驚嚇,到了晚上又來一次。

他看著寒熄蒼白的臉色,看著他支在膝蓋上還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半垂,眼下含著的半滴淚。

寒熄臉上的淚痕未幹,睫毛仍是濕潤的,額前發絲落下一縷,顯出了幾分落魄。

“你在哭嗎?”何時雨問話的聲音都變了。

寒熄看向他,看見這一世的何時雨沒有陷入反複尋找宣蘊之的轉世,也沒有陷入愧疚與自責中無法自拔,心裏為他釋然。再回憶起他白日與自己說的那番話,無奈的舒出一口氣。

“嗯。”他抬起手指碰了一下眼角,將那點濕潤抹開,又道:“有些控製不住,叫你見笑了。”

恢複記憶的餘力仍在侵蝕著他。

此刻的寒熄與阿箬相同又不同,同樣的是他們共同經曆過三百餘年,又不同於他如大夢一場,幾乎沒有時間緩衝,便從毛筆峰上的灰飛煙滅,回到了這一刻。

“你……為何要哭啊?”何時雨有些架不住他這樣溫溫柔柔說話的樣子,尤其是聲音還帶著些許咕噥的鼻音,就像受盡了委屈似的。

何時雨想,該不會是因為他白天說的那些話過重了吧?他想眼前的人對阿箬真有那麽真心嗎?他真的珍惜阿箬嗎?若他負了阿箬,又何必在阿箬看不見的時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落淚?若他沒負阿箬,這幾年又去了哪兒呢?為何叫阿箬深夜哭著寫下他的名字?

何時雨心中矛盾,可當他看見寒熄又落了眼淚,心裏的矛盾便複雜得多了。

“你、你也別哭了,我不是說你完全沒有機會的,且看你表現。”何時雨終究不是個擅長心狠的人,他道:“你不知道……前幾年阿妹也為你哭過許多回的,她寫過你的名字,那字跡寫得可好了,她是真將你放在心上的。”

“是嗎?”寒熄抬眸看向他。

“是啊,若你當時不欺負她,說不定你們倆現在早就成了呢。”何時雨歎了口氣:“但也有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要是真心想與阿妹在一起,便老老實實與她道歉,用真心與真情去感化她。”

寒熄略微歪頭,不明白何時雨說的是什麽意思,可轉念一想,又好似什麽都懂了。

“何時雨。”寒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何時雨倍感震驚,他從未與寒熄提過自己的名諱,便自然地認為,是阿箬曾對他提起過自己。

“怎麽了?”何時雨挺直了腰:“你別以為我安慰你幾句,便是看好你,我還是不喜歡欺負過阿妹的人,隻是你一個男人,也別動不動就哭啊。”

寒熄張了張嘴,他想說他不是輕易落淚之人,這一生細細數來,也僅有過兩回而已。可這話到底沒說出口,百轉千回繞至嘴邊,化作一聲:“謝謝。”

謝謝他這些年對阿箬的照顧,謝謝他還像上一世一樣細心嗬護著阿箬,關心她的一切,無聲又溫柔地撫慰了阿箬看似堅強卻脆弱的心。

也謝謝他,當初真的因為他的一句遺言,將他的心,完整地保留到阿箬歸來,交給了阿箬。

若沒有何桑與何時雨的陪伴,寒熄想阿箬大約也不能好好地活到如今,她或許會鑽入另一個與過往完全不同的死胡同裏,她便是那樣一個……倔強的小姑娘。

何時雨得一句謝謝,鬧了個臉紅,他覺得寒熄大約是哭傻了,他也沒說什麽了不得的話吧……

尷尬,兩個大男人這麽麵麵相覷,便隻剩下尷尬。

何時雨轉身,嘀咕了一句要給阿箬弄點兒吃的,便離開了方亭前。

寒熄在他走後,緩慢地閉上了雙眼,昂起頭,卸力地靠在了方亭的圍欄上,感受夜風拂麵,吹幹了他臉上的淚水,也感受一陣陣花的芬芳從身旁溜走。

他的心海,在這一刻逐漸得到了平靜。

“神明大人。”阿箬的聲音響起,寒熄慢慢睜開了眼。

何時雨不擅長烹飪,廚房裏哐啷哐啷發出幾次聲響,便將阿箬驚醒了。

她醒來驚覺自己不是在某家客棧中,也不是在曾住過幾年的小木屋內,沒有何桑,沒有何時雨,也沒有寒熄。

她突然慌亂了起來,急切地想要找到寒熄,也怕這一場再遇隻是夢境。於是阿箬推開了門,迎麵而來的風帶著方亭外花圃中的芬芳,和寒熄身上的味道。

阿箬見他靠在方亭圍欄上睡過去了,她記得,神明是不需要睡覺的,於是她走過去,喚了一聲他。

寒熄果然睜開了眼,阿箬也同時鬆了口氣。

寒熄的眼尾還有些紅,這一眼看向阿箬,直叫阿箬忘了呼吸,胸腔震**,兩顆心如擂鼓般,噗通噗通,掩蓋了周圍一切聲響。

他的眼神,與阿箬記憶裏的重疊。

“阿箬。”寒熄望著她的眼,道:“叫我的名字。”

“叫我,寒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