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劃過刀鋒,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麵,青年懊惱自己的大意,更意外對方的身手。

少女為了逼他說清緣由,刀刃離他的脖子越來越近,青年隻是梗著脖子深吸一口氣,便察覺到右側脖間傳來了一陣冰涼,破開的小傷口散發淡淡的血腥味兒。

阿箬瞥了一眼對方的臉,青年大約二十出頭的年齡,雖穿著一身紫林軍小兵的衣裳,騎來的馬卻是匹良駒。且這刀雖長大,分量卻很輕,吹毛立斷,是柄好武器。

這人多半是京都的世家子弟,先披一身紫林軍的皮,跟辦兩件不錯的差事,好為將來的仕途鋪路。

阿箬的記憶裏沒有這一號人物,更不曾接觸過什麽翼國紫林軍,自問與對方無冤無仇,沒道理第一次碰麵便拔刀相向。

“快說!”她沒什麽耐心。

冷風還在肆意地吹,雪也越來越大,現下天雖暗了,但還有些光亮,再拖遲些這條路上真就伸手不見五指了。

青年吞咽口水,正欲開口,卻見對麵蹙眉執刀的少女忽而一頓,眼神中閃過些許慚愧慌亂,放在他肩上的刀就這麽收了回去。

“我沒打算殺人。”阿箬諾諾了句,她方才察覺到背後的簍子裏,一股力量對著她後腰的地方輕輕搗了一下,不重,莫名像是某種警告。

她收了刀,反手輕輕碰在了藤簍上低聲道:“況且是他先拿刀對著我的……”

說完這話,阿箬像是要立刻洗脫自己般將那把刀重新扔回了青年的腳下。她撇嘴,往後退了兩步,盡量與對方拉開距離,以此證明自己真的沒有傷人之心,也可避免對方再對她起殺心。

青年有些愣然,他彎腰撿起自己的刀,再抬眸朝阿箬看去,眉心皺起,道:“姑娘是誰?方才……又是在與誰說話?”

阿箬頓覺無語:“你拿著刀對準我,還問我是誰?”

青年抿嘴,臉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收了刀,再伸手摸一下脖子上的傷口,傷痕很小,隻一截指節長,僅摸到了一點兒血跡,這麽會兒已經不太疼,正火辣辣地燒著。

他道:“我是京都紫林軍趙焰,之前在煊城聽人說看見了出逃的東車國公主,那公主原是東車國送往我翼國的質子,將軍命我追來查看。方才姑娘一人走在路邊,年齡又與那公主相仿,加上見到我來了便有要跑的趨勢,我便誤以為姑娘是她,冒犯了姑娘。”

趙焰也算個公子,說完這話對阿箬拱手以示唐突歉意。

在煊城,小二與掌櫃的談話,阿箬也聽了一耳朵,並未在意,更沒察覺當時二人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趙焰這般說,加上她離開客棧時掌櫃的特來搭話,便也能解釋得通了。

“如何就確定我又不是那公主了?”阿箬見對方的確不是衝著自己來的,也就卸下了防備。

“公主五歲送至京都,不曾有過習武的機會,便是她天生武學奇才,能有姑娘這般迅捷的身手,在刀架在我脖子上時也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去。”趙焰說的是實情。

翼國與澧國正在打仗,邊野小國沒有一個安分的,東車國這兩年的進貢越發敷衍,聽說他們的王生了個兒子,那當初東車國唯一的王嗣——東裏荼蘼公主的生死也就不那麽被看重了。

近來有傳言邊野小國欲動兵幫襯澧國,此事成真,翼國便沒有再庇護東車國的道理,兩國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東裏荼蘼好不容易才從皇城逃脫,眼看就要被紫林軍抓住,若有機會反殺,她不會留情。

阿箬對那出逃的公主沒興趣,她拉緊肩上的背帶道:“既然全是誤會,你嚇我一回,我傷你一寸,互不相欠,就此別過吧。”

她說完轉身朝竹林裏走去。

趙焰的視線朝阿箬的身後瞥了一眼,輕飄飄地掃過藤簍。他沒騎馬離開,反倒跟著阿箬走了幾步。

前方竹林黑洞洞的,偶爾傳來兩聲仿若鬼嘯的風聲,腳下厚厚的竹葉像是能藏住一窩冬眠的蛇,那過深的荊棘背後也像能隨時衝出一隻野獸來。這般情況,便是趙焰也要卻步,身背藤簍的少女卻不急不慢地,像是走在了康莊大道上。

“姑娘要去哪兒?”不能再深入了,趙焰蹙眉,停下腳步。

阿箬回眸古怪地朝他瞪了一眼,她的鹿眸本就很圓,看向趙焰的那一眼似是帶著些懵懂無知,她道:“去林子裏找個地方過夜……你不找公主了?跟著我做什麽?”

趙焰看了看阿箬,再看了看那幽深的竹林,失笑:“便是姑娘身手敏捷,也不必深冬住在竹林裏,況且已經下雪了,猛獸不出,風雪也能把人凍傷。”

阿箬挑眉,趙焰又道:“姑娘跟我走吧,此去煊城路遠,但往前走五十裏便有個可落腳的鎮子,我有馬,不要一個時辰便能到。”

阿箬抿嘴,深深地看了趙焰一眼,又將目光落在那匹身姿挺拔的良駒上。

趙焰知道自己說動了對方,於是伸手:“姑娘將簍子交給我,我來背著,你坐前方安全些。”

阿箬拉了一下背帶,搖頭:“不用,你坐前方。”

趙焰:“……”

趙焰還想再勸一勸對方的,結果少女墨綠的裙擺一飄,她人就上了高馬,身後的藤簍穩穩當當架在了馬臀上,高出她自己的身量一截。

阿箬摸了摸馬背上的鬃毛,低聲喃喃了句:“我原本還想著把馬搶走自己用呢……”

趙焰正朝馬匹靠近,聽見了這句,有些詫異地抬眸看了阿箬一眼。隻是她的眼神沒落在他身上,似乎也不介意被他知曉心思,又是一聲喃喃:“不過我怕你會怪我,還是算了。”

神明大人是聖潔的,她也不能有汙點。

趙焰借力上馬,待坐下後又哪兒哪兒都覺得不對勁。他身量高,身後的阿箬鼻梁隻能到他肩膀的高度,堪堪露出一雙眼來。而此時,那雙纖細白皙的雙手正環過他套上了鎧甲的腰,扯住韁繩,像是將他這人高馬大抱於懷中一樣。

趙焰臉紅了一瞬,又低頭看向那雙握韁繩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手腕他方才握著時便覺得很細了,青綠的廣袖在風中吹出了波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還有幾道被捏出來的紅痕。

趙焰問她:“姑娘方才是如何掙脫我的?”

阿箬道:“脫臼就好了。”

趙焰有些心驚,她說得風輕雲淡,一絲痛楚都沒有,而他方才也的確感覺到了手裏的腕骨像是錯位般,突然被她溜走了。

趙焰又問:“脫臼……不痛嗎?”

阿箬無所謂道:“我已經接上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痛了。

寒風簌簌,大雪紛飛,吹得人眼都睜不開,馬匹不快不慢,照這個速度往小鎮去,一個時辰內怕是趕不上的。

趙焰道:“姑娘可以把韁繩交給我,我策馬快些,可免去這些寒風。”

“沒事,你擋著呢,我吹不到。”阿箬也夠坦然,說出這話時趙焰無奈一笑,又聽她道:“騎得太快很顛簸,會不舒服的。”

她這段時間沒敢再開簍蓋了,但從背簍裏時不時傳來的動靜可以感受得出來,恐怕要不了多久神明大人的身體便能長好。他被分散去這世間各地的仙氣、靈智,還需她慢慢找尋回來。

回想起神明的外貌,在阿箬的記憶裏就是很高、很高,或許與他總坐在高處有關,阿箬需抬頭去看他,在她的印象中,身後這般背簍是裝不下那個男人的。

簍小,再策馬顛簸,一定會很不舒服,反正簍內不冷,風寒有她與前頭那人擋住,慢一些也無妨。

至於阿箬為何答應讓這紫林軍送自己去前方小鎮,不過是她本就要往小鎮走。

翼國的皇帝借著找公主的名義在找另一個人,那個人也很有可能是她要找的人,她先一步去往有人的地方,先一步找到對方,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為此,借趙焰馬匹一用又如何。

沿路行五十裏左右果然有個小鎮,鎮內無光,眾人早早就歇息了。

趙焰領阿箬到了一家客棧門前,敲響門,主動付了銀錢便要兩間相鄰的上房。

走到房門前,趙焰逐漸朝阿箬靠近,氣息在三步以內,伸手便可碰到她的肩。

阿箬立刻回身朝對方看去,正見趙焰一隻右手懸在空中,恰是朝她這邊伸過來的。

她問:“還有事嗎?”

趙焰笑了一下,右手翻轉,五指張開,手心裏的黃油紙展開,裏麵兩塊精致的糕點露了出來。他道:“我怕姑娘肚子餓,掌櫃的說隻有這兩塊糕點了,便來送給姑娘墊墊肚子。”

阿箬瞥了一眼糕點,道:“多謝,我不食葷腥。”

“這是普通糕點。”趙焰道:“不是肉餡兒的。”

“豬油起酥,一樣算是葷腥。”阿箬言罷,推門而入,關上門扉前,趙焰問她:“姑娘的背簍裏裝了什麽?這麽大的簍子,說是裏麵藏了個人也有可能的。”

阿箬聞言,臉色冷了一瞬,眨眼般又掛上了笑容,她抬眸,鹿眼彎彎:“藏人?你看我這身形,能背得動誰呢?”

“或許……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趙焰明顯的試探,倒叫阿箬鬆了口氣,又笑得更加燦爛了些:“軍爺真會開玩笑。”

她麵頰微紅,眼神有些羞赧道:“我這簍子裏裝的都是換洗的衣裳和幹糧,而且我看上去,也不像一個五歲孩子的娘吧?”

許是拜那雙鹿眸所賜,阿箬一旦笑起來總有些天真無邪的味道,她五官精致,身形玲瓏,似是江南女子,俏笑著打趣,反倒讓趙焰有些不自在了起來。

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又非京都人士,怎麽可能將那個男童帶走?

門扉關上,趙焰垂眸看向手裏的糕點,方才就差一點,他便可以碰上她的背簍了。便是衣裳幹糧也當布囊背著更加方便,那麽大的藤簍……不論真假,還是看一眼更叫人放心。

趙焰也回了房間,房門閉上。

小二正準備關門熄燈,才走到客棧門前,外頭有兩個影子冒著風雪跑了進來。

身量一高一矮,高的一身青布衫,頭戴帷帽,簷上積滿了白雪;矮的那個裹著兔毛白絨襖,頭上綁了兩根紅絲帶,是個小丫頭裝扮,抿著嘴,神色冷淡。

高個的掀開帷帽,露出張雋秀的麵龐,一瞧便是女扮男裝。

她拿出銀錢,又牽緊身旁的女童,滿身寒氣,故意壓低嗓音道:“一間房。”

小二雖看穿了她的身份,卻也沒有戳穿,隻是根據銀錢選了個普通的客房,交了鑰匙領二人過去便打著哈欠關門歇下了。

屋內燭燈昏黃,一股寒冷直鑽人的骨縫,女子穿的還是秋天的衣裳,自己已經凍得打顫,還回頭問那女童:“白一,你冷不冷?”

女童渾身上下裹得像一粒圓潤的珍珠,雙手伸出來都是暖和的,自是不冷。

她摘了發髻上的紅絲帶,理亂了一頭柔軟的發絲,雙眼隨著鋪被褥的少女身影來回,等那邊忙好了,她才用手沾了水,在桌麵上寫下一排字。

——下回不許把我扮成女孩。

少女見狀,抿嘴一笑:“還需再裝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出翼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