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要放在過去,隋雲旨必是不信的,他雖從小便在母親身邊聽了不少離奇異事,城中說書人的口裏也談過鬼怪妖邪,可他從未見過,也就當個故事聽了。

如今不一樣了,隋雲旨還記得天際嶺裏阿箬雙掌合十以風化成的琉璃罩,點石成金之術也未必是胡謅的。

隋雲旨道:“我隻聽人說過這類故事,沒真親眼見過。”

阿箬的目光有些奇異,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眼神卻像是一把利刃能將人看穿似的,看得隋雲旨心底莫名發虛。

她看了好一會兒,笑容變大,眼睛也彎彎的,不再有剛才的審視,像是閑談般將目光轉而流連到街道兩旁稀奇古怪的物件上,隨口問:“那你是從哪兒聽過的呢?”

“城裏說書的講過。”隋雲旨想了想,又說:“母親也與我說過類似的故事。”

阿箬哦了一聲,隋雲旨繼續開口:“不知阿箬姑娘有無去過茶樓?那裏每日都有不同的故事能聽,他們說這世上有神仙有鬼怪,自然也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的異能本領,點石成金便算其一吧。還有些什麽……呼風喚雨,起死回生之類。”

阿箬聞言,笑了笑:“這世上真有神仙。”

隋雲旨僵了一下,也不知她這話說得是真是假,隻是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見阿箬方才就像是隨口吐出一句玩笑,她已經在馬背上彎下腰,去聞花簍中的花了。

那捧著花簍的姑娘見阿箬喜歡,連忙道:“姑娘生得這般好看,戴花必然更是絕代風華的。”

隋雲旨聞言,忽而想起幾日前在某個小城外,阿箬折了幾支迎春花做成花環戴在頭上的模樣。他向劍忠要了銀子給賣花的姑娘,自己買了那一簍花兒,想要送給阿箬時,她已經被旁的東西吸引,甚至在隋雲旨買花時都沒回頭看一眼。

越過車水馬龍,一行人終於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的人知道隋雲旨今日回來,早早就派人在門口提著燈籠等著,侍衛排成一條長龍將街道照亮,一名蓄著胡須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在看見高馬上的隋雲旨時,快步過來牽著馬匹韁繩。

“快下來。”男人道:“瞧著你瘦了不少。”

隋雲旨跳下馬,眼眶略紅了一瞬,低聲道了句:“爹。”

他是真從鬼門關裏走過一回的人,當時得知阿箬在天際嶺,隋城主怎麽也不肯讓自己的獨子冒這個風險,可夏先生卻道,每年去尋阿箬的人有不少,真能走到她跟前,將她從雪域中帶回來的,唯有隋雲旨或有這個機會。

他知道些什麽,隻是沒直說。

隋雲旨是偷摸著帶人離開胤城的,他前腳剛走,後腳隋城主便派人把他追回來,說若追不回來,那便陪著他一道去,好在隋雲旨安全歸來,隻是那些部下折了大半。

隋城主的掌心在隋雲旨的肩上按了按,一抬頭看見坐在馬上的女子,他有些震驚對方竟那麽年輕。

阿箬利落地從馬上跳下來,拉緊肩上背竹簍的帶子,聽隋雲旨給隋城主介紹自己。隋家人眾多,隋雲旨走後夏崢為了安撫隋城主,說了不少關於阿箬的好話,若說外界稱夏崢為半仙,那阿箬便是活神仙。

正因如此,隋家人看阿箬的眼神也有些敬畏,忍不住打量。

阿箬被人領著往城主府走,隋雲旨在前與隋城主說話,阿箬跟在後頭一路打量城主府長廊兩側有些江南風情的小院。

與城中金碧輝煌,恨不得將財氣盡顯不同,城主府看上去樸素,實際上花花草草價格不菲,連一塊小池旁放著的湖石便值千金。

前頭隋雲旨問了隋城主關於澧國將要與翼國打仗的事兒,提起要上繳的金數,隋雲旨蹙眉道:“父親為何答應得那樣快?陛下哪次打仗不是小打小鬧,目的便是為了從咱們家拿錢。”

隋城主回頭朝阿箬看去一眼,見阿箬伸手碰了一下廊外芭蕉葉,便道:“是你母親的主意。”

“母親總是這樣心善,不論何人朝我家伸手,她都願意散盡錢財救濟。”隋雲旨說完,又有些無奈:“饒是這般積善,怎麽福報沒報到母親的身上,還讓她生了這麽一場怪病。”

言罷,身後阿箬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笑。

隋雲旨與隋城主再回頭,阿箬眼神根本沒落在他們身上,一隻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蝴蝶正停在了她的掌心,煽動翅膀。

穿過好幾層院子,阿箬才來到了城主夫人的住處。

隋夫人所住的院落靠近能聞到一股藥味兒,還有丫鬟前後忙活,一名老者的聲音高高傳來:“說了多少次,門外不可放鳳仙花。”

做事的丫鬟急忙忙搬了一小盆鳳仙花出來,匆匆行禮後與阿箬擦身而過。

阿箬垂眸跨入月洞門,再抬眼,隋夫人所住的院子倒是別有洞天,花草眾多,還有一棵上百年的槐樹。已過清明,大片白色的槐花掛在枝頭上,碧綠的藤蔓繞著樹幹,看上去生機勃勃,濃鬱的花香沁人心脾。

院裏的是竹屋,一小半花枝壓在了屋頂上,隨風一片片飄下來,於院子裏落了一場花瓣雨。

竹屋的門半開著,一名老者坐在矮椅上正熬藥,花白的胡子長到胸襟,手中蒲扇正在扇風,他抬頭看見阿箬的那瞬愣了愣,豁然起身,有些激動地朝這邊小跑過來。

“姐姐!”老者出聲,驚得周圍人瞪大了雙眼。

阿箬也瞪圓了眼睛,左右看兩眼,確定對方叫的是自己,於是在腦海中搜尋老者這張臉。

老者也不失望,隻是有些慚愧道:“我以前名叫石頭,是下金村的,那年發旱災,村裏出了吃人的妖怪,滿地白骨生了疫病,是姐姐救了我。那事過了七十年,姐姐不記得我,我卻不敢忘記姐姐的容顏,如今我生白發,半身入土,姐姐一如當初,真是……恍如隔世。”

這麽一說,阿箬倒是有點兒印象,因為七十年前下金村的一場旱災導致疫病,她的確在那兒待了幾個月。村子裏的大人死了大半,就剩一群老幼,當時的確有個小孩兒總跟在她身後為她引路,有些膽識,可阿箬實在記不得對方的名字了。

其實下金村吃人的並非妖怪,而是不知從哪兒聽說吃人可以長生不老的胡話的道士,練了些邪術便從沒能力的窮苦人下手,割肉放血來煉丹,拋卻的屍骨堆了一個山頭,腐化後產生了疫病。

阿箬當時離開村子,那小孩兒還想跟她走,她沒帶走對方,隻說若日後再遇到這些稀奇麻煩,仍可以找她。

小孩兒問她如何找,阿箬道:“我還差幾個人沒找到,找齊了,就會去天際嶺種花。”

那時的幾個人,她找了足足四十年,後來的確入天際嶺,沒想到當年的小孩兒也當真叫人去尋她了。

寒暄的話阿箬說不出口,她隻問了隋夫人的病情,夏崢麵色沉了沉,道:“姐姐看一眼就知道了。”

夏崢領著阿箬入了竹屋,滿屋的藥味兒掩蓋了另一種酸澀的味道,阿箬蹙眉,伸手捂住口鼻掀開紗幔越過屏風,這才看到了躺在**的隋夫人。

隋夫人相貌美麗,年近不惑依舊保有風韻,隻是麵色蒼白,呼吸有些困難,人不見得瘦了多少,但身體卻是一寸也不能動彈了。

阿箬瞥了一眼她包裹嚴實的身體,眼睛又落在了她心口的位置,像是透過那一層皮肉骨頭,能看見裏麵的血脈心髒。

她的心……已經沒在跳了。

“母親!”隋雲旨紅了眼睛撲到床邊,跪著握住隋夫人的手道:“不是說與我走時一樣嗎?怎麽現在看上去差了許多。”

“雲旨……”隋夫人虛弱,但還能開口說話,她動不了,口齒不清地喊著隋雲旨:“好孩子,別哭,母親沒事的。”

“有事的。”阿箬戳穿了隋夫人的安慰,麵色冷了下來道:“隋公子領人出去吧,我要給隋夫人看病了。”

“我不能留下嗎?就在一旁站著,不出聲。”隋雲旨揉了揉眼角,抬眸看向阿箬,眼神懇求。

阿箬恍若未聞,勾起一抹冷淡的笑:“不能。”

隋雲旨抿嘴,夏崢又上來勸他,他才低著頭跟人一道離開,出門便看見隋城主正與人談起籌金的問題,更是心煩。

屋內空了下來,阿箬才圍著床邊走一圈,她雙掌合十輕輕拍了兩下,結界生成,將她與隋夫人徹底與外界劃開。

阿箬走到桌邊拿起杯子摔開,再握著瓷片走到床邊,拿起隋夫人的手便割開她的手腕,鮮紅的血液湧出,濺在地麵上。

她道:“隋夫人命不久矣了。”

隋夫人不驚不怕,隻眼神灼灼地望著阿箬,沉默不言。

阿箬擠著她手腕裏的血,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幾粒黃豆大小的珠子出來,那珠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仔細去看,像是一粒粒金珠。

待擠出這些金珠,阿箬才以掌心蓋住對方的手腕壓一壓,再鬆手時,那細細的手腕上隻留了一些血痕,不見傷疤。

阿箬彎腰去碰血裏的金珠,手指才拈起,那金珠便退去了顏色,化成了一隻圓滾滾黏糊糊的肉蟲。

幾隻肉蟲在阿箬的掌心扭擠成一團,她將這蟲子遞到了隋夫人的麵前,問:“妖蠱是你自己下的吧?”

隋夫人看向阿箬手心的肉蟲,有些激動,眼淚順著鬢角滾下來,她道:“姑娘果真是能救我的神人。”

“隋夫人,懼金鳳花,喜青竹榻,你是蛇妖吧?”阿箬雖是疑問,語氣卻很篤定,她在來胤城之前就猜到了隋夫人不是人,畢竟……隋雲旨是個半妖。

隋雲旨若不是半妖,這樣嬌生慣養長大的大少爺,不可能有力氣支撐入天際嶺深處,也不可能幾日幾夜不吃不喝還能活下來。阿箬正是看穿了對方的身份,才願意在源蓮開放後跟他走這一遭,她試探過隋雲旨,隻是隋雲旨對他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

隋夫人眼淚不止,她淒淒道:“我、我是妖,還請仙人救命,非救我命,而是救吾兒的命。”

阿箬攥緊手心,胸腔鼓動得厲害,她望著隋夫人的心口,仿佛能從那處看見多日前,一隻粗糙的手伸了過去,如刀刃般穿過了她心口的皮膚,戳上了心髒。

阿箬的聲音有些啞:“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隋夫人道:“仙人既能破解這化金之術,必然也聽過會點石成金之術的人。”

阿箬一怔,似有什麽破土而出。

隋夫人開口:“那人是我的師父,也曾是我助紂為虐之人,他身上有一絲純澈仙氣,麵容不衰,肉、身不死,號稱自己寄雲天師,散金財神,但他有一次喝醉了酒,與我說過他真名姓吳。”

“寄雲天師?”阿箬喃喃著四個字,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她眼眶都紅了,心中的答案也更加堅定。

她抓著肩上背帶的手用力到發抖,姓吳的,她隻知道一個,那人名叫吳廣寄,本是歲雨寨中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