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玫起初隻是見裴羨在為難小妖, 咳嗽兩聲想給他解圍。

誰知裴羨動作比誰都快,一個閃身就來到湖對岸,在她鑽出來說話前, 就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搖晃的身子,半點也不管小妖驚疑的目光:“怎麽起來了?天涼, 讓寒氣侵體了怎麽辦。”

這一問, 如冰消雪融,盡管他有所掩抑,也掩不住話裏的關切。

小妖剛還做好了一死的打算, 如今見到魔尊對女王的態度, 驚得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麽好。

妖婆婆也是一愣。

原本,在女王的登基大典上這麽一出幺蛾子,在妖族人看來已經是不祥之兆了。大家都以為,即便這魔尊與女王有幾分私交, 多半也另有所圖, 畢竟魔族的陰狠狡詐,已經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幾分私交情麵, 也不至於改變兩族本身的血海深仇。

他們以為,魔尊將女王禁足在大殿裏,隻是美其名曰“保護”“療傷”, 更有陰謀論者, 認為這是魔尊控製妖族的一種手段, 畢竟挾天子以令諸侯, 也是一種極其符合魔族行徑的卑劣伎倆。

但是如今妖族勢頹, 女王受傷, 他貴為魔尊,不僅不趁此之危控製女王,還如此緊張女王的傷情……

這走向,就有點微妙的不對勁了。

“宮裏太悶,我出來透個氣,不行嗎?”葉玫眉宇間病態仍存,垂著眸子,聲音輕細。

裴羨已經知道她身份了,她隻能硬著頭皮,用當年在神宗對他的人設,稍微管著他點。

她還沒搞懂裴羨怎麽會和她家一個小兵過不去,算不算護短她不知道,但多少有點不悅在裏邊。

裴羨向來可以很好地掩藏情緒,說的話也可以滴水不漏。這話旁人沒聽出問題,就連小妖也覺得是女王恰巧來此,隻有裴羨看出了一點端倪。

“不高興了?”他下意識反思自己剛才所為。對待葉玫,他向來是百般照顧她的情緒,這種反應已經刻在了骨子裏。

“沒有。”葉玫飛快答道。

裴羨卻更肯定她在生氣,語氣更加緩和幾分,這時甚至忘了計較前事,破天荒地對她解釋:“我並非有意為難他,隻是見你麾下都是些鼠膽之輩,想替你……”

“想替我管教?”葉玫先一步搶了他的話。

裴羨一噎,不知如何說好。

直到葉玫冷冷淡淡地轉頭回寢殿,妖婆婆才從剛才的事兒中回過神,驚恐萬分地望著前邊纖細羸弱的少女背影,再也不敢小瞧這位年歲稚嫩的女王大人。

我天……那個令全妖族上下無比忌憚的魔尊,在女王麵前,竟然一句話都不敢頂撞?!

“妖婆婆,剛才發生了什麽?聽說女王剛要逃出宮,就撞上了魔尊?”有個通風報信的侍衛小妖,偷偷在後邊截住妖婆婆,小聲交換情報,“我們這一隊已經規劃出新的路線,如果要撤,我們掩護女王先撤!”

妖婆婆神色複雜,緩緩抬頭看著女王背影消失的方向:“先……不用了吧。”

“啊?”小妖不解。

“原以為是魔尊控製了王上,但現在看,她那樣柔柔弱弱的人,卻能影響魔尊的判斷……”妖婆婆念念有詞,“也許是老朽多心,但掌控全局的人,說不定……是她才對。”

魔尊帶著一眾魔族,在妖族的新地盤裏,就這麽住下了。

在葉玫養傷的一個月時日內,一切都很平靜。

沒有明爭暗鬥,稍有些不滿的魔族,也都被裴羨以雷霆手腕強行壓了下去,並在族中殺雞儆猴,這下魔族安分了許多,妖族也算是鬆了口氣。

至於裴羨與年亞瀾之間的詭異氣氛……沒人能看懂。

就連神將們也沒搞懂,魔尊對年城主的敵意,明顯得就差在臉上寫字了,可為何就是遲遲不動手,反而任由這個男人在眼前晃悠。

不過……年城主也挺不怕死的,是個正常人看這陣仗,恐怕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忤逆魔尊,而人精兒似的他,就像是沒看到魔尊的不悅,還能一臉雲淡風輕地在一旁喝茶。

葉玫病著也沒閑著,有了無晝城的錢財支持,加上裴羨的人力,建設新妖城的腳步比原先加快了許多。當然,為了名正言順地指揮魔族做事,她也少不得跑到裴羨跟前,以“損失費”的名義要求魔族撥點人手重建被他摧毀的建築。

魔族自然有不滿的聲音,裴羨想強壓下去,卻被她製止了。

“他們服的是我,不是你。”裴羨輕歎一聲,“魔族尚武,若無絕對強硬的手段,絕不就範。你對他們還是太軟和了些。”

經年亞瀾的那一番提醒,他猜測天道的異常,默契地不提她隱瞞身份之事,對她的態度仿佛回到了當年身在神宗之時。

葉玫也沒主動打破這份微妙的平衡,病養的好些了,心思就活絡了不少,逐漸脫離身在神宗的人設,暴露些許本性:“我要的是妖魔二族之間的和平,這份和平不是你我之間約定止戰就能達成的,我要考慮底下的人怎麽想。”

裴羨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腦子裏竟在盤算這些,沉吟片刻,“你野心比我想的還要大……那麽,不順王命者,殺了便是。”

“妖王也會有更替之日,說不定過些時日,就有新人接替我……”葉玫漫不經心地轉著筆,自顧自地想著。

“少說胡話。”裴羨皺眉打斷了她。

“……不說那些,反正王命最多隻能讓他們明麵上不敢反抗,也不能保證後世如何,我想的是如何化解妖魔二族的仇恨,這樣一來能共同抵禦人族的殺戮,二來妖族也能贏得喘息之日,免得不小心就被滅了族……”

“兩族祖祖輩輩積怨已久,要想化解,談何容易。”

“那確實需要時間。”葉玫不否認,“不過,我還是相信,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如若妖魔二族互利共生,那些頑固派便沒有理由掀起風浪,徒增不快了。”

畢竟生靈的共同點就是以生存為先,必定喜安逸——除了個別反社會人格,誰會喜歡打打殺殺、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你是說——”

“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魔族當工具人用,妖城所占據的這片地方——祁連山的資源,魔族也統統有份。”她認真說道,“魔族雖擅術法,但卻不擅長使用工具,有些靈礦資源,你們就算占有了,也無法在毫無靈氣流失的情況下進行開采。”

“但妖族同樣不擅長。”

“可我擅長。”她輕輕一扯領口,裴羨眼神深了些,卻見到從她後肩蔓延至鎖骨附近的金色絲線,眸中飛快閃過一絲不悅。

葉玫沒倒沒注意他的神情,自顧自地向他展示年亞瀾留下的金色陣法,“我本就學了些陣法之術,現在又有年城主的支持,可以利用陣法維係靈礦之中的靈氣,並且這種陣法,我隻要一些時間與年城主研究探討,便能量產,用到靈脈的開采上。”

裴羨:“……”

“不同意?”這下輪到她意外了。

這個提議無論對於妖族還是魔族,都是一樁再好不過的事,他在猶豫什麽?

裴羨的臉色黑了好久,最終吐出一句:“你身為女王,族中必然有許多要事處理。”

“這個自然。”

“所以沒必要和那人一起研究,陣法之事,他沒理由一個人搞不定。”裴羨冷冷叮囑。

葉玫楞了會兒,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年亞瀾。

“也對……他陣法之術了得,我去了也是瞎幫忙。”葉玫點點頭,覺得他說得非常有道理。

一個時辰後,年亞瀾笑眯眯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年城主有事嗎?”葉玫一臉疑惑。

“女王恐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與年某的約定了。”他從容不迫地說道。

葉玫才想起來,她和年亞瀾早就說好一同研究陣法的事,臉上掛起一絲尷尬的笑,“那個……我不是故意爽約的,主要是忙……加上後來裴羨提醒了我一聲,以我在陣法上的造詣,還是不給你添亂好了。”

年亞瀾的笑容裏仿佛多了些什麽,淬了毒般的青綠色發絲在暗處顯出一絲非同尋常的妖冶:“原來是他。”

葉玫打了個哆嗦,終於察覺出了某些湧動的暗潮。

她覺得……還是不要再逃避了,早點和裴羨坦白比較好。

事不宜遲,葉玫硬著頭皮,當天就去找裴羨。但聽說魔尊外出,不知何時歸來,便在他的住處等著,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

雖然有點尷尬,她還是開口,“那個,我有要事與你相商,請你來我宮裏一趟。”

“你鮮少如此主動。”裴羨眸子裏帶著一絲絲笑意。

“?”

她覺得他好像誤會了點什麽,但又說不出哪兒不對勁,隻知道他身邊的魔將們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

直到見他帶著自己往寢宮走去,她才知道此宮非彼宮,連拉帶扯的把他帶到了妖族議事宮殿。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覺得今天這一出把她老臉都給整沒了,紅著耳根說道。

“那是什麽意思?”

“你不好奇為什麽我不告訴你妖九的身份,為什麽換了個身體,寧願受難也不肯與你相認?”

他沉默片刻:“……你不想說,我可以暫且不問。”

葉玫垂眸,狠下了心:“你是不想知道吧。”

裴羨一噎。

她隱隱知道他在害怕什麽,以前還能不戳破,但現在隻能狠下心去剖開一個口子,讓他清楚地麵對現實,這是對他好。

“早在神宗之時,我就知曉你的身份。”

世界安靜了。

裴羨冰冷的聲音有一絲顫抖:“所以,救我收容我保護我,並非意外,而是……你有意為之?”

“不錯,我就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才對你如此特別。”雖然那時的她和妖族沒有關係,但要想斬斷他不切實際的念想,她不介意讓他這樣以為。

這話說得能誤導人,但某種程度上也是實話了,畢竟她是個穿書的人,雖沒利用他的心思,但總歸是對他特別了些。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妖族?”裴羨的聲音更沉,衣擺在魔意的掀湧下不由自主地翩飛起來。

葉玫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危險,致命的危險。

空氣凍結成冰,大殿中的柔和氣息被他身上散發的冷意侵襲,仿佛她再說一句肯定的話,積蓄已久的某種陰沉之力便會噴湧而出。

葉玫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她不想與他有過多的關係糾纏,也不想他難受,魔族她自有手段使其與妖族成為利益共同體。他為她許下的便利太多,快要還不清了。

她垂下眼簾,“我首先要做妖族的女王,然後,才是葉玫。才能是葉玫……”

這話,便是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