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玫其實早就醒了。

得虧妖族身體強悍, 恢複能力遠遠甩過人類一大截,以至於她看起來傷得不輕,神智卻早已恢複了清明。

隻是她還不敢就這麽直挺挺的爬起來, 特別是聽了年亞瀾和裴羨的對話之後——

要不,還是裝死吧。

不是她逃避問題, 實在因為穿書這種事它不好解釋。

雖然這個時候掛機有點不道德, 但要是她醒著,狀況可能會更加糟糕。

還是先等裴羨冷靜一下再說。

葉玫打定主意,心安理得地繼續將呼吸放平穩, 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

在知道她就是妖九後, 裴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她閉著眼,不知房裏這兩人在僵持什麽,隻隱隱覺得氣氛有點微妙。

“既然一直在我身邊,為何……不認我。”裴羨輕聲。

“這, 恐怕就要問尊上自己了。”年亞瀾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

葉枚:……

原來年亞瀾也有這麽毒舌的一麵。

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就連葉枚都能感覺到, 空氣中隱隱存在的危險與不安。

年亞瀾卻像是毫無察覺,隨著幾聲瓷器碰撞的輕響, 他倒了杯茶, 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又把另一杯推給裴羨:“尊上最近火氣似乎有些旺,不如喝口涼茶。”

裴羨沒有回答, 場麵似乎更僵了。

葉枚心情複雜, 僵硬著身子, 動也不敢挪動一下。

明知道裴羨心情不好, 還故意刺他幾句……這哪裏像年亞瀾那溫風細雨的慣常作風?

是他不對勁了, 還是說這才是真實的他?

“……”

一道強勁的破空聲, 夾雜著危險的極寒之力,裴羨腳步一轉,就已出現在年亞瀾身後,劍指盡管盡力收斂著鋒芒戾氣,也壓抑不住徹骨的極寒。

他的劍指,正指年亞瀾的咽喉,“你,真的有膽。”

“在下都是按魔尊指示所為,她,也是魔尊所托。”年亞瀾眯眼笑,用的正是那日裴羨隨意堵他的話。

麵無諷刺之意,卻句句刺入人心。

“收起你的妄念!”裴羨語聲更重。

“怕是……收不回了。”

“……”

良久的沉默,似獅虎對峙般緊張的空氣,無端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你也知道,本尊是魔。陰險狡詐,殘忍冷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不在她麵前殺你,那是看在她的麵子。”以及,稍微顧忌下他在她眼中的形象。

“尊上對我,動了殺心?”年亞瀾笑得深淺莫測,一雙溫柔的碧眸漾起難懂的幽暗。

“隻要她不知,你是死是活,是誰殺的你……都無關緊要。”裴羨道。

尖銳淩厲的極寒之力幾乎要穿透年亞瀾的皮膚,可就在這時,本該受製於人的他卻毫不避諱地抬頜,對上裴羨危險的目光,緩緩露出成竹在胸的詭異微笑。

“殺我?倒不是不能,就怕……尊上不敢。”

“什麽意思?”

在裴羨質疑的目光下,年亞瀾從容地撚出一根極細的金絲,絲線的另一端牽連到了床前,隱沒在葉玫安睡的那端。

“尊上的旨意我怎敢不遵?”他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在尊上將她托付於我時,我怕我偶然疏漏,便在她身上畫了個陣,締結生命之契。這樣,她遇到危險,我便能有所感知。

不過副作用嘛……我們其中一方若死去,另一方也會落得同樣下場。”

絕對的力量,在費盡心思的布局前,恐怕也沒了用武之地。都說他斯文有禮,淡然從容,他並不覺得他天生就是如此,隻是習慣了在走一步之前,先斟酌百步,這麽一來,所遇之事就沒有什麽能逃出掌控的了。

裴羨殺意更甚,那封喉一指卻再沒動彈一分,僵持許久,終究收斂下極惡的寒氣,緩緩放下。

“……好,”他幾乎是從齒縫中咬出的字句,“年城主,果然和傳聞裏一樣。”

“過獎。”年亞瀾含笑頷首。

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裴羨走到葉玫床前,掀開了被子一角。

葉玫隻覺身上一涼,更僵硬了。

冰涼的指尖劃過她單薄的衣衫,仔細尋找著每一處傷勢,她盡力放鬆身體,壓抑著身體的本能反應。

好在她裝死功力深厚,他沒發現她的異樣,隻是把她翻了過來,從雪白的肩膀向下查探。

這時,一道溫暖的力量注入身體,即便不睜眼也知道,是年亞瀾獨有的療愈之力。

他們在幹什麽?

不能睜眼,不知道這兩人現在是什麽表情,不知道這是什麽詭異的狀況,心虛得很。

直到後背接觸到涼絲絲的空氣,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袞袍不知什麽時候早被褪去,厚厚的軟被早被扯至腰跡。

誒——?這是幹什麽!

冰冷的指尖撩過脊背,不知在描摹著什麽圖案,亦或是查驗她的傷口。但這種觸感,肯定是裴羨。

他稍稍多用了一些力,不知怎麽的。她反射地低哼一聲,還以為被發現了,但那瞬間的痛楚忽然減輕,裴羨眸光複雜地輕撫著她泛紅的肌膚,似乎以為弄疼了她。

“把你知道的,關於她的事,一一給我道來。”他深呼吸了口氣,似乎也沒有找她算舊賬的打算,反倒像是在為她盤算著什麽。

“知無不言。”年亞瀾從容一笑,應得極快。

葉玫心裏咯噔一聲,懷疑她逃不掉了。

沒想到,年亞瀾頓了一會,卻幽玄妙莫測地幽道,“尊上可曾想過,天道,會影響人的意誌?”

這句話如同一記響鍾,敲在了她心間——

年亞瀾主動擺脫了柳依依這個天道命定的真·女主,難道他早就發現了這個世界是有劇情操控的?

那麽,他越是與她有交集,受柳依依的影響就越小,越能擺脫天道的掌控。這不僅證明了原書劇情可以被一定程度的改寫,還解釋了他與她在墳墓一見時,為什麽含義深刻地將她視為他的拯救者。

他最開始靠近她,絕對是因為他發現她不受天道控製的事。

這老賊!

葉玫暗暗咬牙,沉下心仔細聽著年亞瀾的話。

“我以陣法入道,本身與天道親和力極高,感悟天道就如喝水一樣簡單……直到一次出遊,偶然遇見了她。

她那時打扮成了一個粗獷的男子,我後來才知道她身份,便覺有趣,不知不覺一路跟隨她,偏離了原本的計劃路線。

也正是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所謂的‘計劃’,似乎並不源於本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著走下去的。

我心想我是入魔了?可她不是魔。

我研究天道愈深,愈被天道所迷,甚至有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天道若不再公正,若能影響人的意誌,那是不是也可以被稱之為,魔?

聽聞她的死訊後,我又覺得那些念頭都是無稽之談,但有一天,那種脫離掌控的感覺又出現了……雖然她不是那張臉,但我第一眼,就篤定是她。”

她暗暗心驚,年亞瀾竟如此敏銳,雖有她的影響在,但作為書中人物,能讓思維跳出這本書,思考這個世界的本質的人,恐怕不多。

她在神州待了這麽多年,和他的想法幾乎不謀而合,“天道”就是她最懼怕的劇情收束力,也是她不敢直接與裴羨相認的罪魁禍首。

她……還是挺在意他的死活的。尤其是,不能因為她頭鐵和天道唱反調,就把他也拖累進來。

其實她很想問問年亞瀾,在這裏這麽正大光明的說天道,不怕一道天雷劈下來嗎?就像她死的那天世界軌跡大改,天道強行降下重重雷劫削弱裴羨一樣。

就在這時,一道悶雷聲響起,天色頓時黑沉了下去。隨之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

那並非電光,而是年亞瀾的陣法之力。

“我已研究出了隔絕天道窺視的陣法。”年亞瀾看了一眼窗外,“不過,這陣法本身,是天道所不能容的。”

裴羨看了**的人兒一眼,一時間解了許多疑問。

“本尊也隱隱有所察覺。世下都將天道當成天地規則之力,那日受天罰之時,本尊能感覺到,天道有它自己的意誌。甚至是……類似人類的意誌。”

“但它的目的是什麽?”

這也是縈繞在葉玫心裏的疑問,天道本想扶持原女主柳依依,但現在柳依依都已經翹辮子了,天道還能怎麽辦?

反倒是她,飛快步入元嬰期,突破得順風順水,有點反常。

甚至,她有個大膽的想法——柳依依死後,原本天道留給柳依依的機緣氣運什麽,就都轉移到她身上了!

可是,憑什麽呢?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得到好處的是她,那天道會平白無故讓她這個異鄉人成為那個幸運兒麽?

要不是今天被裴羨提出來,她恐怕還不會好好正視這個問題,可一旦注意到,懷疑的種子便生根發芽。

一定有什麽地方被她遺漏了……

葉玫絞盡腦汁,從她穿書後的一步步開始回憶。

推演下,最初柳依依是天道欽定的主角,而她的穿越打破了神州世界原有的平衡,使得裴羨沒能喜歡上柳依依,才招致了天道的製裁。

等等,天道欽定的柳依依,有什麽說頭?

之前她的思維定勢,好像一直把“天道扶持柳依依”視為理所當然,忽略了天道這麽做的用意。

如果把這個世界看成一本書,天道就是劇情君,不需要動機,不需要理由,問就是作者欽定。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世界壓根就不是一本書?那本引誘她穿越的書,或許也隻是這個修真世界裏某種神奇的、能改變人類認知的法器?

有沒有可能,自詡知曉原劇情的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不過是冰山一角?

如果,這就是個真實的世界,那天道絕對不是非柳依依不可,為了達到它神秘的目的,扶持一個柳依依的替代品,應該也說得過去吧?

而這個替代品……

怎麽看怎麽像她自己呢。

*

裝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感知不到年亞瀾和裴羨同時在附近,葉玫才裹緊了外披,幽幽下了床。

雖然她這想法……腦洞大了點兒,但絕對不是杞人憂天。

柳依依身上的氣運,都留給她了。

天道到底想扶持她幹什麽?她強大起來,對天道一定有什麽她不清楚的好處。

要提防要提防,不然哪天成了天道傀儡都不自知……

但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畢竟這世界都在天道的監視範圍裏。

哎,愁啊。

她正兒八經地想著,不由自主擰緊了眉,一步跨出門外。

正見妖婆婆端著湯藥往庭內而走,抬頭望見她的臉,喜極而泣。

“您終於醒了!”妖婆婆長出一口氣,“我們都擔心得不得了,生怕那位……那位……”說到這裏,神色又有些不對,望了望她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把“魔尊”二字吞了下去。

畢竟,妖族眾人對女王與魔尊的關係,猜測不一。雖然那日魔尊對女王表現得十分在意,但……若說魔尊對女王有意,那未免也太驚世駭俗,說出去幾個人會信?

就算是親眼目睹當日一幕的妖族眾,都覺得此事尚有蹊蹺,魔尊說不定另有目的,加上女王重傷昏睡不醒,幾位資曆最老的妖都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隻能不斷派送藥的妖侍前去探查——女王的寢宮附近魔衛戒備森嚴,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她這回親自送藥,都是拚著性命來查探女王安危的。

如今,見到女王沒事,一顆懸起的心終於落了回去!

“不必過於憂心魔族。”葉玫滿腦子盤算的都是天道,心不在焉地捂著胸口的舊傷,垂眸道,“扶我出去透透氣,這兒太悶了。”

妖婆婆連忙點頭,心思女王剛醒,或許還迷糊著,沒明白如今妖族麵臨的狀況也情有可原。

隨即就又聽她懶懶散散加了一句:“我未醒的這兩日,敢站出來拿主意、主持大局的,今夜叫他們來見我。”

“……是。”

果然,女王真正在想什麽,不是她們這些凡妖能參透的。

妖婆婆攙著葉玫緩步走了出去,不知不覺順著葉玫的腳步,去了附近剛修葺完的一片荷池邊。

一絲絲的涼風散了淡淡的花香氣,滿眼透綠的感覺,的確令人心曠神怡。

葉玫走了兩步,突然在一處大樹後停下。

她的氣息本就微弱,在故意屏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時,幾乎無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妖婆婆心覺有異,也不敢出聲,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荷池的另一側。

是魔尊!

今日他出乎意料地未穿那身象征身份的玄衣,而是一身銀白,黑白相間的發絲自然垂落,俊逸的麵目給人一種冰冷的錯覺,卻少了幾分讓妖族恐懼的氣勢。

他抿著薄唇,向著葉玫寢殿徑直走去,目不斜視。周遭經過的妖族守衛卻全身繃緊、心驚膽戰,如臨大敵,卻又不能做什麽,有隻小骨妖險些拿不穩手裏的刀,哐當一聲給掉在了地上。

對於族中來了個隨意行走的魔尊……身為妖,還是有一種來自骨子裏的恐懼的。

裴羨眉頭微微一皺,順著響聲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了幾分不悅的意味。

他不在意的人,在他眼裏和死物沒什麽差別,除葉玫以外的妖族對他什麽看法,他都無所謂。

隻是,膽子這麽小,實力如此弱的妖,有什麽資格做她手下。

“妖族,真是無人了嗎……”盡管知道多半是她臨時組建的部隊,他也依舊看不慣這部分的不完美。

幹脆,就出手幫她整頓整頓。

魔尊這句話落在妖族麵前,卻更像是嘲諷與挑釁。

那個丟刀的小骨妖漲紅了臉,在魔尊突然投來的冰冷視線下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撲通一聲匍匐在地。

本以為他會說幾句討饒的話,沒想到在強大到令人無法呼吸的威壓之下,他也依然咬著牙,滿目瞪得通紅,竟毫不避諱地直視起了魔尊,嗓音在空氣的擠壓下發出不成形的字句:“妖……族,終將,被女王帶領……昌、盛!”

這是女王的訓誡,也是他們在毫無希望下的堅持。

就在他肺部的空氣全被擠壓幹淨,以為自己要被當成出頭鳥被摁死示威時,荷池的那一側的古榕樹後,忽然傳來一聲小小的咳嗽。

弱弱的,像極了大病初愈的模樣,而且那聲音,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辨出來。

頓時,空氣安靜了一下。

冰冷恐怖的威壓突然收回,魔尊的身形突然消失,出現在了池畔另一側。

葉玫麵色帶著病後的蒼白,一手攥著單薄的外披,有些步履踉蹌地從樹後走了出來,妖婆婆焦急地跟在後邊。

作者有話說:

其實還有存稿的!換工作後太忙了壓根沒記起來,畢竟是要混口飯吃的嘛qwq

隻要有人還在坑裏,我就會填坑的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