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顧瑾瑜夫婦這一路被抬著也沒去正堂那邊,卻直接去了東邊,走過一路花廊,穿過一個假山洞道,轉眼便入了天堂一般的地方,頓時眼睛都不夠用了。

這一路,花牆斜廊,亭閣水榭,木石池沼,鬆柏蘭草,高低遠近,疏修有序,隻覺穠纖得衷,脩短合度,隨處一停,皆可入畫。

瑾瑜她女婿錢說本也算世家子弟,借了國公府的光來京,更是見了不少世麵,可如今再看這裏,他覺著,從前的去過的那些好地方,皆提不得了,再沒有好景可入眼了,在這裏,隨意給他一角,再搭上一間草廬,便從此在這裏等著老死,也可安然自得過一輩子。

他卻不知道,旁人那裏有福分來這裏搭草棚子木屋子?竟是顧茂丙、趙元秀他們兩個也都不成的。

顧昭與錢說有些底子要交代,因此,他方開了這片小洞天與錢說夫婦看。

顧昭現在基本無人可用,原想著把錢說拉到遷丁司做一任主事慢慢培養,可眼見著遷丁的郡州越發的不好掌握,因此,顧昭還是準備用一下自己的血親了。

在顧昭看來,錢說此人,周身到是有些文人風骨,卻膽子不大,重情重義也是有的,往日做事也是十分有人情味的。

對比起家中其餘血親,皆是一家一個內部精神,看上去都姓顧,可是顧昭自己心裏卻清楚,就連顧茂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還是四哥家裏好啊,四哥沒了,茂丙,瑾瑜,不靠自己也得靠了。

錢說一聲不吭的四處打量,眼神裏竟開始晃動離開老家之前,家中族老幾乎是傾巢而出,一直送到縣門口的十裏長亭……

是從什麽時候不一樣的呢?從娶了顧家姑奶奶開始的,對,就是那個時候。一下子,這世上,所有的尊重都撲麵而來了。

縣裏的官吏,來往的親戚,家中高高在上的族老。

在老家已經了不得了,可來到京裏才知道,顧這個姓氏代表了什麽。就連進京城的大門,他們都跟別人走的不是一個門。

進來之後,三進的宅子是白給的,宅子裏的家具是小叔叔送的,一水的上等硬木,家裏的擺設是小舅子給買的,甚至,出門的轎子,家裏使喚的奴婢,這些都不用錢……人來了,便妥當了。

當然,除了這些好處,也不是沒有壞處的,自來上京,錢說以前交際的那些摯友,文友,似乎離他越來越遠了,甚至下了帖子,見到人,旁人跟他的態度也是若即若離,說話都是半遮半掩。

先是不明白的,後他娘子又是抱歉,又是驕傲的說過一句話:

“……總是我連累了你,考上了又如何?考的再好,你也過不得尚書台,那些人(莊成秀等)也不用你,不若便走家裏的門蔭,先去中書做個舍人,好歹見天能見到陛下呢……”

先前聽了娘子這話,錢說也隻是笑笑,可是,直至來到上京之後,他方知道,有的衙門他隨便進了,可有的衙門,他這輩子都別想了……

這一下子,錢說總算是有些悟了,就像才將在門房一樣,他家才多少人,顧家又有多少人,赫赫揚揚一個大家族,人也分了三六九等,此種感覺滋味莫名,竟又是驕傲,又是忐忑,又是失落的。

他這番是借了媳婦的光了,難不成,以後也隻能借媳婦的光了麽?

坐在前麵的顧瑾瑜心思一動,回頭看看錢說,錢說抬起頭,衝著他娘子笑笑,又做出賞景的樣子四處看了起來……

顧昭這東園,是從未對外開放過的,一般隻是他跟阿潤來玩耍,有時候逛的累了,就在東園的“小洞天”,“水聲閣”那處歇息,隻因這邊離那處暗道遠,阿潤早朝十分不方便,如此就來的少些。

這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景,皆是顧昭這些年親手養起來的,且從不借他人手。

將現代的理念與古代的園林結合在一起,那邊是處處美不勝收,眼都不夠用了。

穿竹廊,過水廊,上三曲橋,過五曲橋,又至九曲橋,下得橋去,卻是一處小碼頭,夫婦下了滑竿,上了一條小舟,一路撐杆而過,路過一處岸邊小軒的時候,那船上撐杆的船娘指著那項說,小侯爺往日便住在那裏。

轉眼到了一處左右逢源之地,這夫婦下了小舟,麵前便是一溜三間複室,又換得一幫小奴們一溜煙的抬著空杆子過來,轉眼將他們抬到中心島的一處源頭之地,放下他們便一溜煙兒的走了。

這對夫婦站在一處假山青石台上,耳邊竟聽得泉水咕嘟之聲,聞聲看去,眼前竟有水軒一間,那裏麵砌著方井,井內便有數眼小泉,咕嘟,咕嘟的大股大股的往外冒著泉水…

沒多久,山處拐角細仔小跑著迎出來,先問了姑奶奶好,又帶著他們一路往更深處走,走了一段,便又豁然開朗,北眺過去,又是一處五曲橋,橋那邊有木屋,屋前積水彌漫,水間倒影清澈,水岸上建著一排精致的木屋。

岸邊,小叔叔穿著一身暖色的夾襖,帶著一個軟帽,穿著鄉下老農的軟草編的靴兒,正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折騰呢!

仔細看去,他身邊還擺著一個小桌子,那桌子上放著幾個黑布墊底的托子,托子上擺滿了閃閃亮的幾排銀牌兒。

這小桌子邊上,擺著四五個大籠子,籠子裏關著的竟然全是羽毛雪白,蹼子嫩黃的大鵝。

顧瑾瑜夫婦忙過去行禮,顧昭笑嘻嘻的伸出一隻手搖晃,另外一隻手下死死的還按著一隻大鵝的鵝頸。

顧昭的表情很是親切,語氣很是親昵:“免了,免了!大侄女,侄女婿,我正忙著,忙完咱們才好坐下來說話。”

顧瑾瑜忙笑道:“瞧我們這眉眼,真是沒個高低,小叔叔難得有個清閑時候,我們還來打攪……”

顧昭臉上笑的猶如開花的卷子:“這話說的!這話說的!你是誰?我親親的大侄女兒,又不是外人!”

顧瑾瑜頓時心裏便穩妥了,她側臉看看自己相公,也是覺著麵子裏子都有了,便又問:“小叔叔身上可利落了?”

顧昭笑笑:“還有些咳,還得再吃兩劑就差不多了。”說罷,他又和顏悅色的對錢說道:“女婿還是那個樣子。”

錢說一躬到底道:“是。”

顧瑾瑜頓時有些惱羞,拍了他一下之後道:“小叔叔瞧瞧,他就是這樣的笨嘴拙舌的,如今可算好了,到了家裏,小叔叔還要多多說說他才是。”

正說著,那邊跑來兩位下巴光滑,走路細碎的下奴捧過更小的木凳給他們坐下,又端過小桌,擺上小茶壺,小茶盞,放下便走了。

顧昭擺擺手,他們放敢坐下,沒人招待自己提了壺,倒了水,捧著小茶盞反複看著器具花色,隻覺著這地方處處不同,著小物件都泛著一股子雅意。

顧瑾瑜用腳踢踢女婿,衝著自己小叔叔挑挑眉,又揚揚下巴,錢說一臉苦難的搖搖頭。

那邊顧昭語氣裏含笑著問:“說什麽小話呢?你家那塊餅呢?怎麽就你們來了?不該啊!往日就看他上躥下跳的,你都來了……他不能不來啊?”

顧瑾瑜一撇嘴,見小叔叔親熱,她語氣難免嬌嗔了些:“他?小叔叔您可不知道,這都多少年沒見了,那沒良心的東西,真真恨死我了!我也是白疼了他一場,我就說一起來唄,人家倒好,死活是不來,還不許我來!”

顧昭失笑,搖搖頭插話道:“他敢來?你不知道,跟我生氣呢……”

“呦,他還有這個膽子?還敢跟您置氣?”

“嗯,可不!旁人都沒有這個膽,隻他有!他呀……隻能看到眼前三筷子菜的傻東西,裏外人都不分不清了,虧我覺著他是個精明的,沒成想那是沒遇到事兒呢,遇到了才知道,那就是驢糞蛋蛋!”

顧瑾瑜忙道:“小叔叔多多擔待,他還小呢,我爹去得早,雖他現在看著是出息了,實實在在卻是幼年少了長輩兒的引導,見識短了些……”

顧昭沒留意的被鵝報複了一下,忙迅速抽手往後躲:“哎……別說他了,你們打哪裏來?”

顧瑾瑜頓時尷尬了:“那什麽……大伯伯家那邊來的,嫂子也想來的……”

“得!”顧昭笑著搖頭:“你是個做不得主的,她何苦為難你?這女人啊,就是閑得慌,沒事兒就在那裏瞎捉摸,一會不對,就想這想那的,回頭你去說,我就是回來沾了些鬱氣,病了兩天兒,也沒啥,回頭我去給嫂子送禮去,我帶了好些東西呢!”

這足夠了,顧瑾瑜鬆了一口氣的施禮:“是,這便好了,這都好了!一會回去就這麽說。”

如此便又安靜下來,個自尋思起來。

顧瑾瑜坐在那邊悄悄打量自己小叔叔,她才剛剛傷心過,如今眼睛還是腫著呢,卻不想,人一來,什麽難受,什麽悲憤,什麽無依無靠,總之看到小叔叔這番做派,這番親厚,頓時百病全消,心裏是穩穩當當的舒服起來,看著什麽輕快。

細細看來,這些年了,親人還是親人,小叔叔到底是小叔叔,他就是隨隨意意的待你,也能透出不同來。

不若大伯伯家裏那般,怎麽坐,坐在那裏,吃什麽茶,說什麽話,如何笑?都像一出戲一般。

顧昭依舊手忙腳亂的,正將一個銀牌子往大白鵝脖子上套,這銀牌子正麵刻著“天鵝湖,鵝二將軍”這倒也沒啥,若拿起牌子往後麵看,不明就裏的,往往會嚇個半死!

那背麵就刻了倆字兒,“敕命”!那兩字兒下麵卻是一方小印,印上也有兩字兒,曰:“紅生”,此乃戲言,顧昭說既有紅米分,你便是我的紅生。

趙淳潤聽了,卻正正式式的挑了好印石,親手刻了章子。

這印隻在這院裏用,院子裏的雞鴨狗鵝,個個都帶著這樣的玩意兒,生活情趣而已。

反正唄,甭管是幾將軍吧,這是阿潤封的,這鵝在奴仆們看來,卻隻隻都是爺了,怠慢不得。

人都知道的事兒,牲畜哪裏知道?鵝不願意!那麽大一坨銀子掛脖子上,它覺著很委屈,還天鵝?它就是家鵝,因嘴捆著,它隻得奮力用黃色的蹼子掙紮著。

顧昭周身狼狽,踐踏的一身鵝毛,一邊使勁套牌子一邊好脾氣的勸:“你傻啊!你看旁的,都上盤子了!這是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這可是好東西!能讓你老死還能混個土葬的大福利……亂撲騰啥……這麽大的馬甲不要,你是傻啊你……”

顧瑾瑜高低忍不住,捂著帕子扭頭開始聳肩膀。

顧昭一邊忙活著給鵝將軍授銜,一邊跟顧瑾瑜夫婦繼續閑話:“道廉,在這裏住得可還習慣?對往後的日子有些什麽打算?”畢竟自己這個長輩要顯示一下對後輩的關心,雖然自己早就打了這侄女婿的主意,可也不能太急促不是。

那錢拱手道:“多謝七叔關心,隻要瑾瑜習慣,小侄一切便好。”

顧瑾瑜聽顧昭似有提攜之意,忙搶著說:“大伯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安妥。至於打算麽,我們也是沒什麽見識,全憑小叔叔跟長輩們指點……。”

顧昭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

“若說起我家這位,我公公那會子,也是做過一人父母,管過萬民的吃喝的,相公他自小耳濡目染,一則是守先父遺誌,再則他原也是個苦人,深知世間疾苦,有生之年倒也發了一些誌願,想為百姓做些實事。”

顧昭仿若想起什麽,他鬆開在鵝二將軍身上忙乎的手,自有小奴過來,兩隻手捧著把將軍大人抱了下去。

細仔回手又要拖出一隻,顧昭卻說:“你先帶著瑾瑜到處逛逛,留道廉在這兒,我跟他說會兒話,一會子招待女婿呢,女婿喜歡吃啥,喝啥,咱們可不能慢待了。”

顧瑾瑜趕緊站起來道:“可不敢,小叔叔,我們就是來問你個好……”

顧昭一臉不耐煩的打發她:“我好著呢!可別廢話了,你趕緊去吧,我跟女婿可有話說,到了我這裏,這便是自由世界,你想怎麽就怎麽,咱家好東西多了,卻又不知道女婿的口味。

平時家裏就我一個……我就一張嘴,一個肚皮,能咽下多少?一會子咱一家人一起吃個便飯,我與女婿也喝上兩杯,快去快去!可別替我省著,挑好了叫他們做去!趕緊去吧!”

顧瑾瑜頓時周身更加舒坦,眉眼都張開了笑著,身姿也輕盈了,她福了一下笑嘻嘻的說道:“你瞧我,離的那麽老遠,還沒孝敬小叔叔什麽呢……小叔叔,你可擔待我們吧!”

顧昭使勁一指來時路:“你可算了,還等你那一點!趕緊走吧,就你廢話多!到了我這裏,你隻管學學你弟弟的胎像,那真是什麽好拿什麽,什麽好吃吃什麽!他可從來不把我當外人!”

顧瑾瑜笑笑:“他就是這樣!那侄女兒就去了?”

顧昭隻好擺擺手:“快去,快去!”

顧瑾瑜跟著細仔走了。

顧昭又繼續折騰他的鵝,他一個人總歸不成,於是招手喊錢說:“道廉趕緊過來,我一個人可不成!”

錢說四下看看,心裏開始躍躍欲試,他趕緊紮紮袖子,張著兩隻手就撲過來了,這會子他也心情也是不錯的。

顧昭按著三將軍,用下巴點點桌子:“取上麵的牌子來,三將軍那塊!”

錢說點點頭忙道:“哎!”

小跑著他過去取了牌子,就像是不經意一般,他把背麵也瞄了一眼,這一看,他便立時嚇死了,隻啊了一聲之後,他僵在了那裏!

可憐這位小小的封建士大夫,就隻看了一眼,竟僵在那裏,片刻,**竟然溫暖潮濕起來。

這天下間,竟有人敢隨意用這個字眼?一時間,可憐的道廉相公魂魄都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