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成為階下囚

——陸軍中將餘程萬自敘:

“民國三十二年夏,我任74軍副軍長兼57師師長,駐防常德。冬11月初,倭寇集5個師團約10萬餘眾之兵力,發動濱湖攻勢,陷澧縣、石門、下安鄉、臨澧,直逼常德。程萬提師八千,奉命固守。自11月18日開始接觸,迄12月3日轉移城郊止,共計十六晝夜,其間與敵作街巷爭奪戰者凡九晝夜。敵挾其優勢武器,空炸、炮轟、毒攻,無所不用其極。我以有限人數,血肉之軀,與敵作殊死戰:最後官佐勤雜兵夫與政工人員以及炮、工、輜、通、擔架、衛生各兵種,亦概編入苦撐惡鬥。迨建築物及碉堡盡毀,守兵與殘破工事,節節同歸於盡,所固守者僅核心一小地區,猶以僅存少數人槍,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槍使一槍,無槍則使刀矛或磚石木棒,與敵死拚。直至彈盡人絕……”

秘密押解

光複常德是在日軍撤退到百裏之外的澧水一線後成為事實的。****第18軍、第79軍、第44軍虎視眈眈地與日軍對峙,尤如隔河相望的兩群猛獸。打進城來的****第58軍、第72軍、第74軍終於輕鬆地在城裏喝開了慶功酒。這是1943年距離歲末隻有十幾天的冰涼的冬天,一座古老繁華美麗的常德城毀滅在爆烈冷酷的戰火之中,隻有清幽的沅江水依然在遙遠、稀薄的陽光照耀下沒有變容地緩緩流淌。

將軍帶著一名參謀和四名衛士在廢城瞎轉。在沒有完全美式化之前,他們穿的全是土黃色的棉軍衣,勾破的地方露出白色的棉絮,他們膚色黯淡,唯有將軍衣領上的兩顆金星泛出微弱的光澤。

麵對廢墟,將軍有些神經質,一言不發,磕磕絆絆地在瓦礫堆裏行走。周圍的人誰也不敢跟他說話,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們走到東門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牆,垮得隻剩下一條土堆,城門洞無影無蹤。尚有幾段沒有垮的城牆,城麵上千萬個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樣。在城中心,全城如同廣場,放眼可以看到任何一處舊城基,城裏遠遠近近全是瓦礫堆。瓦礫堆不僅堆遍了每一所炸毀燒光了的屋基,就是每一條街巷,每一條馬路,也全都讓碎磚碎瓦湮沒了。將軍領頭踏著亂磚,折向西走,這時太陽已經升高,陽光照著這龐大的瓦礫場,顯示出驚人的畫麵。像一幅荒誕派油畫,上上下下、橫七豎八的磚頭瓦片、橫梁倒木,全是通紅的、火紅的,紅得有些虛假,紅得讓人不忍目睹。

瓦礫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麵目猙獰可怖的屍體。有的是日軍士兵,有的是自己弟兄。從麵孔上已分辨不出,隻有在衣服上辨認。到了上南門、雙忠街一帶,這裏算是城裏僅僅幸存的房屋區,縱橫約摸20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幹幢,但都揭了房頂,零碎的木架,搭著幾塊殘瓦,門窗戶扇全已東倒西歪。將軍輕輕自語了幾句,似乎是說這裏是肉搏最激烈的地方。的確,周圍屍體重重疊疊,有的缺手,有的斷腳,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腦袋。有些屍體,已生了蛆,蛆在死人臉上鑽著眼睛和鼻孔。說不出是一種什麽奇臭,在空氣裏撲人,隻覺得腸胃熏得要往外翻。

由雙忠街轉彎到中央銀行守城第57師司令部門口,將軍停住了。這是全城最牢固的鋼筋水泥結構房屋,也被燒毀成了一個爛殼子。大門口曾經發生過短兵相接的肉搏,圍牆打得像馬蜂窩,將軍伸出手去撫摸,像是在撫摸少女柔嫩的肌膚。

再轉到小西門,城牆原來有幾人高,現在被炮火轟得像防汛的河堤。大西門還有餘火,磚瓦堆裏冒出嫋嫋青煙,幾棵數人合抱不攏的古樹,被打得剩成了禿樹幹,與幾根被燒焦突兀站立的電線杆相配襯。在北門,將軍不知是咳嗽還是幹笑,發出幾句聲音。這裏是日軍最先破城的地方,城牆基的外麵,有幾百具日軍未來得及運走的屍體,黑壓壓一片攤在爛泥地裏。屍體全都腐爛,北風吹來,臭氣熏得他們皺著眉頭無法站立。確切地說,腐爛的屍體才真正象征著戰爭已經過去。

“師座,咱們回去吧。”參謀終於忍不住,硬著頭皮提醒了一句,“王軍長、魯軍長、傅軍長和戴軍長他們還在帳篷裏等您呢。”參謀指的帳篷,是城西北角的幾座特大號軍用帳篷,那是城裏的上風口,臭氣稀少得多,將領們的帳篷全搭在那裏。

“回去吧!”餘程萬仰頭望著湛藍湛藍的天空,重重地吐了口濁氣。

“砰砰砰!”一瓶瓶由美國空軍從駝峰航線運進的地道法國香檳被啟開了瓶塞噴出了激動人心的白沫。瑪瑙似的酒液在玻璃杯裏放射出奪目的光豔,奇異的酒香和腳下的泥土味混雜在一起,溢滿了暖烘烘的帳篷。

王耀武舉起酒杯,用濃重的山東話吆喝:“來來來,大家都舉起杯!”他是第29集團軍副總司令兼第74軍軍長,在座的數他官階最高,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是酒會主持人。響應他的提議,帳篷裏圍著桌子的第58軍軍長魯道源中將、第72軍軍長傅翼中將、第74軍58師師長張靈甫少將、新11師侯師長、新10師肖師長、常德縣戴九峰縣長以及名氣很大的中央社戰地記者文傑等都興高采烈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咦,”王耀武突然發現餘程萬沒有舉杯,就說,“石堅兄,你在想什麽心事呢?今天這杯酒,你最應該喝,你率師守城,勞苦功高,這第一杯酒,算俺們敬你石堅兄的!”

“對對對!”眾人都附和著。

張靈甫把酒杯塞到餘程萬手中,敦促道:“快快,老學長,幹杯了!”他們都是黃埔畢業生,餘程萬是黃埔一期,王耀武是黃埔三期,張靈甫是黃埔四期,所以餘被稱作老學長。

餘程萬的思緒仿佛在另外一個世界漫無邊際地遨遊。他是個標準的儒將,他的學曆相當於現今的博士,讀書造成的深邃,使他對生活的體驗比別人要細膩、複雜幾倍。半個多月空前絕後的血戰,足以使一個人精神麻木甚至崩潰,也足以使一個人淡漠以致冷酷地看待這個人生世界。很難說他此刻在歸納什麽,或者說擔憂什麽、希望什麽、回憶什麽,他所要說的話全都匯集在他深褐色的眼眸裏,向周圍交替投射出各種捉摸不透的目光。他把酒杯擠進緊閉的嘴唇裏,然後迅速一飲而盡。

附庸風雅的戰將魯道源喜歡吟詩作詞,他自我陶醉地念道:“動地驚天泣鬼神,軍稱長勝克名城。月明江畔朔風起……”

沒等魯道源念完,心急口快的張靈甫便揮箸大叫:“算啦算啦,快吃吧!”說罷,夾起一塊鹵汁淋漓的牛肉塞進嘴中嚼咽起來。

勤務兵臨時給將軍們搭的桌子上擺滿了後方勞軍團送來的雞鴨魚肉,以及美國罐頭。將軍們的吃相不比士兵們文雅到哪裏去,一陣喉嚨蠕動的風卷殘雲,桌上的酒菜便消滅了大半。站在一旁佇立不動的副官及時地一招手,勤務兵們又往桌上添牛排、雞腿。

正在這時,帳篷外傳來一陣“立正”的口令,衛士報告:“傅副總司令到!”

眾人剛把埋在肉盆子裏的頭抬起來,濱湖警備區副總司令傅仲芳中將便挺著胖大的身軀,掀開帳篷的簾子,帶著一股寒風走了進來。

“仲芳兄,你來晚了!”王耀武打招呼。傅仲芳名翼翰,字仲芳,以字行,所以喊他仲芳。其他人嘴裏都塞滿了酒和肉,隻是含糊地和他應個聲兒。

傅仲芳在****裏的威望不高,因為他盡打敗仗。此次常德會戰,他指揮的部隊被日軍打得到處逃竄,要找找不到,要尋尋不著。可是戰鬥一結束,他又神氣活現地不知從哪個旮旯裏鑽了出來,而且你不得不承認,他的部隊完好無損。這是他最得意也是旁人最懊惱的地方。

將軍們對他的冷落,傅仲芳並不在意。他把白手套輕輕扯下,接過勤務兵恭恭敬敬遞過來的酒杯,稍稍抿了一口,向眾人掃視了一圈,然後目光停留在餘程萬的臉上。

餘程萬敏感地意識到什麽,接住傅仲芳富有意味的瞥視,並向他報以等待的回望。

傅仲芳舉起杯子道:“石堅兄,抓緊時間,多喝幾杯吧。”

一聽此話,眾人全停住了。

“什麽意思?”張靈甫陰森森地問。

“仲芳兄話裏有話啊。”王耀武把酒杯輕輕一頓。

“仲芳兄是開玩笑吧?”傅翼想打圓場。

“不,”傅仲芳正色道,“各位長官,包括餘師長,請多包涵。兄弟此次來,正是奉命要逮捕餘師長,立即押往重慶的。”

“何故?”王耀武勃然變色,“難道就因為餘師長最後在糧盡彈絕的情況下,渡江尋引援軍之舉?”

傅仲芳點點頭:“這是您的解釋,而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違抗死守命令,臨陣脫逃。”

張靈甫跳起來,把酒杯朝地上猛力一摔,“叭”地一聲炸開了緊張的空氣,“餓(我)****奶奶,拚死拚命,血戰沙場,怎麽的?反倒成罪人啦?!”他一急爆,陝西土腔也冒了出來。

按進城先後排位,魯道源理當是光複常德的頭號功臣。但守城的第57師名聲已打出去叫響了,他第58軍的功績當然就黯淡了,現在看到餘程萬倒黴,他不禁掠過一絲快意。還有,第57師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餘程萬和王耀武、張靈甫等全是掌握實權的黃埔係,而他則是雲南王龍雲指揮棒下打出來的雜牌,雖然屢建戰功,但總是升遷緩慢,有幾次還差一點被嫡係擠掉位置,所以心裏總存有難以遏製的嫉恨。但這次他也覺得抓餘程萬過火了,同為前方一線作戰將領,他覺得有責任站出來說幾句話。

“仲芳兄,你是不是搞錯嘍?我率部隊打到沅江南岸的毛灣,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衝出城來給我們引路的石堅兄,我可以證實——”魯道源指著餘程萬嘴角被毒氣彈炸傷的創口說,“石堅兄冒著槍林彈雨,帶傷戰浴血奮戰,並無脫逃之意嘛。不知仲芳兄來逮捕石堅兄是奉……”

傅仲芳無語。

身穿呢質長袍、頭戴圓頂禮帽的常德縣戴九峰縣長,原本覺得自己在將軍的圈子裏不便插話的,此時不知怎麽也鬥膽湊到傅仲芳跟前,咳嗽幾聲以此壯膽,說道:“傅長官,我代表常德百姓,是要為餘將軍請功的,可這、這、這……”他不知道說什麽才顯得不失禮、不冒昧,手指都因過度的激動而劇烈的顫抖起來。

“弟兄們息怒,我餘程萬一人做事一人擔!”一直在側邊,當事人卻像旁觀者無語的餘程萬突然打破緘默開口了。他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如同一個酗酒過量的醉漢猛地被一盆冰涼的水澆在頭上激醒了一般。在這之前,這場惡戰對他來說始終沒有結束,他對自己有懷疑、有委屈、有迷惘、有想擺脫卻無法擺脫的期待,有時還有憤怒,一種缺乏對象而難以排遣的憤怒,混雜的感情像在他腳下擰上了軲轆,使他滑到渾沌的深淵中,嘿,現在明白了,終於明白了,他焦灼的症結不就是這個難以預料而又在預料之中的結果嗎?!它來了,它就冷笑地站在自己的麵前。於是他恢複了理智,也恢複了自信,一個知書達理、久經沙場的將軍的自信。

他灑脫地舉起酒杯,拱手做抱拳狀,道:“各位仁兄,讓石堅最後再敬大家一杯酒,一切盡在無言中了。”說罷,他仰脖一飲而盡。

“請,餘師長。”傅仲芳故作客套地向帳篷外攤開一隻手。

餘程萬大踏步迎著凜冽的西北風向外走去。

等帳篷裏的將軍與地方官回過神來,想和餘程萬道個別說聲珍重時,門外已沒有他們的影子了。王耀武被告知餘程萬將乘火輪逆流而上前往重慶,而他率軍裏的將領們特意去送行時,卻根本沒有發現餘程萬在輪船上。問傅仲芳,回答說他也不知道,是軍委會派專員來押解的。王耀武等人於是知道不便再深究下去了,能把黃埔一期的將領抓起來的還有誰呢?心裏都清楚,可都不敢說了。

一條細窄狹長的公路綿延不絕地伸向遠方。如果不是大雪覆蓋,盡可以看到灰黃的沙土路麵,以及道路兩旁貧瘠的田地。雪是傍晚時分開始降落的,到次日黎明已將整個湘南平原鋪上了雪白的絨被。前後兩輛美式吉普,悄無聲息地在雪地上奔馳,軋出兩道深黑色的轍痕。它們從天晚開到日明,不分晝夜地向重慶方向趕路。

餘程萬裹著棉大衣端坐在後一輛車的後座,兩個全副武裝的憲兵陪著他。實際上他已經沒有行動自由,但這兩個憲兵出於對他的仰慕和尊敬,將幾份在路上買的近日出版的報紙遞給他看。映入他眼簾的,全是頌揚“虎賁”74軍57師和他本人的通欄標題文章。還有配發他的各種戎裝照,也在報上占著顯著的位置。他移開目光,視線與耀眼的雪地相接觸,感到有些暈眩。

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被扣之時,****第六、第九戰區以及重慶大後方正掀起湘北戰場常德會戰宣傳與勞軍的。雖然的主角並沒置身其中,但的的熱烈確實席卷了所有中國戰區,席卷了英美強大的輿論機器,形成了世界性的震動。

50年後一個夏日的早晨,作為中隊的作家,我推開湖南省圖書館特種藏書室的玻璃門,一疊沉甸甸的抗戰時期《中央日報》、《大公報》放在我麵前,我翻開它發黃殘破的紙頁,采擷到這一曆史的朵朵浪花。

英報讚揚常德大捷

認為中國飯碗之戰

(中央社)倫敦23日來電,倫敦兩大著名日報,今日刊登常德勝利消息,並特別強調我軍英勇作戰,使日軍直驅西南之企圖,終被遏阻,《新聞紀事報》以首頁全欄篇幅,登載該報特派采訪此日趨重要之中國前線消息之戰地記者蓋爾德所描寫之常德劇戰情形,其標題為“中國飯碗之戰”,蓋氏以長達四百字之報導,敘述常德戰役之始末,結語謂,外國觀察家,鹹視常德之役,為中國重要之勝利。又倫敦《泰晤士報》社評,聞讚美我軍克複常德,謂常德之勝利,殊令人興奮,並雲,常德除為糧食倉庫外,且具有戰略重要性,故無怪日軍猛攻及中隊之英勇抵抗。又謂,日軍可能卷土重來,然以往諸役及常德之戰已表示中事長官深知該區之重要性,遂固守此重要據點,庶其屹然無恙。

慰勞餘師捐款

本報(中央日報)昨續收2千

(本報訊)慰勞第57師餘程萬師捐款,本報於昨日續收到三批。一,長沙明道鄉第17保私立道文小學學生70元;二,一五合作社,乾元宮小貿,共捐300元;三,寧鄉大戰橋,湖南私立友紅中學校全體員生1870元。教職員——謝仙桂100元……

中外記者赴前線參觀戰績

美蘇英法國武官同行

《太陽報》謂常德勝利偉大

(中央社)中外記者20人,18日正午由中宣部國際宣傳處派員乘專機飛桂林,轉往常德參觀戰績,美武官麥克聶、英武官甘柏爾、蘇武官佛羅窖、法民族解放委員會駐渝軍事代表團武官葛丁等同行。

《芝加哥太陽報》著文評論中國常德戰局稱,中隊克複常德之意義,遠較戰役本身價值為大,華軍於該區猛烈之戰役中,其非僅有關數百萬人民之食米問題,亦助長一般之士氣。此一戰役,對中國而言,足證其士氣之作戰能力……

將士為民建功

萬民歡欣振奮

各地紛電祝捷並組慰勞團

(中央社)重慶19日電。我軍攻克常德捷音傳來,市民除振奮歡欣之餘,對英勇將士為國建功,倍增感激與關懷,勞軍運動正積極展開,並紛組慰勞團,前往戰地沅陵、常德、桃源等處勞軍。

常德會戰之激烈

可與滬戰相輝映

(中央社23日電)此次湘鄂之戰,由鄂西展至湘北之沅江流域,而演成常德之空前壯烈攻防戰,戰鬥之激烈,幾次達到最。敵原擬一舉而下常德,以為將來進窺我長沙作難備,但經我餘程萬師之壯烈抵抗,及空軍之協力,使敵屢受重創,一挫再挫,呈退卻之勢。

陪都全體抗屬

電慰前線將士

(中央社電)陪都全體抗屬,頃電湘鄂前線將士致敬。略謂:“遠聞捷音,毋任歡欣!請勿顧家室,希益堅強鬥誌,殲彼頑寇,還我河山,像能早賦凱歌,庶可共樂天倫。”

社論

常德大會戰的勝利

我軍將士在英明統帥指揮之下,奮不顧身,浴血搏鬥,痛殲敵軍過半,使敵寇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湘北三次會戰以來,又嚐到一次大會戰中慘敗的滋味……

西籍王德純主教談常德會戰一瞥

(中央社常德20日電)此間天主堂西班牙籍主教王德純,前以中立國人士關係,於敵犯常德時未動,對守軍保衛常德作戰情形,親曆目睹。王主教稱:我等居華40年,平日所聞華軍作戰英勇壯烈情形,僅見報紙所載,此次常德守軍作戰,個個均夠得上英雄豪傑,本人深感敬佩!

美報祝常德之捷

旅紐約僑胞獻金勞軍

(中央社紐約電)《先鋒論壇報》今在社論中稱,華軍之常德戰役,令人大感興趣!我軍英勇殲敵捷報傳至紐約後,僑胞歡慶之餘,特由紐約華僑救國會致電孔兼財長,電雲:茲由中國銀行匯上美金5140元,請即轉交軍委會分轉前方將士。

報紙鋪天蓋地的宣傳,並不亞於眼前紛紛揚揚飛舞的雪花。吉普車屁股後麵冒出一縷縷青煙,在雪地裏鑽行。車內,疲憊不堪的餘程萬將軍腦袋歪在座位的靠背上,睡著了。憲兵遞給他的那幾份報紙,順手扔在地上。

我不申辯

一束金黃色的陽光,起初隻露出一條邊,但瞬間便像標槍紮在牢房的牆壁上,印出一個偌大的不規則方塊。

餘程萬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首先發現的並不是從鐵窗透進來的那束耀眼的光線,也不是在光暈的暗處搖曳的那盤蜘蛛網,而是天花板上一條乳白色的、蜷縮著的人形。他在琢磨,這是油畫?還是雕塑?怎麽會貼到天花板上去的呢?他一時竟百思不得其解。

看守打開牢門的鐵鎖,勤務兵端進一盆溫水給餘程萬刷牙洗臉。因為他是****中將,又不是犯國民黨最敏感和痛恨的政治罪,所以盡管蹲了大牢,還給他保留了些相應的待遇。

熱水升騰起汽霧,餘程萬接過毛巾仰頭擦臉的刹那,他突然發現天花板上的那具人形在融化,化成冰涼的水珠滴下來,落在他頭皮上。

“啊!”他輕輕呀了聲,原來這是他夜晚蜷縮在鋪上所散發的熱氣,凍結到天花板上凝成的人形,真是一種奇觀。

這時餘程萬才覺得冷,冰到骨髓裏的冷。他這個生長在亞熱帶海濱台山的老廣,頭一次體味到重慶那攪得周身寒徹的陰冷。當然,隻要在屋裏生上個火爐,也就會將寒氣驅走,但他目前的處境,不可能讓他接觸火焰。

早飯端來了,有炸糕、辣醬,還有一小杯熱奶。餘程萬狼吞虎咽全部送下肚後,這才覺得身上有了些暢動的血液。

“將軍,俞主任來看您了。”勤務兵湊到他耳朵旁提醒。

“俞主任?”餘程萬一時沒反應過來。與此同時,身穿筆挺的中將禮服、足蹬黑色發亮的皮靴、光頭閃閃的俞濟時已大步跨了進來,喊他:“石堅兄!”

“軍座!”餘程萬脫口而出,馬上下意識地立正。

俞濟時擺擺手笑道:“見外,見外,叫我濟時嘛。”他一笑嘴唇立刻短了一截,因為他自出娘胎時嘴上唇就帶缺,後來經手術才彌合的。俞濟時無字無號,親切的喊法就“濟時”二字。

但“濟時”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喊的。俞濟時在國民黨是個顯赫的人物,現就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他1904年出生在浙江奉化,與蔣介石是同鄉,有傳說他是蔣的侄子,其實他是曾任黃埔軍校軍需部副主任、陸軍上將俞飛鵬的侄子。俞濟時黃埔一期畢業,與餘程萬是同窗好友。更重要的是,這位比餘程萬還小兩歲的師弟,曾任第74軍軍長,而餘程萬則在他手下任第57師師長,實屬老同學、老部下,這使他們的關係更是非同一般。

“濟時,沒想到我們在此見麵!”餘程萬苦笑。

早有衛士端來軟椅,俞濟時和餘程萬坐下來交談。

“石堅兄,我在這個位子,雜務頗多,怪我一時疏忽,你來後我才知道。”俞濟時解釋,繼而他安慰道,“你放心,我會替你到校長那兒去說話。你這次在常德守孤城,反映都是不錯的嘛,仗也打得蠻漂亮,我看到幾個電報。說你怕死,我不相信!別人不知道,我俞濟時還不知道你嗎?”說著,俞濟時有點衝動,兩道濃眉挑起,目光炯炯逼人。

的確,餘程萬在俞濟時手下有過出色表現,那是高安戰役。

1939年4月上旬,日軍板垣師團所部向江西高安進犯,由於戰事突發,情況緊急,重慶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當即調動第74軍所轄51、57、58三個師和第49軍王鐵漢一個師,統歸當時的第74軍軍長俞濟時指揮,直趨高安參戰。4月8日,王耀武的51師、餘程萬的57師、廖齡奇的58師相繼按時到達指定位置。俞濟時率同參謀處長張慶鎏、作戰科長林逖青等赴前線指揮所。高安城位於綿江北岸,指揮所設在城西郊的聶家村。俞察看了地形,考慮了三個師的作戰特點,下令51師據守高安城,士兵連夜構築工事,以備迎戰。其他兩師準備形成兩隻鐵拳,各布左右翼。但部隊尚未布防就緒,日軍就趕到,並一鼓作氣發起猛烈進攻。10日下午,黃梅時節的贛北下起了綿綿細雨,軍部指揮所駐地已清晰地聽到前線槍聲,51師部隊紛紛向高安城潰退。側翼的餘程萬出於對俞濟時的關心,不斷地打電話詢問情況。俞濟時鎮定地說他很安全,要餘程萬加強守衛。炮彈已在指揮所附近接二連三地炸響,俞濟時身披雨衣,情緒緊張,下達轉移命令後,顧不上吃晚飯,連夜兼程,冒雨過江,一口氣跑到距高安城南三四十裏的王村,餘程萬的師指揮部。

此時高安城已陷入敵手,軍參謀長馬君彥向俞濟時建議改換57師攻城、51師和58師及王鐵漢師作策應。俞濟時否定了這一方案,他考慮,日軍一般長驅深入,不會在城內呆久戀戰,攻城的部隊將不會很艱難,關鍵是擋住敵軍出城衝擊的部隊要準備付出巨大的代價,隻要擋住敵人的進攻,那麽板垣師團主力將受重創,高安戰役就必勝無疑,基於此考慮,阻擊的部隊才該是最強手,他選定了餘程萬師。而51師仍在正麵主攻,58師牽製,王鐵漢師封鎖綿江南岸。

隆隆的槍炮聲中,俞濟時緊握餘程萬的手說:“全仰仗老兄了。石堅兄勝則勝,石堅兄敗則敗!”

“軍座放心,石堅以死相戰!”餘程萬“哢嚓”行了個莊嚴的軍禮。

果然,51師很快突入城內,日軍一個聯隊撤出城區在飛機的掩護下,向餘程萬師的奉新方向殺來。餘程萬早就命令部隊挖陷阱、埋地雷,阻止敵坦克戰車等重兵器前進,並組織了層層機槍火力網和白刃格鬥的步兵散線,用來對付敵人的梯次衝鋒。敵人攻勢凶猛,幾倍於的火炮將陣地轟成了鬆土,飛機在空中投下燒夷彈燃起熊熊大火,熏得守軍窒息,臉上像塗了黑炭。戰鬥進行下去,57師官兵傷亡眾多,一個團長用哭腔打電話到師部請示撤退,餘程萬咬牙命令說:“打到你一個人,最後我去接替你,也要守住陣地!”放下電話,他不顧俞濟時要他呆在指揮所的再三叮囑,即趕赴前沿陣地親自督戰。這次戰役,57師以2000餘人傷亡的代價,會同其他部隊在高安頂住了日軍的攻勢,以全殲敵一個聯隊的戰績,受到了戰區和軍委會的嘉獎,並在高安城東中山公園召開祝捷大會。

往事曆曆在目,餘程萬的英勇但不失儒雅的風格給俞濟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相信餘會是猥瑣怕死的膽小鬼,但他又不理解蔣介石這個老校長怎麽會對餘程萬這個黃埔一期學生動那麽大的肝火,他沒敢說,實際上蔣介石已下令要槍斃餘程萬。

“這樣吧,”俞濟時沉吟片刻,抱定要負責到底的態度說,“你寫個申辯書,我代你交上去……”

餘程萬聽罷搖搖頭,連聲說:“不不不,我不寫申辯書。”“不寫?為什麽?”俞濟時有些意外。

“我不申辯,我有罪!”餘程萬語氣篤定,神態執拗地說。

就衝這點忠誠、耿直,餘程萬也是黨國的精華。俞濟時想。那種有功就搶,有過就推,狡詐冷酷、陰險毒辣的將領,他見得多了。他至今還後悔長沙警備司令酆悌死在他手裏,而他沒能幫忙挽回。事後他難過地說:“酆悌是個難得的將才哪!”

“不,你要寫,你一定要寫!”俞濟時像下命令似的說,“就算你在常德最後兩天過了江,可你畢竟堅守了16個晝夜,功大於過嘛!為什麽不申辯!”

“我有罪,我不申辯!”餘程萬依然是這句話。

天寒地凍,監獄庭院裏的幾株臘梅開得十分茂盛,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喇叭聲響,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停在花台前,車門開處,身材彪悍的王耀武將軍邁了下來。

看守們迎上前向他敬禮。

王耀武奉軍委會命令回渝述職,俞濟時讓他趕緊來看餘程萬,並做做這位死不開竅的老同學的工作。在路上,他知道餘程萬此番凶多吉少,不由得將頭靠在車座上,微閉眼簾,思緒紛雜,感慨不已。他和餘程萬的交情,真可謂生死之交。

1941年3月14日,日軍利用夜間分三路秘密轉移集結。北路,第33師團1萬4千餘人,集結於幹洲街附近;中路,第34師團除一部留守原陣地外,主力約2萬人,集結於西山、萬壽宮附近;南路,第20獨立混戰旅團8千餘人,集結於厚田街附近。從戰略意圖上看,日軍想控製戰略要地南昌,削弱中隊的進攻力量,而從戰役企圖看,其用意在於分路合擊上高,掃**贛江西岸物質,攻擊中國第19集團軍正麵,實現“鄱陽掃**戰”的目的。

九戰區副司令長官兼19集團軍總司令羅卓英命令第70軍李覺部為左翼誘擊兵團,利用第一、第二兩線陣地有利地形成逐次抵抗,誘敵深入後,適時轉移,插入敵右側背,截斷日軍後方交通。右翼,由劃屬羅卓英指揮的第三戰區49軍劉多荃部從贛江東岸秘密出擊,與左翼友軍配合,對敵施行外線反包圍。正麵,以74軍王耀武,率李天霞第51師、餘程萬第57師、廖齡奇第58師為決戰兵團。

高安戰役後,俞濟時升為第10集團軍副總司令兼86軍軍長,由王耀武填他74軍軍長的空。初領全軍,王有些不踏實,恐原來同屬師長的弟兄們不買他的賬。尤其是餘程萬,不僅在黃埔高他兩期,歲數也比他大一歲,而且早就是中將軍銜。餘程萬仿佛識破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說:“放開幹吧,我保證聽你調遣!”這使王耀武心裏一陣感激和寬慰,隻要老資格的餘程萬和我站在一起,誰還敢違命?

3月15日晨,北路長櫻井指揮的日軍第33師團轟響了上高會戰的第一發炮彈。但隨即就發現,他們鑽進了中隊早已準備好的密密匝匝的包圍圈。

中路第34師團,是日軍的主力,被王耀武率部阻擊在上高東北泗水東岸的泗溪附近。20日起,日軍以10餘門大炮、30餘架飛機集中轟擊泗水西岸中隊陣地。74軍陣地隻有57、58兩師兵力,51師已奉命作機動深入日軍側翼,所以陣地防廣兵單,這使王耀武非常憂慮。

22日晨起,被圍日軍集中萬餘兵力,憑借幾十架飛機的掩護,向57師主陣地猛攻。餘程萬指揮官兵“拚死力拒,雖然血肉紛飛,傷亡慘重,仍不稍退。是日一日間全線敵我傷亡均在四千以上。”

為增強第一線兵力,贏得兩翼靠近時間,爭取增援部隊,當日集團軍司令部特務營奉命開赴74軍陣地參戰。

王耀武在電話裏喊著餘程萬的名字說:“你的陣地不能破,讓日軍劃開包圍網,我就要拿腦袋去見總司令!”

“把我的發割去吧!”餘程萬也發狠地說。

23日,日軍34師團主力約6000餘眾再次進攻聶家、下陂橋、徐樓一線74軍主陣地,日軍師團長大賀坐鎮畢家指揮,誌在必得上高。中國守軍集中迫擊炮轟擊,日軍受創嚴重。敵再以飛機十架對中方陣地低空掃射轟炸,掩護步兵猛衝,中國守軍第74軍官兵奮勇抗擊,往返衝殺,下陂橋失而複得3次。入夜,敵傾全力再攻,中國官兵死傷枕藉,仍死力固守。24日晨,一度被日軍占領的白茅山陣地又被中隊克複。

同日上午,日本師團長大賀親自督陣,並糾集南路池田殘部3000餘眾,以求最後一逞。日軍出動百餘架飛機,反複狂炸57師下陂橋陣地和58師白茅山陣地,投彈多至1700餘枚,陣地大部被毀,人馬傷亡慘重,情況十分危急。

“餘師長在哪裏?”王耀武率軍預備隊衝到前沿,問師參謀主任龍出雲。

龍出雲指著硝煙彌漫的前方坡地說:師長帶警衛排頂上去啦!

王耀武一揮手,軍預備隊怒吼著殺上前去,在短短的半小時內,先後7次與敵肉搏,斃敵2千餘名。第74軍將士舍身拚殺,為實施兩翼對敵包圍,爭取了決定性的時間。中隊右翼第70軍張言傳師由官橋指向日大賀師團部所在地畢家,唐伯寅師由楊公圩指向泗溪,第72軍傅翼新15師亦展開於水口圩東南。至此完成了南北直徑10華裏,東西30華裏的橢圓形包圍圈。

25日,上高東北正麵第74軍與友軍,全線出擊。57餘程萬師經潘家橋向北進擊,58師廖齡奇部、107師宋英仲部以官橋為目標猛擊;105師王克俊部於官橋以東攻敵側背;新15師傅翼部向江家洲以南,新14師陳良基部經棠浦轉向東南,索敵猛攻,迅速聚殲頑敵。

“真他媽的棒!”王耀武用山東話高興得擊掌喊叫。

這時,一個副官接了電話跑來告訴他:“軍座,57師報告,餘師長中彈負傷!”

“啊?”王耀武陡然一驚,“快,去57師!”

衛士牽來坐騎,王耀武及隨從飛身上馬,向彈火紛飛中的前沿陣地奔馳而去。

炮彈在四周圍炸開一窪窪深坑,子彈像蝗蟲般亂鑽,喊殺聲不絕於耳,一撥撥紅了眼的中國士兵端槍向日軍群裏猛撲。餘程萬被衛士扶著斜靠在一道土坎裏,鮮血從他的腳跟“汩汩”地流出來,染紅了白繃帶及腳下的土地。

“石堅兄,傷勢如何?”王耀武跳下馬,向這兒跑來,邊跑邊急切地詢問。

“佐民,你快去指揮部隊,管我幹啥?”餘程萬焦急地掙紮著要站起來。

“別動。”王耀武扶著他,“就是腳傷嗎?其他沒事吧?”

“流彈所致,無大礙。”餘程萬滿不在乎地說,卻又掩飾不住疼得齜牙咧嘴。

上高會戰結束,中隊擊斃日軍少將指揮官岩永、大佐聯隊長濱田,傷亡敵15000餘人,軍馬2800餘匹,擊落飛機1架,俘日軍百餘人,繳獲山炮、迫擊炮10門及步槍千餘支。何應欽稱之為抗戰以來“最精彩之戰”。羅卓英稱讚74軍為“抗日鐵軍”。戰後,74軍被授軍中最高獎品——飛虎旗,57師被命名為“虎賁”部隊。

王耀武和餘程萬默默無語地坐在監獄牢房中。兩人之間擱了盆炭火。

“石堅兄……”

“佐民……”

“你……你的腳還疼嗎?”王耀武欲語又止。

“沒事,陰雨天才疼。佐民,我知道你要說啥啦。我心領好意了。但我主意拿定,不申辯。”

“唉!”王耀武長歎口氣,一拳砸在牆壁上。

餘程萬的同學清一色全是將官,不知是哪位同學的美意安排他的妻子鄺瑗女士攜兒女由昆明飛到重慶。

略施粉黛的妻子滿臉愁容,她上一次見到丈夫還是第三次長沙會戰後,在中日湘鄂雙方稍微平靜的時候,餘程萬到昆明家中小住了半月餘。沒料到近兩年沒有聚首,丈夫額眼遍是皺紋,胡子拉碴,好像是風燭殘年的半老頭。她傷感地想丈夫25歲就掛上少將軍銜的那副英姿勃勃、威風凜凜的神氣勁兒到哪裏去了?丈夫那透露出堅定和樂觀、常常給她帶來安慰的微笑到哪裏去了?但她不敢毫無遺漏地將自己的這些感情宣泄在丈夫麵前,她掩飾地望著他,隻是輕輕地喊了聲:“石堅!”

在妻子身後,互相緊挨著的是餘程萬的二子一女,親賢、親民和畹芳。他們中間個子最高的已快趕上做父親的了。“老豆!”他們齊聲喊。

俞濟時一個電話,監獄看守長在小餐廳殷勤地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讓餘程萬一家團圓。

吃飯間,鄺瑗悄聲安慰丈夫說:“你在前線,我每天為你操心,現在安定了,隻要你能活著回來就好呀!”

餘程萬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情感寡淡地說:“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

鄺瑗聽他這麽一說,眼圈紅了。“你在常德打仗時,我每天看報,天天都有你和部隊的消息,你立了戰功,不是說你是英雄嗎?怎麽倒蹲牢成了罪人?”妻子小聲怨道,“聽王軍長說,你應該向上峰申辯,而你倒不申辯……”

餘程萬扳過妻子的肩膀,語調沉緩地說:“小瑗,這次常德之役,我要有十條命,也本該命歸黃泉的。之所以當死未死,是上帝推遲了日期。現在輪到了,就當我去了吧!”

“那我和孩子們以後靠誰?”鄺瑗終於忍不住嚶嚶地哭泣起來。

“你好自為之吧,帶大兒女,以後對他們說,父親無愧!”說罷,餘程萬站起,隻身離桌而去。

自此餘程萬鐵了心,謝絕一切親朋好友、上司部下的探視,但等死期。

元月5日,天氣奇冷。雖然餘程萬已享受了特殊待遇,在房裏能不加限製地烤火,但他從鐵窗望出去,陰沉的天空飄著飛舞的雪花,寒氣還是不由自主地滲進骨縫裏。

忽然,看守長來請他,說俞濟時主任在外麵等他出去說話。

他的血瞬間凝固了。怎麽,就在今天結束生命嗎?雖然他早已視死如歸,但真正死神來臨了,他才知道每個人都是發自內心深處地渴求生存、渴望生命。

他整了整軍裝,然後僵硬、機械地順著走廊向外一步步走去。走廊筆直,連著盡頭的一塊明亮的日光。要死,也得像男子漢大丈夫那樣威武不屈地死,可他現在卻追著韓複榘、龍慕寒、廖齡奇的亡魂而去,豈不有辱自己的人格!有屈自己的黃埔軍魂!這時他才覺得有些後悔,後悔當初不該那麽執拗、倔強、高傲。但一切俱晚矣。

“濟時,給我最後一根煙吧。”餘程萬向俞濟時伸出手。

“哈哈!”俞濟時披著大氅大笑,殘缺的兔唇閃閃發亮,“石堅兄,我是來告訴你好消息的,常德各界人士數百人簽名為你請功的信和電報直接送到了委員長那裏,委員長沒退,看來凶少吉多呢!”

意外,太意外了!餘程萬被弄懵了,愣在那兒,兩行熱淚不禁奪眶而出。這是他常德會戰以來第一次落淚。

霜天蒼白,眺盡雪國,餘程萬長久佇立,淚眼模糊,仿佛又看見和回到了千裏之外的常德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