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臨危受命

馬蹄聲碎

一匹油光閃亮的棗紅色戰馬,在由古源山至常德近郊河洑山的土路上撒蹄狂奔。鐵蹄濺起泥沙,砸在路兩旁幹枯的河溝裏,“嘚嘚嘚”的聲響,在空曠的田野裏回**,一群群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兒聞聲驚起,撲翅向四周圍散亂飛去。

“是虎賁嗎?”騎在馬背上的一個中隊士兵大聲問前方的路障哨卡。

“是虎賁。”哨兵回答。

“軍部的!”

哨兵迅速閃開讓路,幾乎就在同時,飛奔的快馬如同出膛的子彈般射了過去。

聽到這一溜迅疾的馬蹄聲,在田地裏幫老百姓種油菜、種冬蘿卜的第57師官兵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計,抬頭向戰馬消遁的方向望去。他們麵部的神情頓時嚴峻起來,他們敏感地意識到,戰事來臨了。

《書經·牧誓上》:“武王有戎車三百輛,虎賁三百人。”“賁”字和“奔”字同音同義,就是說武王的英勇戰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無敵。****第57師,正是以此為榮譽代號。他們上至師長,下至士兵,所有的人都在軍服的左臂佩戴一個品字形符號,上麵印有“虎賁”二字。擁有“虎賁”的****第74軍,是國民黨最精銳的五大主力之一。1943年5月,日軍發動鄂西攻勢,濱湖方向,敵以華容、石首等地作橋頭陣地掩護,大舉向湘北方麵運動。當日軍企圖尚未判明清楚之前,常德已陷入恐慌之中。

王耀武奉命率第74軍增援濱湖,51、58兩師參加澧水流域北岸的追擊戰,餘程萬率57師駐防常德城內。“虎賁”入駐時,常德已成空城。大劫臨頭,部隊入城後軍紀嚴明,秋毫無犯,首先將全城洞開的門戶妥為關閉,軍官嚴束部下,非經指定,不得擅入民房,指定征用住所,均會同警備部、警察局、憲兵隊將家具什物登記保存,以備開拔時同原主人當麵點交。鄂西會戰對常德來說無疑是虛驚一場,古城開始複原,市民心情怡然地紛紛歸來。待城市秩序恢複後,57師移防城郊河洑山。麵對完好如初的街道、樓宇、店鋪,民眾們感激涕零,交口稱讚“虎賁”是他們的保護神,有“虎賁”的天神庇護,吉星高照,戰火永遠不燒常德。

可1943年11月4日這天,不祥的馬蹄聲還是在溫馨的常德土地上踏響了。

57師師部設在河洑山道教太和觀內,門口古樹參天,高牆肅穆。

騎馬的通信兵躍下馬背,奔跑著向觀內進去。

片刻的沉寂後,由師部指揮官周義重向57師所屬169、170、171三個團及直屬隊發出餘程萬師長第一道命令:立即開赴常德,臨戰布防。

軍令如山倒,昂揚的軍號在各個部隊所宿營的村莊吹響。

離別情

我是上世紀50年代出生在大陸的中人。我自幼便知道國民黨是“刮民黨”,國民黨的軍隊是“遭殃軍”。後來長大了讀《參考消息》,知道國民黨也罵是“共產共妻”,的軍隊是“土匪”。但我不相信國民黨的宣傳,因為我上學時念的課本,裏麵有解放軍路過蘋果園不動一個果子的故事,也有解放軍攻進大上海,露宿馬路的事跡。那些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借東西要還的情節,更是被編成各種文字和節目,家喻戶曉。

可我沒想到相隔幾十年,在奇山林立的湘西大庸,一戶簡樸得不能再簡樸的院落裏,原57師參謀處少校作戰參謀楊雲卿老人,向我敘述了同樣的故事、同樣的事跡、同樣的情節,所不同的是,它們竟都發生在被稱之謂“遭殃軍”的****官兵身上。

我感慨了。是感慨炎黃子孫共同具有的優良品行,還是感慨人類存在的難以填補的溝壑?也許我感慨的就僅僅是這些事情的本身而已。

“老倌子!老倌子在家嗎?”

一個穿著藍布棉袍的老倌子掛著笑,從屋裏走出來,“長官,進屋來坐一下子”!

57師170團2營4連一個副班長提著木桶站在這戶農民家門口,客氣地推辭道:“不、不啦,我是來給您還桶的。”說著,將手裏的木桶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老倌子沒有接,依依不舍地問:“你們要走啦?”

副班長點點頭說:“要開拔進城了。”

“進城就不喝水啦?”老倌子詫異地又問。

“喝呀,不喝水怎麽行?”

“那喝水用什麽挑水?”老倌子顯出幾分農家的狡黠。

“用桶呀。”副班長不知是中了圈套。

“那你還把桶還給我做麽子!”老倌子立即用責備的口吻說。

“嗨!”副班長一拍腦袋,怪自己不會說話。“不是,老倌子,桶是你的,要歸還你。我們進城喝水會再去借,或者買新的。”

“現成的帶走就是了,還去借去買做啥!”老倌子依然不肯接桶。

“我們長官說了有紀律,不能動百姓的財產。”副班長硬塞過去。

老倌子死活不接,生氣地說:“是嫌我老倌子的桶破了爛了是不?那好,我再去給你換一隻新的來!”

副班長聽了不敢再拉鋸下去,把桶往地上一放,拔腳趕緊逃也似的跑了。

工兵連兩個大兵肩負重任,去老鄉家還門板。門板是他們借了用來晚上睡覺的。

可他們站在老鄉家空****的堂屋裏,喊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出來應聲。他們覺得好生奇怪,院子裏的竹杆上晾著衣服還在滴水,爐膛裏的柴火顯然是剛塞進去正熊熊燃燒,鍋裏的米飯“噗噗”冒著泡,可是人呢?

來之前,長官命令,要把借老鄉的東西交到老鄉手中才行。現在老鄉家都沒人,怎麽還呢。這真把兩個大兵急得團團轉,活像在舞台上演《空城計》四處亂竄、探頭探腦的跑龍套演員。

忽然,他們聽到閣樓上有妹子捂嘴偷偷地竊笑。他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是老鄉故意躲著他們,好不讓他們還門板。

於是他們心生一計,有意在鍋台邊用勁嗅著說:“啊呀,肚子餓了。”“就是呀,這麽香的飯菜,老鄉家沒人也不敢吃呀!對,真讓我看了眼饞呀!肚子好餓呀!”

老鄉家的一位大嫂,終於熬不住,從閣樓上“噔噔”跑下來嚷道:“氣(吃)飯氣飯,快來氣飯!有辣椒幹魚,還有臘肉……”

兩個士兵見了大嫂高興地敬了個禮,然後當著大嫂的麵把門板卸下、放妥,道了謝,一溜煙跑了。

老鄉們都湧了出來,大呼上當。

171團有個叫馬寶珍的連長,安徽蕪湖人,在黃埔軍校四川銅梁十六期二中隊畢業。小夥子待人熱情隨和,又長得一表人才,所以深受姑娘們的喜愛。但他發過誓,不驅倭寇,誓不為婚。因而他對戎馬倥傯中萍水相逢的女子總是婉意謝絕。1941年12月,日軍策動第三次對長沙的進犯,會戰爆發後,日機不停地飛臨長沙市上空狂轟濫炸。當時馬寶珍正在幹訓團受訓,駐在長沙市郊圭塘。一天拂曉時分,嘟、嘟的緊急警報聲又在空中撕心裂肺地響了起來。幾十架敵機像烏鴉一般盤旋。頓時,火光四起,一顆顆重磅炸彈呼嘯著在馬寶珍隱蔽的地方連續爆炸。趁敵機穿梭投彈的間歇他冒險迎著敵機飛來方向迅速奔跑,跳往剛炸出的新彈坑。正在這時,他瞥見一位年輕的姑娘被這慘烈的場麵嚇懵了,全身瑟瑟發抖,向他直勾勾地投來求援的目光。敵機又掉過頭來,冷酷的機翼在調整角度,預備俯衝轟炸。千鈞一發,馬連長不假思索,一把拖起姑娘的手臂就跑,用力拽她一躍,掉進彈坑裏。幾乎同時,無數炸彈彈片就在頭頂上空簌簌而下,訇然的聲響隨之傳來,氣浪將他倆掀倒,緊緊疊在一塊,崩起的泥塊雨點般撒滿他們全身。

跳出坑外,姑娘跪下向馬寶珍叩頭,哭著說:“你救了我一命,我該怎樣感謝你呢!請問恩人尊姓大名?”馬寶珍告訴了她。姑娘又說:“我父母前幾天被日本人炸死了,現在隻剩我一個人了……”話尚未說完,奔跑擁擠的逃難人流就把他們衝散了。

在長沙火車站,馬寶珍隨幹訓團轉移。南下的列車裏三層外三層地擠得水泄不通,長沙人扶老攜幼,哭爹喊娘地往車上擠。在萬頭攢動的人山人海中,突然有一個姑娘的聲音在喊馬寶珍。他順著聲音看去,正是幾天前和他一起躲警報的那位姑娘,她穿過人群向他身邊擠來。這時他才有機會打量她:身著淡杏色綢襯衣,暗紅碎花短裙,肉色長絲襪,半高跟皮鞋,柳眉明目,櫻口皓齒。她挨近了,一把握住馬寶珍的手,大膽地說:“感謝上帝喲,又遇見你啦,我叫劉玉翠,我已經沒有親人了,隻有你,我的救命恩人。你是個好人,如果你看得起我,我願把終身托付與你,你到哪裏,我跟你到哪裏,一同抗日,甘苦與共。”

望著這位窈窕的姑娘,馬寶珍也不禁怦然心動,可是戰火連綿,作為一個漂泊無蹤、不知生死的軍人,哪裏談得上娶親成家?他隻得說:“這是什麽時候,我給你帶來不了幸福。好了,我送你上車,你先去桂林,再轉到大後方去,多保重,勇敢地活下去!”姑娘忍不住淚水漣漣,傷心地哭起來。火車汽笛拉響了,站台上的人群再次掀起擁擠,刻不容緩,馬寶珍用力將她往車上一推,她奮力鑽進了車廂。列車徐徐啟動,她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滿臉淚水地朝馬寶珍揮手,大聲喊:“你也要保重啊!”

幹訓團結束,馬寶珍分到第57師任職。這次隨部隊撤到河洑山紮營,房東是一位開明紳士,家裏有位待字閨中的姑娘。沒想到短短幾月時間,卻生出一段纏綿悱惻的豔情。

湘北的夏秋交替時節,白天太陽曬得燥熱,到夜間卻刮起陰風,吹得人冷颼颼的。那天半夜,馬寶珍已熄燈躺到**了,卻聽到房東家響起慌亂而又嘈雜的人聲。他連忙起身出來察看,隻見宅門洞開,房東的家人和一些外人腳步匆匆,進進出出,踏得年久的木板地“咚咚”直響。人們一會端著水,一會提著壺,在昏暗的燈光中樓上樓下地跑動,神色皆緊張而又悒鬱。樓上是小姐的閨房,莫非是……

他扣緊軍衣,登上樓去探視。

雖然是頭一遭進閨房,但他除了嗅到一股異樣的香味之外,其他都顧不及仔細端詳。他看見小姐躺在雕花的**,燈光映照出她慘白的臉色,兩眼微合,喘著粗氣,模樣很痛苦。

馬寶珍關心地問房東老紳士:“小姐怎麽啦,是不是病啦?”

老紳士心緒敗壞地點點頭。

“那要去請醫生來看呀。”馬寶珍說。

“請啦。”老紳士聲音嘶啞地回答。

“什麽病?”

“說是擺子鬼附體啦!”老紳士愁眉不展地說。

擺子鬼是鄉間巫醫郎中的說法,而醫學名稱則該叫瘧疾。馬寶珍正要再問下去,一陣樓板響,上來的人喊,“先生,跳大神的老師娘請來啦!”

怎麽如此開明的紳士,讀過書留過洋還搞迷信?馬寶珍不禁大惑不解。不過他又想,也許人家到了性命攸關的節骨眼,別無選擇,白貓黑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在這種場合,他覺得也不便多嘴,便退回自己房內。

“哇——”一聲尖厲的慘叫劃破沉寂的夜幕,接著巫婆的皮鼓聲“咚咚咚”地一陣緊似一陣,而小姐的痛苦喊叫也不間斷地傳入馬寶珍的耳中。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來到樓上小姐的房間。

隻見屋裏烏煙瘴氣,裝神弄鬼的幾個男女圍著半昏迷的小姐又跳又唱,那個巫婆還抓起一把一把的香灰往小姐嘴裏塞,小姐閉嘴不咽,就用手指硬往裏捅。小姐的淒厲喊叫就是因此而發出的。

“住手!”馬寶珍大吼一聲。

屋裏的人頓時停住,都畏懼地望著這位英俊而又憤怒的軍官。

救人要緊,馬寶珍顧不上教訓他們,趕忙掛電話到師部衛生隊,問有沒有當時治療瘧疾的特效藥喹寧。由於1943年日本切斷了重慶國民黨政府與國外的唯一通道中緬公路,各種藥品奇缺,師衛生隊根本不可能有喹寧。

馬寶珍得知這一情況,便不再猶豫,騎上馬,在濃濃的夜色中揚鞭向常德城飛馳而去。他知道城裏有家美國人羅根開的廣德醫院,那裏肯定有喹寧這種藥。

這邊,馬寶珍的勤務兵已把巫婆們驅趕了出去,持槍守護在病重的小姐門外,等待著連長的歸來。

天露微曦的時候,滿頭大汗、嘴唇累得發紫的馬寶珍終於趕了回來。跳下馬,他把一包喹寧塞在老紳士手中,命令道:“快,快給小姐服藥!”

小姐得救了。這段插曲被當做佳話廣為流傳,傳到“虎賁”部隊師部,變成了老紳士贈送的一麵錦旗,上書“軍士與民如一家,天和地和又人和”。起初,我以為這錦旗上的詞極不真實,因為它像幾十年後的“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嘛。可一追究,是我錯了,錦旗之詞是抄自曾國藩治湘軍而作的《愛民歌》。

插曲也被變成了感情的種子,在小姐的芳心中發了芽。她在馬寶珍連長每一頓飯的飯碗上都插上一支紅如火焰般熱烈的鮮辣椒,以表示她獨鍾於他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