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程萬鎮定地叫周指揮官傳他的命令:“敵人即密集的衝鋒戰術,在日本士官學校裏叫波式陣,用迫擊炮去消滅它最靈。另外,可以用機槍巢來輔助。”餘程萬做過首都警衛軍教官,類似80萬禁軍教頭林衝似的角色,所以他現在的口氣就像是在給學員上軍事課似的。

讀過黃埔的袁自強一聽就明白了師長的授意,城裏調來的兩尊迫擊炮,上午已到了河洑,他立即通知炮兵排長,把炮對準高灣坡射擊。日軍第28聯隊突過6連陣地後,接著就向第5連的陣地用同樣的波式陣衝擊,5連的陣地就叫高灣坡。“咚”的一聲,羅家衝附近的營部旁,一道白煙向敵人射出,彈道在空中劃出一陣呼呼的響聲,同時,波狀攻勢的第一隊日軍陣裏,擁起一股煙塵,幾個日軍歪在地上。“咚、咚、咚”又是幾聲炮響,密集的衝鋒隊伍頓時發生了**,日本兵紛紛向兩旁尋找掩蔽處。乘勢,****的機槍和步槍橫掃過去。

工兵班長爬到樹上,藏在樹葉裏往前方觀察,角度正好對準了陣地的前沿,他又叫了幾個弟兄上樹,拿斧子砍,拿木鋸割,在樹的大椏杈處,架起一座假樓的座架。餘程萬所指點的機槍巢,完整的說法叫鳥巢工事,是一種****的土方法,即用機槍架到樹上居高臨下地向敵人射擊。袁自強打完了波式陣,就趕緊布置搭鳥巢工事,因為他在前幾次會戰中也用過這辦法,知道非常靈。工兵班長將大樹椏杈削成拴口,把鋸斷的木料,在這椏杈地方嵌住或釘住,把這座假樓底麵鋪平了,再用大大小小的樹枝,仿造成鳥巢的形式,在斜對著敵人進犯的方向,做了架槍的缺口。

“營長,鳥巢工事架好了!”工兵班長向袁自強報告。

“好嘞!”袁自強令兩挺機槍組爬上去。

可是這時,日軍的攻勢已暫時退了下去。

激戰黃土山

第116師團的布上部隊、和爾部隊、黑瀨部隊接到岩永旺的命令:

“進入常德西北地區,準備由北門方向攻擊。”

遂於21日夜自陬市出發,穿過荒無人煙的村舍、山野和田地,於22日淩晨3時到達張家店。由於天陰無月,整個大地一片漆黑,走在先頭的布上109聯隊發現迎麵撲來一支剽悍的人馬,頓時神經緊張,布上命令落地架炮,舉槍瞄準,就在馬上要開火的一刹那,才發現是自己的1大隊。1大隊奉命在占領了澧縣後,馬不停蹄地追趕而來。

大隊長鈴木跑過來向布上敬禮、報告。

布上不知哪來的無名火,抬起巴掌就扇了鈴木兩個耳光。鈴木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打完之後,布上又後悔,自己是怎麽啦?可他又不知如何安慰麵前的這個他平素最喜愛的大隊長,於是就一聲不吭地向旁邊的野地走去。正是下霧的時候,草叢都沾滿了露珠,把他的皮靴和褲子都打濕了,他覺得一陣襲人的涼意自下而上蔓延開來。

“聯隊長,岩永旺師團長命令你去見他。”他的參謀田原弘夫中尉在後麵跑過來喊他。

岩永旺在張家店的一處高地勒住馬,他跳下來,把韁繩交給侍從,用鼻子使勁嗅了嗅說:

“唔,我聞到沅江的水味了。”

參謀長山因大佐在一旁懵懂地說:“不會吧,張家店離沅江還有30公裏呢。”

“不,一定是沅江水的味道,很甜很香。”岩永旺固執地說。別的師團在常德的東、西、南各個方向都打響後,唯有岩永旺按照他自己的精心策劃,一直鬼鬼祟祟地隱蔽著他的主攻意圖。他這次可真是把戲做足了,他把自己設計成最重要的角色,而最重要的角色為體現其隆重,往往在最後出場。他想象他的師團每一次出擊,都必須是最銳利的、最具有成果的。拿眼下來說,其他師團在圍城戰中沒有一個是一仗就攻下敵方陣地的,而他,就要一舉殲滅黃土山正麵之敵,敲開常德的大門。

他的自信,使他產生了超前的想象,他嗅到了沅江水味,就象征著他已成功在握。

“請布上君來!”他吩咐。

不一會,布上照一瘦長的身影就立在他馬旁聽候指令。

一個作戰人員用螢火蟲般的軍用手電照亮地形圖,岩永旺指劃著五裏崗南側高地說:“布上君,你率109聯隊上午11時許進入該地,掌握地形、偵察地形後,午後必須展開攻擊,限令17時前占領該地。”

“哈依!”布上照一答道。

黑暗中看不清雙方的臉色,但岩永旺感覺到布上的回答口氣不昂揚。

“布上君,這次你還是打頭陣啊,記得我在畑俊六大將、杉山元帥、東條英機陸相麵前都說過的一句話嗎?如果116師團是把利刃的話,那麽109聯隊就是利刃的——”

“利刃的刀尖。”布上照一回答。

“你沒有忘記,很好。等你的好消息吧。”岩永旺伸出手想去拍一拍布上的肩,但黑暗中沒測準距離,隻是手指擦了一下布上的軍衣。

布上立正,答了聲“哈依”,便迅速轉身走了。

“布上君,努力呀!”岩永旺又在他身背後喊了句。

布上在走回自己隊伍的途中,忽然不由自主地輕輕唱起他當尉官時流行的一首日本軍歌:

立誓出征離鄉關,

不立戰功死不還,

忽聞軍號齊出動,

軍旗招展在眼前。

大地草木戰火燃,

無邊曠野走向前,

軍旗飄舞催戰馬,

未來命運問青天。

常德北郊的地形,完全和西麵不同,都是平原,大小長短不齊的河道,將平原劃分成無數的區域。在這些大小河道兩邊,隨著大水時水量的程度,夾著河壘堤壩。在頂高的河坎上放眼望去,地平線上,全是蜘蛛網似的堤道畫成的大小的圈。堤路上有的種了樹,有的是光禿的,堤與堤之間,有大石橋和木板橋。堤下的水田,冬季是幹涸的,幾寸長的稻根子在田裏齊齊整整地排列,遠看去,這些密密層層的點,和那彎彎曲曲的河堤線相配,構成一幅別致的冬景圖畫。

龍出雲行進在堤道上。他從西線回到中央銀行的師部後,就獲得情報,第116師團已進入攻擊地點,準備向黃土山的孫進賢170團鄧鴻鈞營發起進攻。敵人來勢凶猛,餘師長當即要參謀處的一名參謀去鄧營督戰,但龍出雲提出還是由他去。盡管餘師長勸他剛從前沿回來為由,留他在師部歇一歇,但龍出雲思前慮後覺得還是不放心北線,就堅持他親自去。餘師長要給他配一個隨從同往,他也不要,他深知戰線一鋪開,每個人都將有重任在肩。他在堤壩上走走停停,望著眼前美麗的湖山風景,竟一時忘情地欣賞起來,他想假使在太平年間,這種餐魚稻飯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糧食的冬季,是會怎樣快活地過著日子呀。

沒想到他這樣遐想的時候,竟迷失了方向。開始是在北邊那煙樹叢外,一陣火光猛閃出來,“轟隆隆”一聲響,把他沉思的幻想打破了。接著,東南方向的機槍聲又像暴風雨突然的襲擊,嘩啦啦地在半空裏傳來。後來,西邊的槍炮聲,每隔幾秒就轟隆一下響著,像是人行走在下風口,把幾裏外的大瀑布,時斷時續、時輕時重的隨風卷來。他本來是順著炮聲發作的方向走的,可四麵八方都響起了槍炮聲,他走了一陣又折回,走了一陣又折回,不由得喘著粗氣停住了。看來,以交火聲為行進導向是不行了。他鎮定下來,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和天色,突然,他明白了,常德現在已被日軍包圍了,並且四麵八方都已展開了戰鬥。東郊的牛鼻灘、德山,迤邐由東北的雙崗橋,正北外的黃大山、栗木橋,西北的缸市及扔在背後的河洑,都在激戰,整個常德城郊外,都混亂在這機槍炮轟的聲響之中。

他憑著對日落方向的測定,又走了大約2公裏,終於摸到了設在竹根潭的第2營營部。

營長鄧鴻鈞正拿著電話叫道:

“不管怎樣,衝上去拿回來!”

龍出雲看見他臉孔紅彤彤的,嘴唇焦幹發裂,他放下電話機,向龍出雲行過禮,用沙啞的嗓音報告道:“從3點來鍾起,敵人用密集部隊進攻,二三十個人一隊,一隊跟著一隊,少的時候有四五隊,最多的時候,到過8隊。黃土山陣地的5連,擋住了敵人這樣的猛撲6次。3點半時,敵人用大小炮十幾門猛轟,飛機4架助戰,對著黃土山的陣地狂轟濫炸,工事全毀了,我們隻好在工事外抵抗。後來敵人第七次用密集隊衝鋒,第5連連長王振芳受了重傷,排長祝克修氣憤不過,帶了傷亡過半的一班弟兄,向衝鋒過來的敵人猛烈反撲,用手榴彈和刺刀肉搏,敵人的攻勢雖然暫時被製止住了,但那個祝排長和衝上去的弟兄,一個也沒回來。”

龍出雲問:“我們這裏沒有用炮來對付敵人的波式陣嗎?”沒等鄧營長回答,他就聽到很近的地方,“咚咚”兩聲炮響。

“炮是用了,但總共兩門炮,壓不住敵人。”鄧營長焦急而又無奈地說。

他們走出營部的掩體,當****這兩發炮彈落入敵陣後,對麵的日軍,沉寂了幾分鍾。但日軍的炮兵觀察所也就因此測定了這裏迫擊炮陣地的位置。瞬間,有十幾門炮向這裏射過來,由東到西,那地平線上,約莫有二三裏路長,一陣陣紅光閃動。敵人正在無限製地發射山炮,轟隆隆的聲音,像連續不斷的猛雷。彈道在鉛灰色的天空裏,帶出一道道火光,向這裏呈著拋物線射來。有些是霰榴彈,在長空裏爆裂出無數條光線,仿佛像戰爭的死神,伸出萬丈魔爪,向守軍陣地撕抓下來。這時,一陣呼呼噓噓的怪叫,破空而來,龍出雲和鄧營長立即看到一道猛烈的彈光迎頭飛來,他們馬上就地伏倒,那炮彈的動作,和他們的動作一樣迅速,轟隆一聲大響,身下的堤麵都震動起來。火焰和泥漿,從幹涸的水稻田裏猛地升騰起來,激起幾丈高。

鄧營長不顧一切地爬起來,衝向營指揮所,因為他聽到電話鈴聲在急促地鳴叫。他抓起聽筒,卻聽不到對方說話,隻傳來機槍“卜卜卜”的響聲。“喂,喂,喂,王連長嗎?”他對著話筒大喊,還用巴掌去拍。

“報告營長,”王振芳連長說話了,“敵人用七八門炮向我陣地轟擊,工事全毀了。報告營長,我和幾……幾名……兄弟死在這裏,決不下來……”

鄧營長叫:“好兄弟,不要緊,我就來,你穩住了陣地,你說現在怎麽樣?”

電話那邊答道:“現在……”隻有最後這兩個字,電話不響了。

鄧營長蹲在地上,拿著耳筒,連喂了幾聲,那裏還是沒有答複。與此同時,黃土山陣地那邊槍炮聲漸漸稀落下來,幾分鍾後,便完全停止了,旁邊的龍出雲看了看表,是下午4點40分左右。鄧營長把電話筒“啪”一聲,放回話機叉架上。

隻有一種解釋,黃土山陣地失守了。

布上照一沒有辜負岩永旺對他寄予的厚望,一舉拿下了****防守常德北線的第一個據點,他變得有些躊躇,他覺得死神簡直是個可笑的東西,你畏懼它,它就牢牢地駕馭你,可你戰勝了它,它呢,就退避三舍了。他還想,中隊真是不堪一擊,據稱還是“虎賁”部隊,被他的炮隊加步兵一衝,便垮得落花流水。他甚至還想,要是與他交手的中國守軍指揮官和他會一會麵,那倒是挺有意思的事情,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一番,諸如:你的,真正的軍人的不是!戰術大大地不懂!其實說穿了,和他交手的這個指揮官就是鄧鴻鈞營長。布上照一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將死在這個鄧鴻鈞的手中。

第118團逃跑

常德城中央銀行的師部內,參謀處和電訊組的軍官不言不語地來往忙碌著,雖已是深夜,但這裏已沒有深夜的概念了。周義重指揮官操著一口河南土腔,在地下室裏打電話,喊得整個師部都聽得見。小桌上那盞晝夜點著的煤油罩子燈,燈頭擰的特別大。師長餘程萬坐在小**,平時他是不抽煙的,可現在也一支接一支地不斷燃燒著。副師長陳嘯雲坐在他旁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的東、西、北三麵第一線陣地都被敵人突破了,幸虧現在還有南麵的德山高地,鄧團長守著沒動……”

“可周指揮官打了幾小時電話過去,怎麽沒人接呢?”餘程萬邊是憂慮,邊是狐疑地問。

“報告!”是參謀處派去169團督戰的參謀回來,風塵仆仆地立在門口。

“快進來!”餘程萬命令,“德山方麵有消息嗎?”他迫切地問。

這位參謀是個20剛冒頭的小夥子,話還沒說出口,臉就憋得紅彤彤,一串眼淚竟先滾落下來。

“怎麽回事?”餘程萬問。

“師、師長,德山被敵人占領了!”參謀帶著哭腔痛心地說,“不是戰敗的,是118團跑了……”

“啊?”在場的人無不倒抽口冷氣。

原來這第118團自恃是第100軍的部隊,根本不服從除蔣委員長和軍長施中誠之外的任何指揮官的調遣。王耀武命令鄧先鋒團長暫編到第57師的時候,該團就想南撤,被餘程萬一頓嚴厲的訓斥後,收斂了些,回到德山修築了些陣地,作了些準備。但是,外圍戰一打響,鄧先鋒見日軍來勢洶洶,他越想越感到118團遲早將被葬送在這沅江邊上,與其等死,不如快跑,於是他不敢戀戰,稍事抵抗後,連聲招呼也不打,就悄悄率部從德山孤峰嶺撤離陣地,向黃土店方向逃跑。為防止被日軍發覺追殲,鄧先鋒幹脆將全團化整為零,一哄而散,不知去向。第118團這一跑不要緊,德山這樣一座常德的天然屏障,便輕易地落入日軍之手。士氣旺盛的日軍第68師團234聯隊,越過德山後,馬上蜂擁逼到皇木關的****第169團1營的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