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餘程萬不禁震怒地大罵,德山不僅是常德的屏障,而且是第57師的退路,失守後便意味著57師完全被掐死了,將嚴重地影響軍心,在這關鍵的時刻,軍心不可有一絲動搖呀!雖然他早就料到鄧先鋒靠不住,但他實在沒想到這個堂堂的團長竟能幹出如此卑劣的事情來,“他鄧先鋒是黨國的敗類!”餘程萬指著門外說,仿佛那個小人就站在那兒。

“給我要通黃木關的1營,我要和楊維鈞營長親自說話!”餘程萬覺得事情既已到了這一步,也隻有要部下千萬守好既有的陣地了。

但是,就在餘師長要給皇木關1營打電話的時候,皇木關其實已經丟失了。

皇木關麵對的是一條河,守軍憑借河堤防衛,日軍在飛機的低空掩護下,用河裏殘存的小漁船和木板綁紮的木筏搶渡,由於眾寡懸殊,1營隻好撤退到岩。渡過河的敵人,約有3千多人,攜帶輕重武器,分成南北幾路,又一鼓作氣向岩猛撲而來。

楊維鈞營長把兩個連,八字形的放在五裏山和楊家衝兩個點,一方麵要策應北郊的防地,一方麵要提防由德山沿沅江衝來的敵軍,相當吃力。到了22日下午兩點鍾,日軍的4門大炮,移到皇木關的北麵談家港,轟隆隆正對了岩轟擊,持續了一個半鍾頭之久,每隔一分鍾就有一顆炮彈在指揮所前後爆炸。從指揮所裏向外看,滿地煙霧上湧,已堆起了一座霧山。除了火光陸續在霧裏開放著火花,已不能看清更遠的地方。五裏山過來的葉家崗,正擋住敵人向岩來的前進路線,那裏有一排人扼守,日軍的機群,就不住地在上空盤旋投彈。在那裏坐鎮的是第1連連長胡德秀,廣東人,個子瘦小,說話有時還聽不清,楊營長怕他頂不住,就不斷地和他打電話聯係。

電話裏,夾雜著炮彈聲,胡德秀說:“營長,廣東人在57師,不曾丟過臉吧?我在這裏報答祖國了。我是總理的同鄉呀,***萬歲!”

楊營長答道:“好!敵人的情況怎麽樣?”

“敵人向這裏放了五六十炮,又丟了70顆大小炸彈,我現在和弟兄們守在散兵壕裏,不要緊,機槍在破壞的掩體裏提了出來,一點沒有損壞,還可以使用,我在這裏死守!”胡德秀說完,又喊了聲“***萬歲!”

副營長董慶霞,是個有名的石頭人,他沉著一副黃胖的麵孔,坐在地上一言不發,隻管緊紮著綁腿。楊營長問他:“葉家崗那裏比這邊的炮火還要凶,胡德秀帶一排人,隻剩一個班了,我看把他們調回來怎樣?”

董慶霞沉悶地說:“再撐一撐,敵人馬上會有一個黃昏攻擊,葉家崗在我們手裏,岩潭會穩得多。”

楊營長一想也是。但胡德秀那兒兵力太單薄,他又擔心能否支撐1小時。正在這時,胡德秀電話又來了:

“報告營長,敵人主力向葉家崗進攻,用波式陣……”語氣頗為急促。楊營長說:“你撐著我就來!”說著,放下電話機,抓起槍,起身就要走。

孟慶霞猛地站起來說:“營長,這裏更重要,葉家崗讓我去!”說完,便帶著早就等候在外麵的預備隊一個班乘炮彈爆炸的空隙,衝了上去。

董副營長走了後,楊營長馬上發現情勢不對,日軍的進攻角度有了變化,他們不再理睬葉家崗的阻擊部隊,預備用炮火把它摧毀,同時日軍集結所有兵力,向岩

正麵發動衝擊,日軍急不可待的樣子,看得出他們不想在此過多糾纏,想盡快越過岩向常德大東門攻擊。楊營長一邊把此情況向團部柴意新團長報告,一邊命令董副營長帶葉家崗的胡德秀部,迅速撤回岩,集中力量據守。

這時,日軍的飛機和大炮對準岩轟擊的火焰,把前後周圍上千平方米的地方,都籠罩在煙霧中。耳朵裏聽到的全是爆炸聲,工事外麵仿佛是不見天日的大霧天。楊維鈞趴在營指揮所往外瞅,隻見每隔幾秒周圍的平地就有一陣火花湧起來,而且頻率越來越高,距離他所在的指揮所越來越近,他擔心馬上就會炸到這裏來,於是果斷地命令,將指揮所挪到旁邊一點的皇經閣附近,這兒也能接住董副營長撤回的部隊。幸虧他挪動了,因為他和營部人員剛走,一發山炮彈就命中了指揮所掩體。

董慶霞和胡德秀帶的部隊是從葉家崗爬回岩的。飛騰的硫磺煙屑、地上濺起的塵土、水稻田裏的泥漿,把他們全身塗抹得像泥人一般。沒來得及說話,眼睛裏就全湧滿了淚水,並不是傷心與痛苦,而是硝煙辣出來的。

“快,進入陣地!”楊營長大聲喊道。

日軍的步兵,分三路向岩猛撲過來。掩護衝擊的輕重機槍,像大堤決了口一般,嘩啦啦響著,分辨不了它有多少挺,也分辨不出在哪裏起哪裏落。而我方的機槍隻有3挺,分別對著三路敵人,相比之下,簡直像蚊子叫。

董副營長帶領兩個連抵抗了約莫有半點鍾,在皇經閣的北首,又聽見了密集的機槍聲,並且有幾發迫擊炮彈,落在營臨時指揮所附近。北首,即是岩的後背,如果讓日軍從前後夾擊的話,那麽岩肯定守不住了。楊營長緊張地把營部所有的人員都集中起來,他準備在必要的時候,作自殺性攻擊。

幸虧這時董副營長知道了危情,帶了一個連從前沿回來,就在臨北的一道小堤上,臨時布起了陣地,截擊敵人。

“營長,快看那邊!”營部一個兵喊著楊維鈞,指著皇經閣後側的一條小路,日軍一支部隊,分成三個波陣,向營指揮所這兒快速推進而來。

楊營長張大了嘴,心髒急驟跳動著,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像是有條絕命索套在脖子上,越勒越緊。他料到他最後一分鍾就要到來了,摸了摸身上掛的兩枚手榴彈,又機械地推了推手中步槍的槍栓。

沒等他和董慶霞、胡德秀等1營的官兵們再多思慮,有人說在激烈的戰鬥中,犧牲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想法就離開了世間,這是錯誤的,因為從戰場上曾經九死一生回來的軍人告訴我,他在端著噴出火焰的槍支時,腦子裏閃現的竟全是他曾經經曆過或者曾經憧憬過的生活場景,不僅反差極大,而且容量也極豐富,所以說楊營長他們在那一刹那的思慮肯定是成立的,但隻不過沒有過多思慮罷了,日軍對準岩排山倒海的炮火攻勢便似海嘯般地傾瀉下來。就看到一陣久久不散的煙霧升起,等煙霧緩緩飄去後,除了粉末似的泥土外,其餘什麽也看不清了。

會戰後日軍派遣軍總司令部總結,第116師團步兵攻擊最出色,而第68師團的炮兵威力最大。因為116師團是強攻主力,68師團則配屬了當時日本最先進的“皇家大炮”。

事實上岩1營覆沒前,第169團柴意新團長帶了一個連的兵力,配備充足的彈藥,已經衝上來增援,但他隻看到那股煙霧,他無言地遙望著,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第118團臨陣脫逃,導致岩守軍無一人生還,是常德會戰****最陰沉的一幕。

《八千男兒血》出版後,1994年3月份的一天,我在廣州的寓所突然光臨了一位中年女性。她衣著普通,但透露出幹練與成熟。她和我握手,話語有些激動地問:“你就是作家張曉然吧?”我點點頭,腦海裏急速搜尋,麵前這個人很麵生,我們見過嗎?認識嗎?

“你就是寫《八千男兒血》的張曉然嗎”她神情更加激動了。

“是啊!”我知道,也許是讀者來“尋親”了。

果然。“謝謝你,太謝謝你啦!”她眼裏含著淚,“我就是你書中寫的楊營長,楊維鈞的女兒啊!《八千男兒血》讓我找到了爸爸!”

我連忙將楊營長的女兒迎進家門。

她叫張亞傑。因為從小失父,母親改嫁,她沒有跟父親姓。但她從小一直存著疑問,爸爸是誰?在哪裏?媽媽告訴她,爸爸是國民黨軍官,死了。就因為這個身份,她雖然心裏很懷念自己的親身父親,但不敢再問下去。如今的她已是中國水利水電長江葛洲壩工程局廣東工程公司的副經理,但這個疑慮像塊石頭,壓在心頭幾十年,沉重、痛苦。直到看到《八千男兒血》,之前她對所有的抗戰讀物都很關心,預感父親就會在裏麵出現,所以買了一本。啊!爸爸終於出現了!

她淚流滿麵,一下子買了幾十本,到處分發。“我爸爸找到了!我爸爸不是反動軍官,他是抗日英雄!你們看,書上寫了,他是打日本鬼子壯烈犧牲的!”

張經理又帶著兒子、女兒來見我,我感到她的腰板子一下子硬了。

火燒上南門

龍出雲離開黃土山的第170團2營,聽說東麵吃緊,又直接趕到第169團,協助柴團長處理了一些防務,回到市內的師部,已是淩晨2時許。

望著他疲憊不堪的樣子,陳副師長用手指放在唇邊“噓”了聲,勸他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問了,“夜深了,睡會罷,留點精神,明日再戰。”說完,用勁吹熄了師部人員宿舍的煤油燈。

龍出雲也的確是累了,槍林彈雨下的精神高度集中,環城四麵八方的緊張跋涉,使他一挨床邊便不可自控地癱軟下來,骨頭架仿佛全散了似的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呼呼”地沉睡過去。

“龍主任、龍主任,起來罷,敵機正在頭頂上投彈呢!”龍出雲一個翻身坐起來,見屋裏被外麵的火光映得紅光閃閃,人都已走空,“嗡嗡”的飛機馬達喧鬧聲,就在頭頂上鳴叫。“刷刷刷!轟隆!刷刷刷!轟隆!”那炸彈的破空下落聲,和炸彈碰地的爆炸聲,連成了一片。他剛想拔腳往外走,突然之間,朝外的兩扇窗子,向裏一閃,“咣當”一聲。他感到事情不妙,趕緊向地上伏倒,可是人還不曾趴下,像牆倒下來的一陣熱風從窗子裏湧了進來,推得他向地上一撲,而撲在他身上的則是灼燙的熱浪,還夾雜有石子和沙粒。

他敏感地知道附近中了彈,立刻向師指揮所的地下室奔去。洞口的電話總機,接線兵正忙著在接線,沒有受到傷害的樣子,幾個地洞裏的參謀,也不像是受到幹擾地在來回忙碌著,他這才稍稍放下心喘了口氣。一個傳令兵,從師長室出來,直走到他麵前說,師長傳主任去有話說。他走到師長辦公室裏,見餘師長拿了一張常德城區的地圖,放在小桌上,對著煤油燈正靜心地看。陳副師長坐一旁,望著餘師長像在等候任務。周指揮官依然在用電話指揮調度城外的作戰部隊。頭頂的飛機馬達聲,和師指揮所周圍的炸彈爆炸聲,盡管此起彼落,鬧作一團,但這幾個首腦就像沒那回事一樣。

餘程萬一抬頭看見龍出雲,便說:“上南門那邊火勢很大,不能讓它蔓延過來,那裏有3營1連在撲救,你去看看。敵機今天多數投的是燒夷彈,若繼續投的話,在火焰還沒有發射出大火時,立刻用沙土蓋上。告訴弟兄們要勇敢,也要沉著,更要安定。敵人燒城,是想擾亂城區的秩序和軍心,所以說安定是對付敵人的最好對策。”餘程萬說著,將手裏的鉛筆,在地圖上輕輕地標點著,他對地圖了如指掌,研究得如同在城裏居住了幾十年一樣,他告訴龍出雲哪裏有水井可以取水,哪裏是寬街可以攔住火頭,哪裏是窄巷必須拆屋。交代完畢,他又問:“都明白了?”

龍出雲答應明白了。

餘程萬再叮囑:“我再說一遍,勇敢、沉著、堅定,快去!”

龍出雲行禮告別出來,見興街口這條街上,已經讓煙霧籠罩得幾步外見不到人。在煙霧和灰塵堆裏,紅光帶些紫黃色的濃焰,衝上了半空。師指揮部的弟兄們,挑著水桶,拿著斧頭鐵鍬,正把附近一個火場撲熄了回來。龍出雲喊了個勤務兵跟在自己身邊,鑽進街上的火焰叢裏。這裏到上南門很近,隻需穿過兩條街,他們正要向旁邊一條巷子衝進去,卻見麵前一堵牆突然倒了下來,灰焰中立刻露出一個大缺口,見有四五名弟兄,還有十來個穿便衣的人衝出來,領頭的一個龍出雲認出來是師部的勤務班劉副班長,便問:“你們怎麽從這裏出來?”副班長報告:“我們奉令攔住火頭,在隔壁巷子,撞倒一排屋子,從這裏再鑽出來。”

剛說了兩句話,就聽頭上“嗚呼呼”一陣怪叫,正有一架敵機,利用微曦的曙光照明,俯衝過來,“嗒嗒嗒”一陣機槍掃射。龍出雲向旁邊牆基角上一蹲,偏了頭去看,一支塗了紅膏藥徽章的飛機翅膀,閃了過去。“咯嚓”一粒機槍子彈,射在磚牆上,濺起一陣碎石片,一塊磚渣正打在他肩上。他剛要跳起來換個位置,可腳纏住了,他看見那個劉副班長就躺在他旁邊,額頭中了顆彈,碗大的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噴著豔紅的鮮血。“呃!”他難過得直揪心,剛才還粗壯有力、活蹦亂跳的,可一眨眼就變作一個孤魂了。雖然說在戰場上見到的死人數也數不清了,但死得這麽偶然,仿佛不像是真的似的,還是強烈地震動了龍出雲的心。

“長官,我們幹什麽?”周圍的士兵見到龍出雲是校官,就都向他報告。

“一部分拆房熄火,一部分打水滅火,快行動!”龍出雲果斷地命令。

幾個士兵和穿便衣的人,各拿了長撓鉤,拉著倒牆裏的一根根橫梁,還有的撐起鉤子來鉤屋柱。龍出雲開始還不知道這些穿便衣的是哪部分人,經查詢,才知道是警察局的便衣警士,他們跟著局長留在城裏暫時未退,接到救火的命令,便全衝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