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突圍隊伍所處的地勢非常惡劣,兩旁皆水,中間為低淡小道,既不能展開戰鬥,又不能隱蔽抵抗。在混亂中,戴縣長和何局長指揮武裝人員放槍還擊,“乒乒乓乓”打了半個多小時,傷亡慘重,與戴九峰同伏在堤下作戰的一個尖兵班,幾乎死傷殆盡。

“快離開吧,呆在這兒非全報銷了不可!”何局長在嘈雜的槍聲中對戴縣長喊。

“好!”戴九峰表示同意。

他們組織隊伍,向敵人的火力薄弱處拚死突圍,打回來又衝,打回來再衝,反複數次,才終於脫離虎口。

這時,隊伍已完全被衝散,戴縣長與何局長、吳隊長一行20餘人,輾轉探索行至善卷鄉公所的職員楊先烈家中,幸虧這兒還未被日軍染指,但也難說馬上就會不會有日軍趕到,所以他們隻敢稍留片刻,更換了衣履後,又繼續揀偏僻處繞道而行。

走著走著,東方微明,他們困頓中望見對麵山包上有黑壓壓一片小樹林,咦,怎麽樹林活動起來?“啊!日本人!”不知誰驚叫一聲。沒等趴下,敵人已朝這裏開火。大家連忙分開,於是隊伍盡散。逃出日軍火力範圍,戴九峰一看身邊,隻有何局長、吳隊長、劉巡官、雷警長4人。

不一會天色大亮,槍聲四起,空中又有轟炸機盤旋,看來敵人的注意力全在常德城區方向的攻防戰,戴九峰一行乃輾轉鑽隙而行,向茅灣方向奔去,直到黃石港,才徹底擺脫敵情。

另一股突圍的隊伍,就沒有戴縣長他們這麽幸運。天亮後,日軍發現了躲藏在一座小村莊的水溝草叢中的中國警察,於是調集了部隊前來圍剿。就在日軍的包圍圈越縮越緊時,督察陳國棟率領的數十名警士用幾枝長短槍以及幾顆手榴彈與敵展開了殊死搏鬥,但終以眾寡懸殊,大部分人員用以身殉國的句號結束了這場廝殺。陳督察為敵所俘,剩下少數幾人由鄧辦事員帶領退回南站。南站駐有第57師騎兵連的一個情報站,負責人是孟學如中尉。南站當時也發生了戰鬥,日軍第3師團大舉推進過來。孟中尉率十餘名士兵及潰散的警士,用兩挺輕機槍占據有利地形,背水作戰。相持數小時,江邊來人說渡船已備好了,於是孟中尉決定撤退。船頂風行駛到江心,日軍趕到的先頭部隊已沿江岸一字形排開,用機槍和迫擊炮向渡船射擊,一邊打一邊還哈哈大笑,耍弄中國士兵。“咚”的一聲,孟學如中尉乘坐的那艘船不幸被擊中,炸得粉身碎骨。

孟中尉的屍體在清清冽冽的沅江上漂浮,拖著一條逶迤的鮮血長帶,有幾條銀色的小魚遊過來,嘬嘴吸吮了幾口人血,就又遊開了。此刻槍炮聲停息,江麵隻聽到水鳥的“咕咕”鳴叫和西北風刮過的“嘶嘶”響。幾個落水的警士奮力遊過來,撈起孟中尉的屍體,輪流抱在懷裏往城邊遊。他們隻有一個樸素的想法,就是這名中尉救了他們,他們說什麽也要把這個中尉抱回到陸地上去安葬。他們終於精疲力竭地在上南門爬靠了岸,扛著孟學如中尉血淋淋的屍體向城裏走去。

一個生死輪回:從上南門走,又從上南門回;走時三百人,回來三兩人。

權當遺書

回城的警士,向餘師長報告了戴縣長他們突圍的情況,頓時餘程萬心頭湧起愁雲:這不僅是說明,所有的通道和退路都被卡死了,而且戴九峰目前生死不明,他肩負牽引援軍的任務看來也是很難完成了。

麵對現實,餘程萬斷定城區戰肯定不可避免,為了確保常德核心作戰,他下決心將金定洲的炮團調到常德城南,作為對沅江南岸的控製和對江麵的封鎖。針對沅江南岸及江麵作戰,他令師部又頒發命令:

“第169團守東門外左右碼頭(含)沿江之線;第171團守左右碼頭(不含)至電燈公司之線,針對由西陬市攻來的敵人,並防著敵人由桃源繞到沅江南岸的抄襲部隊和隔江南站的援軍呼應;第170團守電燈公司(不含)至洛路口間沿江之線,針對崗市來犯的敵人。”

由於沅江阻隔了守軍的退路,也攔阻了****增援部隊的來路,所以守軍作戰必是置死地而後生的背水戰無疑,餘程萬複又嚴令柴意新、杜鼎兩團長,對沅江防務,必須確實用火力控製,不得有誤。

布置停當,餘程萬想出去轉轉,這座古老的城池,也許不久就要麵目全非了,他實在有些留戀和不忍。剛跨出中央銀行原營業大廳的門口,一名參謀領著一個渾身泥漿的軍士走過來,向他敬禮報告。

“這不是軍郵員嗎?”他一眼認出這名軍士。“怎麽?你送信出去又回來了嗎?”他禁不住有些喜悅,因為軍郵員能返城,必定會帶來些友軍的消息。

可是,軍郵員的回答使他極其失望。

原來,軍郵員帶著一大包全師官兵,包括餘程萬的家信,渡江預備前往長沙發出,但事已晚矣,日軍的先頭部隊已封鎖了各個路口,他作了幾番努力,想突破封鎖線,但最終都以徒勞而作廢。他沒有辦法,隻好也退到南站找到情報站的孟學如中尉。在最後一刻,他隨孟中尉的船退回了城裏。

“我沒能完成任務,請求師長處罰。”軍郵員垂頭慚愧地說。

“不怪你嘛!”餘程萬安慰道。

這個消息其實對餘程萬的打擊很大,但他作為一師之長反倒很鎮靜,因為他知道他在這種時候萬萬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安情緒,否則將直接影響到軍心的穩定。

他按原計劃繞城走了一圈,所到之處都對防守部隊作了簡短的鼓動,鞭策部屬努力達成任務,打退日軍進攻。回到師指揮所,已是傍晚時分,他看到他的那張小桌子上放著他那封將寄而未能寄出的家書。

家書引起了他對處在遙遠的春城昆明的妻子兒女的無限思念,一股溫馨繾綣的感情在身體內部彌漫開來,全家人幸福地團聚在一起閑暇遊逛的場景浮現在眼前,他的雙眼控製不住地模糊了……

他點燃燈,鋪開紙,拿起筆,想記敘些文字,以宣泄此時此刻的澎湃情感,但,一時又思緒紛紜,不知如何下筆。他思忖片刻,終想,既然家書無法寄出去,就當作是遺書留下來也好,裏麵記敘了很多戰場上的情況,也可作戰後的史實資料,或許還有些價值。想到這兒,他揮筆寫道:

親愛的阿瑗:

開戰前,我給你寫了封信,至今已有一個多禮拜的時間了,沒有再寫信。這自然是我太忙,沒有工夫寫信,也由於我在火線上指揮找不到一個地方寫信,更由於,寫出的信根本就寄不出去的緣故。非但是今天寫的信寄不出去(如果你看到的話,也是隔了不知多少夜的舊信了),我剛才知道,就連一個多禮拜前寄的信也退回來了。但我還是要給你寫信,給你寫信不但是我在緊張的戰鬥中最好的消遣,讓我覺得靈魂兒飛在你的左右,而且,我的信若能保存,也一定會有它的特殊價值。

首先我當告訴你的,是這常德外圍戰事發展的情形,先談西線河洑那邊,已是打了3天3夜,敵人除了大炮飛機,進攻的兵力,是3千多人。我們呢,隻有1營人,那簡直是十比一,我們的連排長跳出戰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線的敵人,殺死在地上。敵人是波狀戰,也是車輪戰,來一波,又一波,去一輪,再換一輪。單是羅家衝,就這樣打退敵人7次的衝鋒。你要知道,我們的戰士,是沒有人換班的,打退敵人第一次衝鋒的是他,打退敵人第七次衝鋒的還是他們。敵人呢,走馬換將,輪流上。戰事演變到今天上午,守河洑的袁營長自強,和全營弟兄,實在已盡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敵人呢,後續部隊還是不斷地開到。我們為了對付敵人的波伏密集部隊,曾調兩尊迫擊炮到河洑,用炮彈轟擊這種波狀部隊,我還曾命令他們,在大樹上架起鳥巢工事,用機槍俯瞰射擊敵人的密集部隊。這些辦法都應當是有效的,但不僅是迫擊炮的門數少,而且炮彈的數量也少,鳥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輕機槍,但我們的機槍在地麵都不夠使用,又怎能拿到樹上去?隻好用步槍代替,結果效果就差遠了。我們完全是在慘淡經營。

自今天拂曉起,敵人調集了大小炮十七八門,用遠距離射擊,對了河洑核心猛轟,足轟了2個小時,河洑街市全部燒著,就是附近的樹林,也都在屢次中彈之下,冒著煙焰。所有的工事,全轟著翻了個身。我在這裏想補充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動的飛機,也增加到24架,它低飛轟炸過了,敵炮又根據轟炸的爆發點作目標射擊。袁營長雖然帶著弟兄,抵抗過兩小時,可是弟兄們與陣地共亡者,已達十分之八。後來敵人再用波狀密集部隊進攻,袁營長帶了殘存弟兄三四十人,撤出防線,從側麵山坡上,對敵人來了個逆襲。他們大聲喊殺,衝進敵人的陣中。這是袁營長親口告訴我的,到了穩不住陣地的時候,他絕對不退,要帶所有的生存弟兄來個自殺性的攻勢。他真的這樣去做了。

當他們衝進敵陣的時候,人像瘋狂了一般,向前麵衝過去,已來不及用槍,他們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彈,一齊向敵人拋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敵人倚恃著他們優勢的火力,對我寸寸逼迫,但到了優勢火力用不上,而中國士兵又要拚命的場合,他們就隻有後退。因為袁營長這一回自殺性的逆襲,打死敵人100多名,敵人後退兩華裏。然而我們自身,也陣亡了20多人。受傷的弟兄,如果是輕傷,就根本不理會,重傷的弟兄,料到他也回不了陣地了,也不願負累別人來擔架,各人把槍口對著自己,喊一聲“虎賁萬歲!”、“***萬歲!”就盡忠了。寫到這裏,我不得不放下筆來,起立致敬。我想,阿瑗,你如果看到這裏,也應該起立致敬!這一場惡戰,袁營的傷亡人數,增加到十分之九,隻剩30多人了。壯烈呀壯烈!

再說北路,這裏也分東西兩路和正麵,西路來的敵人已和正麵來的敵人取得了聯絡,整個陣線是弧形的,大概由長安橋穿過竹根潭,到唐家鋪,合計敵人的總數,是1萬5千人,大小炮共有30多門。這裏左地區,是我師170團第2營鄧鴻鈞營,右地區是169團第3營郭嘉章營,對敵人的比率,還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分作5路,衝殺了七八次,我接到報告後就命令用山炮對付,軍炮團的一門炮,實在值得歌頌,他們在北門外瞄準了波狀日軍發射,簡直沒有一顆炮彈是落空的,落地開花的炮彈打得敵兵和塵土一齊飛揚。

望著敵軍血肉橫飛,在塹壕作戰的我軍弟兄,他們忘了是彈火籠罩在頭頂,每當一彈中的,會大聲地叫起好來。日本軍人勇猛是真的,但他們也是血肉之軀,在這種慘重犧牲之下,也就把波狀進攻暫時停止了。不過經敵炮兩日的猛烈轟擊,我們守軍的防禦工事,也完全毀壞。現鄧營已轉移到望城巷米鋪市白馬廟長安橋附近。第169團的郭營,為了與東路呼應,戰線拉得較長,在八人崗二十裏鋪兩處的警戒部隊就各駐一個班,敵軍在此,也用盡全力,每個小據點,都用幾百人包圍著打。由開始打到我執筆給你寫信的時間,這郭營每個據點一班人,都衝殺在20小時以上。弟兄們死也不退,陣地讓大炮毀完了,他們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英魂升在常德

天空,俯瞰著祖國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榮。

其次是東路的戰事,由於第57師以外的一團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這位團長,不戰而退,帶了他的部隊,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於是這一線由石公廟新民橋一直的向後緊縮,縮到岩,又陷入敵手。現在是169團的副團長高子曰,在那裏親自指揮。

我還要說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個倒寫的英文字母V,我們的出路,在那V字包圍中的一塊河套裏。援軍將要來救常德,也就由那裏來。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敵人,約700多,附炮2門,在V字左上角的甲街市渡過了沅江,進到東岸的蔡碼頭。東路德山那裏,原有敵人1000多,渡過沅江,竄到V字右邊一直下端的烏峰嶺,兩股敵人合流,同犯V字頂點的南站。就是說,我們的南路,已被敵人截斷,這座城已在四麵包圍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始終沒有槍聲,我們願意那裏有聲音,有了聲音,就是援軍到了。現在聲音倒是有了,卻是敵人的槍炮聲。敵人四麵八方,把鋼鐵燒成的火流,向這個鬥大的城區灌注。我們在槍林彈雨裏,在炮彈堆裏,在火海裏,但我們第57師不會害怕的,我們唯一的答複是血,是死,是光榮!

“阿瑗,抗戰6年多了,我們一直是以空間換時間,這個戰略,觀察世界大勢,也許沒有錯。但時間難測,因為空間究竟是有限的。我們要自即日起,不輕易地放棄空間,而且為了將來寫抗戰史有更多的精彩之頁,我們也就該多造幾個光輝的聖地,讓我們虎賁把武陵戰為不屈之城罷!

“阿瑗!我寫到這裏,我很是興奮,我用不著再用什麽兒女情長來安慰你,將來你看到這封信,你會很驕傲的。今天天氣不好,刮著寒冷的西北風,風帶著北麵的槍炮聲,刮過我的頭頂,這一些雜亂猛烈而又慘厲的聲音,經日不斷,就像戰神在我麵前咆哮。炎黃子孫,為祖國而戰鬥,接受它這咆哮!

石堅書於民國32年11月25日

餘程萬寫完信,吹熄了煤油燈,這時他覺得可能天已快亮了,因為有點點蒙蒙的亮光從外麵曲裏拐彎地映進來,他合上眼,打個瞌睡。

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