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李少興和那個傳令兵還活在彈坑裏。麵前的敵人,還在幹稻田裏往前爬。李少興嘶啞地對傳令兵說:“你沒用了,快去報告營長,就說我陣亡了。我掩護你走,快走!”見傳令兵不動彈,李少興就揮拳砸過去:“快走,你他媽的要活著為我報仇!”傳令兵耐不住,就撒腿向後奔去。

傳令兵爬出倒屍一片的散兵坑,順著殘斷的交通壕,匍匐前進,約莫向後走了30公尺,聽到身後傳來手榴彈爆炸聲,轉頭看時,見李少興揮臂拋著手榴彈,已跳出了炮彈坑,敵人幾十個蜂擁而上,他和日軍打成一團,他在用他的國術技能與日軍肉搏,最後是一聲轟隆,大概是李少興拉響了僅剩的一顆手榴彈。“李排長!”傳令兵哭著跪在地上,捏拳猛烈地向泥裏砸去。在偉大的行為麵前,普通的人不是驚奇地為其折服,就是痛惜地覺得自己羞愧難當,而這位傳令兵則兼而有之。

西門正麵陣地插上了太陽旗,這股日軍就和從漁父中學方向進攻的日軍合流了,在大西門口堅守的第9連另一個排立即就感到非常的吃力。地麵的日軍百餘門炮繼續猛轟,天空中的6架飛機不歇停地盤旋投彈轟炸,在煙幕彈的掩護下,日軍波狀部隊再一次發起了衝鋒。這種危急情況,如不及時解救,西門就可能被日軍馬上突入。

在營部指揮所裏焦慮萬分的宋維鈞代營長向炮兵團金定洲團長求救:

“咱們的山炮彈都打完沒有?能不能給我打幾發解解圍?”

當時金定洲帶著他的8門蘇製山炮全集中在西門方向。開戰以來,金團長的任務雖然沒有像步兵團那樣十分的明確;但實際上他是餘程萬師長的一隻備用的拳頭,哪兒緊急就伸出去狠狠地捶哪兒一下。所以他又像是遊擊式的流動炮群。別看他隻有8門炮,千把發炮彈,但發揮的作用卻極其可觀,從炮打波式陣,到封鎖南岸江麵,尤其是阻製日軍往水星樓增援,均立下了赫赫戰功。但炮彈是打一發少一發,它不可能下出“蛋”來,打到最後,終於是處在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餘程萬知道74軍的家底,這幾門炮可是王耀武的寶貝疙瘩**,配屬到第57師守常德時,王軍長甚至都對金定洲說過這樣的話:寧可把人都打光了,也要保住這幾門炮!所以,當時估計西門方向可能有空隙突圍出去,餘程萬就令金團長率全團集中在此,伺機先行撤離,一切都為了保全這幾門炮。但到了西門,城垣戰已開始,他們已經插翅難飛了,人都無法脫身,更何況這幾門巨大笨重的蘇式山炮!

步兵渴求炮兵的支援,幾乎已成了下意識的情結,望著眼皮子底下的這幾根炮筒子,宋維鈞明知沒有炮彈,它們已成了“瞎****”,可腦門一急,還是習慣地脫口就問:有沒有炮打?

但宋維鈞萬萬沒想到,金定洲團長回答:

“我還有最後5發炮彈,我因為要留到最緊要的時候,所以還沒有打光。”

“什麽?”簡直像出現了奇跡,宋維鈞的眼睛睜圓了,放亮了,他差點沒把金團長舉起來山呼萬歲。“哎呀,我的團座大人,你可真行啊,還有5發炮彈,你可救了命啦!”宋維鈞搖著他的肩膀:“那就給我打吧,別再等了,快開炮吧!”

金定洲不敢做主,因為這最後5發炮彈實際上是餘師長控製的,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動用,包括金定洲都不行。他拿起電話來請示。正好是餘程萬本人接的電話,聽到了西門的危險狀況,他二話沒說,就命令了一個字:

“打!”

放下電話,金定洲就親自去炮兵陣地指揮發射。

宋維鈞興奮極了,出了指揮所,就往第一線的散兵壕跑去。他想隻要炮兵把敵人的波狀隊打散,他馬上就帶弟兄們衝上去肉搏,把日軍的衝鋒線起碼壓退它50公尺。

貓著腰的日軍士兵在慢跑著往陣地這邊逼近,宋維鈞屏住呼吸,等待著炮彈在敵人群中爆炸開花,手下的士兵也一個個睜大了眼,盯著前方,仿佛眼睛要噴出火來。

可左等右等,卻遲遲聽不見炮響,眼見著敵人的隊伍越來越靠近,宋維鈞急得不禁大喊起來:“開炮呀!金團長,你怎麽不開炮呀!”

原來,金定洲到了炮兵陣地,炮兵觀測員測量了距離,向他報告說,距離太近了,敵人的位置已在炮彈發射的最短距離限定之內,如果一定要開炮,那麽他將無法保證效果。看得出,這個觀測員已經有些心懼,他猶豫著不敢對炮手下達指令。

金定洲說我來,他就自己觀測,確實,距離太近了,那麽隻有作零距離射擊了。所謂零距離,就是在第一線將炮的射程減到不能再減的程度,炮口的度數,也是縮到不再縮的尺度。這種射擊法,有很大的危險性,若是使用不靈,不僅炮本身會發生炸膛,而觀測不準還可能炸到陣地上的自己人。打還是不打?金定洲做了幾秒鍾的考慮,這幾秒鍾的思維完全和生命有著直接的關聯。打!最後他還是毅然作出決定:“一切後果由我負責!”

金團長親自指揮著兩門山炮都填了彈,他先在一門炮旁極細心地觀測準確,他把在日本學來的技術全還給了日本人,然後按著零距離的射程諸次發出指令——“開炮!”

“轟隆”一聲,白煙射入天幕。

他目不轉睛,望著那彈著點的地方,他估計正是鼎新電燈公司過來,北汽車站過去,日軍衝鋒隊伍最密集的幹旱稻田地裏。身邊的電話鈴響起來,他蹲在地上,拿起話機,聽到宋維鈞在高興地說:“金團長,打得好!射擊得非常準確,第一波的敵人打散了。”

金定洲放下電話,又照前法,放了第二炮。這種零距離的奇襲在日軍那裏顯得很意外,他們沒有料到****沉默了許多天的炮聲,又莫名其妙地響起來。正在狐疑徘徊之際,宋維鈞的逆襲部隊衝了上去,一陣喊殺喊打,日軍不摸虛實,就掉頭先退了下去。

和爾聯隊長氣得火冒三丈,大罵中國人“狡猾狡猾的”。但氣盡管氣,他卻格外謹慎,布上照一和中畑護一兩位聯隊長的死,提醒他對這支****守城部隊,千萬不能逞一時之勇,要富有耐心,要不惜工本地一點點磨,他就不相信一個師的中隊,已經打了七八天,還能有多少時間和多少實力磨下去。“嗯,先停止進攻。”他下令。他讓隨從搬來一張漁父中學校長坐的大靠背椅,放到學校操場的觀禮高台上,遙望常德城的大西門,他要看著這道城門從他的眼裏消失,他命令炮兵:

“轟,給我轟!”

“轟多少時間?”參謀官問。

“不定時間,轟平為止。”和爾冷酷地回答。

金定洲的兩發炮彈,招來日軍幾百倍、幾千倍炮彈的報複。大西門地段頓時火光、白煙衝天,如果那時航拍一張照片,還會以為是一個火山**發的奇觀。

大西門的城門城牆的確被和爾聯隊的炮轟平了,但金定洲的8門蘇製山炮當時並沒有被日軍的炮火炸毀,銷毀大炮是金定洲和炮團的弟兄,含著淚,自己動手幹的。

1992年筆者在常德采訪業已結束,臨行的時候,突然在一本無關的文史資料書籍上看到了李鳳林的名字。關於他的介紹有幾行文字,大意是說他曾任國民黨74軍軍炮團中校副官,參加過常德守城戰,現係常德市搬運公司退休工人。

要找到一個參加過常德會戰的幸存者相當不易,我趕緊撥通了搬運公司的電話,工會主席告訴我,的確有這麽個退休工人,關於他的經曆不太清楚,如果想找他的話,可以到公墓對麵的小巷子裏去問,他曾經在路口擺過打汽槍的攤子,許多孩子知道他。

離返長沙的空調大巴開車時間還有幾個小時,我沒有猶豫,立即攔了一輛“慢慢遊”,向城東的公墓駛去。

“慢慢遊”,多好聽的名字,常德城內環境優雅,沒有到處噴著油煙的營運摩托和出租,也沒有亂停和亂喊的中巴,在遮天梧桐相夾的大街小巷四處可見的是這種人力腳踏三輪。因為腳踏,所以慢,故稱“慢慢遊”,但它車身上的包廂裝潢得極其漂亮,四壁貼牆紙,還有掛簾、小窗口,甚至美人圖。黃昏夜晚,常德的俊男豔女喜歡坐在“慢慢遊”裏談情說愛,一邊情意綿綿,一邊欣賞街景,極富浪漫色彩。

我坐著“慢慢遊”去找李鳳林老人,心想這是兩個時代的重疊,而重疊產生出來的效果,往往是一種驚人的反差。

按照工會主席的指點,我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李鳳林先生。他對我這個穿著解放軍製服的作家來訪頗有詫異,但他很快就適應過來,請我坐在一張矮凳上,屋裏簡陋的能讓我坐的也就是這張矮凳子。雖然我不願用“貧民窟”來形容李鳳林先生的住處,但實際上用這個名稱是比較恰當的。

李鳳林現年72歲了,東北錦州人,“九一八”事變後逃出來參加國民黨軍隊,一直在第74軍炮兵團,一直跟隨金定洲當副官。東北人口齒清楚,表達能力強,所以我絕少提問,任憑老人開“無軌電車”。

你問我為什麽沒回東北老家?哎呀,娶了常德的媳婦唄。那時候我當炮兵軍官威風著呢,年輕,穿美式軍裝,走到哪兒都有姑娘對我含情脈脈的。我隨軍炮團駐過上海、南京、武昌、南昌、長沙等好多大城市,也跟不少姑娘約會過,但真正中意的卻沒有,並不是我的條件高,而是我覺得沒有合適的。怪了,我隨金團長帶了炮團的一個營到常德協助第57師守城,駐在南站老百姓的民房裏,才幾天,幫著替房東疏散,就認識了我媳婦,我一見就覺得她人不錯,就喜歡她,她好像對我也挺有好感,但當時要打仗,匆匆說了些家常話,就分手了。

打仗時,天天在炮彈子彈堆裏滾,誰知道活得了今天,明天還能不能活?我們的炮彈打光後,全改當了步兵,打到最後,已不分長官士兵了,全端著槍上前沿拚,晚上看不見人,有時候伸出手去摸,摸到戴棉帽的就是自己人,戴鋼盔的就是日本人,是日本人二話不說就用刺刀捅,誰快誰就把對方捅死,你說,在這樣的環境中,咱還想什麽媳婦?沒想到我活下來了,把日本人趕跑了。常德光複後,老百姓又陸陸續續地回城,我媳婦也回來了,咱倆在街上碰見的,她驚奇張口便問,怎麽,你沒……後頭的話不說我也知道想說啥,你沒死呀?我沒死她很高興,我倆就去見了她父母。我們結婚的證婚人就是金定洲團長,金團長對我媳婦說,嫁給炮兵軍官可就不能呆在家裏了,要跟部隊跑,我們炮團東北人,可能最後還是要回東北。我媳婦當麵說,好。但到了晚上,她對我說,兩個兄弟全被日本人打死了,她去了東北誰照顧父母?我說我也有父母呀。她聽了後沒吭聲,後來咬咬牙,說,我跟你去東北。這是我出來後第一次說要回東北。

1948年,我們炮團在山東和解放軍打仗,結果打輸了,我們活著的人都成了俘虜。解放軍把我們分成願留下的和不願留下的,不願留下的發路費回家。我和我媳婦就領了路費,到了徐州。當時我們又麵臨著一個選擇:是去東北還是去她家湖南。我問她,她小聲說,去東北吧。可最後買票時,我幾次張不開口,最後,還是我主張買了兩張回湖南的車票。既然是解甲歸田,在常德這地方先住上段日子也無妨。可沒幾年,我就被作為國民黨反動軍官揪了出來,關在黑房子裏審查了幾個月,最後一腳踢出來,成了受管製的‘四類分子’。

我沒了工作,又不能靠我媳婦,她要帶幾個年幼的孩子,靠什麽糊口呢?我就在城裏到處轉,找那些沒人幹、最髒最累最苦的活,可人家一聽說我是‘四類分子’都不敢收。後來,我就在沅江邊上替船工拉纖。因為我是炮兵出身,拉過炮,所以能拉纖。那時成天坐在江岸的石頭上,等船民來喊你,先給你兩塊錢,忙跑著回家去交給媳婦,然後就拉著船往上遊走,一走就是兩天兩夜。等回到家,錢早用光了,還得起緊再去江邊拉。那日子太苦了,簡直有些難以活下去,我媳婦就對我說,算了,反正我父母親都死了,回你的東北老家吧,興許那兒能活得比這兒好一些。我說行啊,先給老家去個信吧。這是我第二次想回東北的家。

待我落實政策的時候,剛好我媳婦過世。她跟著我沒過一天安穩日子,她含辛茹苦、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就是到死,我都沒有錢來給她安葬,隻是送到火葬場草草地火化,湊錢買了個最便宜的骨灰盒拿回來供在家裏。沒有辦法,這是命,我們無法抗拒。守著媳婦的骨灰盒,我常常是一坐就半宿,兩個女兒來勸我,爸,你帶我們回東北的老家吧!我當時真的動了這樣的念頭,葉落歸根嘛。這是我第三次轉回東北的腦筋。

我想回東北,說起來還不止這幾次。我一直說要回去,要回去,可總也沒能回去,這是為什麽呢?”說到這裏李鳳林老人停頓了,麵部表情浮現出一種蒼茫的神色,他的思緒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揪住了,並一點點地冉冉縹緲出來。我雖然已經全身心地進入了他所提供給我的回憶之中,但此時此刻我還是被他的這種慢慢凝固起來的神情,隱隱地震撼了,我預感到他將向我昭示出一段我們鮮見的生命曝光。

“炸炮,你知道嗎?炸炮!”

我沉重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們在常德守城戰的8門炮全是自己

炸掉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