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不僅繁榮,而且是座千年古城,它古色古香,供人憑吊的古跡琳琅滿目:小西門外的采菱城,傳說是楚平王偕妃采菱的所在;衛門口絲瓜井,是劉海戲蟾的地方;府坪有楚國春申君之墓,朱履巷就是這位寬容之君食客三千寄居的地點;四眼井縣黨部舊址是唐朝詩人劉禹錫種桃千株的“玄都觀”;屈原《九歌》中有“朝發枉渚,夕宿辰陽”的詩句,枉渚所在地就是東門外的德山。德山,一名善德山,本名枉山,或枉人山。古隱士善卷,避舜遜讓,曾遁跡於此。南北朝周判史樊子蓋為紀念古賢,乃將枉山改名善德山,道教稱為五十三福地。山上建有名刹各乾明寺,土人傳說該寺已曆78個甲子(60年為一甲子)。東門外有招屈亭,是祖先紀念詩人屈原的遺跡。明憲宗第十三子榮莊王曾食邑於此,瑪瑙巷的省立四中校址,就是王邸舊址。附近有妃嬪接駕的迎鳳巷。常德本地餐館集中的雞鵝巷,是王府飼養家禽的所在。

說到雞鵝巷,我們把目光投注到坐落在巷內的常德總商會所屬商事研究社大樓上來。其實商事研究社,就是一個豪華酒宴廳,平時供商會的老板們吃喝聚會。今天,門口張燈結彩、鋪陳一新,常德縣戴九峰縣長和商會理事長姚吉階,會同油行、綢布、百貨、南雜、茶葉、金銀等商號的老板經理,聯合宴請入城布防的第74軍57師首腦,以表示他們隆重的歡迎。

春風滿麵的老板們聚集在商號門口,盡管深秋的晚風把他們的鼻子都吹紅了,但一個個仍然興致不減,耐心恭候軍隊長官們的到來。戴縣長著急地掏出懷表來看時間,不停地翹首向巷子口張望,催促手下的一個秘書去打電話問餘師長他們出來了沒有。正說著,有人揚聲喊,啊!來啦!

馬隊一溜小跑,馬蹄踏得巷子的青石板路麵爆發出璀璨的火星。到了排好陣勢迎接的眾人麵前,餘程萬率先跳下馬。

鼓掌、握手、寒暄、說笑,然後互相推讓著上樓入座。

戴九峰以主人身份站起來,略致幾句歡迎辭:“今天,我代表縣政府,借總商會一塊寶地,歡迎****第57師的長官們。眾所周知,‘虎賁’部隊5月份曾駐防本縣,紀律嚴明,深得民心。這次餘師長程萬先生再次率部蒞臨,市民們將不勝榮幸。有‘虎賁’之師庇佑,常德將更加繁榮昌盛!”眾人鼓掌後,戴縣長無奈地笑了笑,接著說:“實不相瞞,本縣府財力一向微薄,這次全仰仗總商會和姚吉階先生出資張羅,所以,接下來的節目,就請姚老板公布嘍。”

在眾人會意的笑語中,姚吉階站起來向餘師長、陳副師長等拱了拱手:“各位長官,各位先生,略備薄酌,不成敬意。今晚主要的大菜是:常德烤乳全豬、常德著名風味三杯鴨、巴陵竹筒魚、清蒸鱉魚、洞庭油炯大螃蟹……”一口氣,姚老板報了十幾種菜名。然後,他向伺候在一旁的堂倌拍拍手,喝道:“上菜!”

“慢!”餘程萬站起來,做了個勸止的手勢。他欠了欠身,說:“戴縣長,姚理事長,請恕我冒昧。對於常德縣各界人士對我們‘虎賁’入城的歡迎,我代表弟兄們誠表謝意!我們領受啦。依敝人之見,宴會到此地步,我們都已心滿意足了。該吃的就當已經吃了,該喝的就當已經喝了,意思已盡,還當何求?所以我建議,那些真菜真湯的,就免上為妥,留作以後受用罷。”

“不不不,都已經準備好了,馬上就上!”姚先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解釋。

“對對對。”戴縣長也表示附和。

“先生們!”餘程萬提高嗓門說,“我建議,立即將宴會改作常德各界人士戰前議事會,正好,大家都在座。”餘程萬頓了頓,讓愕然的眾人議論漸漸平靜下來,又繼續說道:“很抱歉,打擾了諸位的興致。兄弟我也是實在咽不下這口酒菜呀,因為戰事實在太緊迫了!血戰即將來臨,我們軍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疏散百姓。希望大家出謀劃策,吸取南京、廠窖大屠殺的教訓,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城內工廠、學校、機關、商店、街道居民全部疏散到戰區之外的鄉下去。諸位要是能為本部此事出力,勝過十桌這樣豐盛的宴席呀!”

片刻的沉寂後,戴縣長頭一個站起來響應:

“疏散民眾,以備戰事,本縣長責無旁貸,堅決照辦!”

但在座的老板們,卻都在心裏疑慮:戰火真的能燒到常德古城來嗎?

撤退,百歲老倌當頭羊

常德四眼井前的小廣場,是老人們聚集的地方。這裏綠蔭環抱,鳥語草香,老倌子、老媽子們閑來無事,便在此曬太陽、打瞌睡,談天說地、遛鳥下棋。

百姓們見到縣長貼出的布告,要求市民們立即撤退,警察又挨家挨戶地命令和勸說,就都慌了神,紛紛跑到四眼井的小廣場上來,求教老前輩給他們拿主意。

“走麽子。我一百年活在這裏都太太平平過來了,現在還叫我走哪裏去?”一個人稱洪老倌子的百歲老人,用依然洪亮的嗓音對圍著他的市民們說。

常德人不願離鄉背井,他們倒不是不相信軍隊和政府,而是他們有一種僥幸的賭博心理,賭贏了,炸彈炸不到他們頭上,還省去了很多遷徙的麻煩,又保全了財產;賭輸了,那麽隻有身家性命和房屋家當一並毀於戰火。但他們押寶全都押在贏家上。

布告貼出第一天,才零零散散撤走了幾十家。按這樣的速度,全城再過一個月也撤不空。

“不行!這樣不行,簡直在拿他們的生命開玩笑!”憂慮萬分的餘程萬對戴九峰說。因為他剛接到戰況通報,日軍戶田支隊已攻陷南縣,日軍第3師團、第13師團和佐佐木支隊已占領公安,目前敵軍正在向暖水街發起猛攻,而暖水街距常德僅有一天的路程。

戴縣長也著急,但似乎很無奈。

“這樣吧,我派柴意新團長協助你安排撤退工作。”餘程萬說著,就拿起了電話。

接到電話命令,第169團柴團長急速趕來,進了師部門口,他看見師長和戴縣長,便舉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戴縣長起初以為柴意新也就是個團長罷了,沒想到一看他的軍銜,頓時慌了神,連忙回禮,還不迭地說:“不敢當,不敢當!”原來柴意新是個少將。

年方26歲的柴將軍,從陸軍大學特別班第五期畢業後,曆任排長、連長、參謀主任,由於他卓越的軍事才幹,在6月份鄂西會戰時,到第74軍代理副參謀長職務,這期間他運籌帷幄,厥功甚偉,充分表現了他的勇敢和智慧,深受王耀武、孫連仲的賞識,破格授予他少將軍銜。會戰後,柴意新被任命為169團的團長,當團長,是指揮官最關鍵的一個起跑點,因此他被公認為是少年得誌。按理說,和這樣的幸運兒相處,是很困難的,但同僚們都認為,他沒有狂傲之氣,也不高深莫測,相反,倒是很隨和,很慷慨無私。

餘程萬也很喜歡這個年輕的將軍,打趣地對戴縣長介紹說:“柴團長還是個新郎倌呢。”

柴意新結婚才數月,臉上不免還**漾著幾分幸福的興奮和滿足。

“怎麽,把夫人送走了沒有?”餘程萬關心地問。

“送走了,今早坐船回四川老家了。”柴意新回答,想起嬌妻離別時的纏綿之情,臉上不禁又浮升起些熱騰之感。

“好了,疏散民眾的任務交給你,你和縣長具體商量。”交代完,餘程萬又去處理其它緊急軍務。

柴意新坐下來耐心地聽取戴縣長介紹情況。因為他是四川人,而常德話與四川話同屬一種語係,所以他們之間的交談就沒有戴縣長和餘程萬這個“老廣”交談那麽費勁。聽著聽著,突然柴意新對戴縣長提到的洪老倌子產生了靈感。他問:“洪老倌子在群眾中有沒有威望?”

“威望很高,常德普通百姓都把他當做福光壽星。”

“那好,我們就去找這個百歲老倌子,想辦法讓他來當一當頭羊,帶老百姓疏散!”柴意新利索地揮手說道。

當他們來到四眼井小廣場時,洪老倌子正坐在人群中間,給大家談古論今。

“從漢迄今,常德用兵次數,我已說過,不可以計數。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在這裏征服過五溪蠻。三國時,吳將黃蓋在常德任武陵太守,武陵蠻攻城,時城中兵才五百,黃老將軍開城門,賊半入乃出擊,大敗賊寇。唐乾符元年,黃巢自桂編大桴,乘暴水沿湘水下永衡,破長沙,招討使李傑走常德,兵十餘萬被殲,沅水浮屍蔽江。可常德,還是常德。

“五代割據時期,常德進兵更多,後周周保權據常德之要地,阻撓統一,慕容延釗進兵討伐,在鼇山決戰,大敗周兵,擇其體肥者令兵士啖之。南宋建炎年間,金兵南侵,中原遍地烽煙,常德先有鍾相、楊華之亂,繼之楊麽盤踞洞庭,寇掠濱湖。嶽飛一度屯兵常德,實現了八日內平賊的壯語。降及元明,除洪武遣徐達滅陳友諒時,常德曾一度幹戈,此後二三百年間尚能相安無事,平靜度過。

“康熙時吳三桂之叛清。”洪老倌子喝了口釅茶,口若懸河地繼續說,“三桂為人固不足道,可是他在晚年為了漢人之不堪壓迫而大膽為此一舉,未始不為被壓迫者吐一口氣。他以常德為根據地,與清兵對壘洞庭,並在常德建造臨時宮殿,登極稱號,時間亦有五年之久,惜以戰略錯誤,予清人以從容布置的機會而致功敗垂成。

“吳三桂事敗後,常德休養生息百餘年,元氣日盛。這百餘年,湘西苗亂雖間有發生,但常德是平靜的,最多不過照糧派買兵米這些供應上的苛擾而已。雍正年間改土歸流,苗亂也慢慢平靜下來。嘉慶時的教匪之亂,也隻限於湖北境內。常德一年比一年景氣。

“民國以來,軍閥割據,常德大小兵禍,雖無年無之,可是從沒遭到過致命傷。如北伐軍的陳複初,曾在常德作戰三次。1920年王育寅借為父報仇之名,與林修梅率軍七千攻劉敘彝,劉軍大敗退入常德城,緊閉城門,向譚延闓求救。1923年,孫中山任命譚延闓為湖南省省長兼湘軍總司令,回鄉驅逐趙恒惕。9月,駐防常德的唐生智與助譚的唐榮陽部激戰於常德城郊。1924年,為討伐吳佩孚,建國聯軍總司令熊克武率軍出川,經貴入湘。賀龍旅長率部先行,在常德與吳佩孚部吳漢民旅激戰。1926年,唐生智擔任北伐軍國民革命軍前敵總指揮和湖南省省長職位後,即令師長周斕在常德滅貴州軍閥袁祖銘……”

洪老倌子越說越來勁,說得唾沫星四濺,“仗,在常德打的是數不清,可是常德毀了沒有?沒有。相反,我國海禁大開,商業重心轉移東南,常德得地理之便,占了東南與西南間的接運港,無論進出口貨物,均以此為集散地,數十年來,形成湘西北唯一的商埠,繁華自不必說……”

正在老倌子搖頭晃腦,眉飛色舞,數叨不停時,忽聽有人說:“縣長來啦!長官來啦!”

洪老倌子聞聽此聲,便住口,閉斂眼睛,作養神狀。

柴意新和戴九峰走進人群,來到洪老倌子麵前。柴向他鞠了一躬,問候道:“老人家,您好哇!”

洪老倌子睜開眼,又閉攏,沒吭聲。

“老人家,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對常德古城了如指掌,就像常德百姓和我們這些後生的慈父一般,我們對您尊敬無比,您對我們也一定厚愛有加。基於此,我代表部隊餘師長來向您懇求,日寇進攻我湘西北,十萬大軍已燒殺擄奪,開到石門、澧縣、津市、暖水街一線,他們的魔爪已伸向常德,古城危在旦夕,而民眾無辜,又弱無反抗之力,如不及時疏散,定將遭空前血劫,為防此慘劇發生,您老人家是否呼籲百姓響應政府號召,迅速撤離?如您支持,後生將不勝感激!”柴意新一番話,發自肺腑。

洪老倌子似乎有所動,鼻翼一歙一歙,呼吸變得緊促。

“老人家,後生給您跪下了!”說著,柴意新“撲通”一聲真的曲膝給老倌子跪下了。

“使不得!”戴縣長一驚,連忙去扶,“將軍,使不得呀!”

“不,”柴意新懇切地說,“老人家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洪老倌子也慌了,顫巍巍站起來,“擔當不起,擔當不起呀!”他把柴意新扶起來。“將軍言之有理,老夫剛才說的,全是中國人打中國人的事,和洋鬼子打仗就另當別論,日本倭寇,沒得人性,是畜牲!”他轉身,又朝周圍的民眾們說,“你們也糊塗啦,老夫糊塗了,你們怎麽也跟老夫糊塗!我洪某,活百歲矣,死而無憾!你們也想葬身小日本的炮火中嗎?不值!聽政府的布告,聽長官的訓話,趕緊疏散走吧!”

“老人家,您也走吧。百歲老人,是國寶呀!”柴意新央求道。

“走!走!槍端不動啦,腿還能走得動。老夫帶頭走!”

槍斃上等兵劉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