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一邊甩鐙下馬,一邊問道:“是哪位貴客?”

來爵恭恭敬敬地回稟道:“是地廚星武星主到了。”

西門慶心中一陣好笑,想必現在的清河縣中,再沒有一個人還敢念叨武大郎昔日的諢名“三寸丁穀樹皮”了吧?想像著無數小人前倨後恭的滑稽嘴臉,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是武道兄來了!”

三步並作兩步,西門慶急步趕到客廳,進門一看,卻見武大郎正忸怩不安地坐在上座上,周圍幾個家人叉手伺候,但看武大郎那受刑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一時還承受不起生命中突然降臨的如此之重,旁人對他越是恭敬,他就越覺得心虛氣短,受寵若驚。

一見到西門慶,武大郎便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身上的千斤重擔一般,整個人都輕省了下來。對這個突然闖進他生活的西門大官人,武大郎除了感激,還是感激,倒不是因為西門慶昨天幫他把炊餅變成了幾十兩銀子,讓他發了一注大橫財,而是他能感覺到西門慶的眼眸深處,沒有普通人藏在奉承背後的調笑與嘲戲,隻有平等和真誠。

西門大官人是真的把他武大郎當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玩物!

在世上活了快三十年了,除了自家的親兄弟武鬆,武大郎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眼中看到過如此溫暖的眼神。這些天不但讓他碰上了,而且這雙眼睛的主人還象慈悲救苦的神仙一樣,將他從以前黑茫茫不知何處是盡頭的苦海裏撈了出來,現在清河縣裏提到“武大郎”三字,誰敢再下眼睨之?

給別人利益,也隻不過引誘於一時,隻有給別人尊重,才能真正贏得人心!當然,如果利益和尊重一起給,那簡直就是天下無敵了。

至少現在的武大郎已經在內心深感西門大官人不盡——今後西門大官人若有用他處,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雖然武大隻是三寸丁穀樹皮,雖然武大沒有兄弟武二那樣的一身好本事,但武家兄弟的血,都是熱的!

但是——想起渾家潘金蓮昨夜的話,武大郎熱血沸騰的心又陡然間冷了下來。

就是在昨天晚上,他酒酣耳熱,出了獅子樓,挑起炊餅擔子,腳下生風一口氣跑了家去,一路上也不知回了多少次頭,在街巷的犄角旮旯也不知運了多少次氣,無它,他的炊餅擔子裏放著二百貫錢,他武大一輩子也沒親手捉拿過這麽多錢——他怕人搶。

到了家門口,武大郎象平時那樣叫一聲:“大嫂開門!”突然間覺得聲音拔得太高了,若招了賊來,那還了得?因此叫第二聲時,那聲音就跟偷香竊玉的小賊有一拚了。

誰知這一聲卻讓門內的潘金蓮留了心,生怕是什麽浮浪子弟冒充武大來騙門,這婦人一反手抄起洗衣服時搗衣用的木槌來,隔著門冷冷地問:“你是哪個?”

武大郎用雀兒哼哼的聲音呢喃道:“我是大郎,大嫂開門。”他那左顧右盼的架子讓外人看了,不是賊也是賊了,潘金蓮聽得更是起疑。

一個要進,一個不敢讓進,就此隔著一重門撐持起來。武大郎身邊揣著二百貫的身家,自覺在這黑夜裏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沒奈何,隻得將平日裏隻有你知我知的私密話說了幾句,潘金蓮啐了一聲,這才開門放他入去了。

進了門,重新上閂落鎖,潘金蓮這時早聞到了一股濃冽的酒氣,便恨恨地開口罵道:“糊塗桶!家裏一月三十天,連個肉腥兒都聞不到,你倒有閑錢去吃酒?”

武大郎賠笑道:“大嫂休惱!今日卻不是我自己買酒吃,是有人請我!賣炊餅的錢一文不少,都在擔子裏做著鎮守使者,不信你數數看!”

潘金蓮一邊伸手去炊餅擔子裏摸錢,一邊奚落武大郎道:“糊塗桶!清河縣中便是人人都被請去吃酒,也輪不到你這不成材的……哎呀呀!我的天爺爺!”原來是那婦人一把摸到了那個腦滿腸肥的褡褳,拿出來一扯開就被晃花眼了。

“這這這!這是你偷來的?還是……”正想說“還是搶來的?”,但想到自家男人那點可憐的力氣,當真是:螞蟻洞中,還可充一員猛將;強盜堆裏,算不得半個英雄,於是一轉口,將“搶”字咽下,隻道,“……還是你撿來的?”

武大郎忍耐半天,為的就是要看自家娘子大驚失色的模樣,真看到了,隻喜得他心花俱開:“大嫂休要說笑,這是你男人憑本事掙來的!”

“你?!”也不用多,隻是一個字,潘金蓮就成功地瓦解了武大郎所有的自信,情急之下,武大郎一五一十,將今日的遭遇說了一遍,尤其是那“地廚星”三字,更是提了又提,講了又講。

潘金蓮默默地聽著,直到武大郎說得口幹舌燥,言語中再無新意,最後連舊意也一再重複,這才慢慢地開口道:“大哥,這些錢來得不尷尬!”

武大郎一愣:“怎麽個不尷尬?”

潘金蓮道:“那西門大官人,我倒也聽咱們間壁茶坊的王幹娘說了,其人昨日地府還魂,此事已屬一奇,更奇的是,他居然又說你是甚麽能和他比肩的地廚星!你倒也想一想,他是什麽門戶?咱是什麽人家?禮下於人,必有所圖!”

武大郎愣愣地道:“他還能圖我什麽?也不過就是這一副炊餅擔子罷了!”

潘金蓮恨恨地道:“蠢材!蠢材!也不知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非要逼老婆親口說出來,你好得意嗎?我要說的是——他圖的是你的屋裏人!”

“啊!”武大郎一屁股坐到了樓板上,“這……我觀那西門大官人眼神甚正,這個不可能吧?”

“他正個屁!”潘金蓮罵了一聲,恨恨地道,“王幹娘都跟我說了,那西門慶被應花子、孫寡嘴一幹小人勾掛著,鎮日家在清河縣的娼門裏混,人家都說他是‘嶺上老虎,嶺下西門’,和景陽岡上大蟲相提並論,他能正到哪裏去?”

看到武大郎低頭不語,潘金蓮又道:“自從我嫁了你,三天兩頭,便有一眾奸詐的浮浪子弟到門前薅惱,這兩日雖說沒了聲氣,安知不是他們在布置什麽大算計?安知不是那西門慶要借著什麽地府還魂、什麽地廚星的由頭,擺布了你,霸占了我?他又和知縣相公交好,到木已成舟時,旁人也隻好白看他兩眼罷了!這世道,哪裏還能指望跳出甚麽荊軻聶政來幫你打抱不平?”

武大郎囁嚅道:“若那地廚星是個真的……”潘金蓮“哼”了一聲,武大郎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低了下去……

過了半天,潘金蓮才柔聲道:“我也知你一心想要擺脫那‘三寸丁穀樹皮’的諢名,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你一意上進,自然是好的,但旁人正是算準了你的死穴,隻用‘地廚星’三字,便非要你死心塌地跳進這個圈套去不可!這西門大官人,用心忒也毒了!”

武大郎搖頭道:“我卻覺得,西門大官人不是這等人!”

潘金蓮歎了一口氣:“罷罷罷!既然你如此說,我這裏有一計,便來試一試那西門大官人的成色。若我計不成,那西門慶所言便是真的,你確實是天星轉世;若他露出馬腳,那時卻又如何?”

武大郎愣怔了半天,才說道:“若恁的,任憑大嫂作主便是了!”

潘金蓮聽了聽門外無聲,這才和武大附耳道:“明日你做好發賣的炊餅後,便去西門府上,請他來咱家吃個便飯。若他不來,便見得他並沒將你我放在心上,那自是謝天謝地;若他來了,見了我時,如他能以禮自守,我便信他是個地府還魂後的奇男子,若他背著你對我生了什麽壞心,你我將他敷衍走了,便連夜打點行裝,逃去清河東南二百裏外的陽穀縣討生活吧!王幹娘說,那裏也有條紫石街,也有個獅子樓,咱們人在那裏,便如在故鄉一般。”

武大郎點頭應允了,便吹燈睡下,可是這一夜,又有誰能睡得安穩?

第二日做了半日炊餅,兩次打發走來旺,潘金蓮估計著西門慶也快回家了,便把武大郎全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武大郎便來到西門府上求見。

一眾家人將武星主恭恭敬敬地請到客廳奉茶,武大郎百感交集,一時間西門慶那溫暖的眼神自心頭滾過,一時間又唯恐這雙眼睛後麵象渾家所說的那樣,包藏著禍心。

看到西門慶進門,武大郎心一橫:“今日砂鍋搗蒜,就是這一錘子買賣!”當下大步上前,叉手行禮:“西門大官人,小人和拙荊在家中略備水酒,想要請大官人光降,一酬大官人眷顧之情,卻不知可同去否?”

“啊?”猝不及防之下,西門慶是大吃一驚!這正是:

道君皇帝無方略,荊釵女子有奇謀。要知西門慶去與不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