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見笑得溫和◎
“是嗎?”
周靈的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 仍是桀驁不馴的神情,不屑地甩了甩袖子,瞥向落入在陰影當中的皇帝。
“你還想知道什麽消息?楚王的?”
麵對著這樣的表情, 皇帝還是點了點頭。
“他死了,被陳子惠殺死的。”
周靈一臉輕鬆的模樣, 專注地望著皇帝,瞧著他表情的變化。
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的表情並沒有多少變化,因而, 他的心裏更為憤懣。
手重重地敲著桌子, 問道:“你知道陳子惠當著三軍麵前說了什麽嗎?”
他隻是平淡的問了一句:“說了什麽?”
聲音不大,在陰暗的屋裏,從一個老人的口中透出來,卻顯得有力。
這更激起了周靈內心的憤怒 , 額上青筋暴起,一把推開立在桌子上的杯子 ,杯子落到地上,滾了粉碎。
周靈笑了,更顯猙獰:“他說,他是前朝皇室的後代, 來此便為譴責我朝得國不正,他誓死不同匈奴妥協,贏得一堆人的擁護, 不費吹灰之力便收攏了楚王的軍隊。”
皇帝的眼中閃過片刻的慌亂, 不過稍縱即逝, 又是平靜。
“都這樣了, 你不恨嗎?你看著你接管下來的江山淪落到這般地步, 就是這樣的表現?”
周靈遠比他憤怒。
“有什麽可怨恨的,合該如此,這一刻,從我的父輩奪得江山那一刻起就了。就像我和你,我和我的弟弟,我和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妻子……”
他一遍一遍念起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人的名字,緩緩出口,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曆數自己度過的幾十年人生,就如遠行的遊子歸家時般,心情平淡。
念了這麽多人,卻獨獨不見周靈的母親,到最後,念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後。
聽到這個詞語的時候,周靈現出掩飾不住的憤怒來,驀地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是他繼位的詔書。
拿出自己寫的詔書,在皇帝麵前晃了晃語氣中頗帶諷刺意味:“是啊,有什麽可遺憾的,這輩子造了這麽多的孽,最後,這皇位也合該落到你最不喜的人的身上。”
眯縫起眼睛,打量起躺在病床的人來,那是他的父親,從前,在他的印象當中,父親是高大的,騎馬射獵無所不能,也有一股子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氣勢,而如今,卻躺在**,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身份忽然對轉。
愣了片刻,忽然問道:“你都要死了,還有什麽願望,如果可以,我倒還是願意幫你實現。”
“再見一麵我的妻子。”
曆數身邊這麽多親人,為他羈絆的,如今還存活在世間的,也隻有皇後一人。
話說出口,輕飄飄的,卻令周靈攥緊了杯子,揚起臉,問道:“你見她,要做什麽?”
皇帝似乎是很累了,垂下眼簾:“這麽多年,我對不起她。”
“我去喚,那也要看她願不願意過來,當年,可是你破壞了她的姻緣,把她搶奪過來,不然,我的母後大概是並州刺史的夫人。”
說著說著,嘴角勾勒起一絲猙獰的笑容來,看著很是瘮人。
“啪”地一聲,將杯子砸到地上。
陰沉著臉,道:“我去為你喚,來不來看她。我告訴你,這一輩子,我半點兒也不欠你的。”
奪了他的權,殺了他重用的人,破壞了他建立的引以為傲的秩序,也是他咎由自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甩了甩袖子,走了,臨走前,特意囑咐看守的人嚴加防守著。
大殿沉重的門又被關上,人影錯落,將光芒完全掩住。
皇帝費勁了力氣坐起來,卻看到最後一絲光明飄逝,他知道自己中毒至深,熬不過多長時間了,也就趁著腦海中這片刻的清明,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見親近的人。
周靈出門,帶了自己擬好的詔書,隻等待皇帝一駕崩,皇位便落入自己的手中,名正言順地享受權力,享受萬人朝拜的快感,調動分布在全國各地的軍隊。
炙熱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感受到炙烤,這一天真正來到的時候,卻出乎意料,並沒有多少欣喜之情。
走下大殿的台階到半截的時候,忽然放慢了腳步,問身邊跟隨的侍從。
“陳子惠他們帶人過來了?”
“是,距離京城十裏地,很快便到。”
“看好將領、士兵留在京城裏的家屬,等他們來了,都拉上去,讓他們好好瞧個清楚,等到南邊的軍隊來支援了,便好了。”
雖說陳子惠收編了楚王的軍隊,於京城而言,是人多勢眾,但到底是別人的軍隊,親屬又受製於人,真正打起來,勝算多大,也不一定。
他隻需要等著,守著京城,穩住了,等到南邊的援軍過來了,他就可以坐穩這江山,俯瞰山河,接受萬人的敬仰。
“等等,你現在就把那些親屬帶過去,十裏地,也不遠了,咱們也該早做打算,他們來了,可都是要見到人的,尤其是韓昭昭的父親。”
周靈深知韓昭昭在軍隊當中的重要性,也知道她的父親與這些人之間不可割舍的關係,費勁了力氣,犧牲了不少親信,才終於把韓德元從陳子惠手下人的保護當中奪了回來 ,成為要挾他們的極為有力的人質。
“都讓他們好好看看,在我手中的人是誰。”
陽光炙烤大地,金鑾殿的屋頂上反射著耀眼的光,落在他纖細蒼白的手指上。
他笑了,金鑾殿下,笑得狂放而又猙獰,乍一看,似精神失常了一般。
笑過之後,立馬恢複了清醒,蒼白的臉頰對著日光,對著湛藍的天空,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麽。
也就是在這時,侍從瞧見了個機會,問道:“那若是南邊的軍隊到來得不及時,殿下要不要調用匈奴?”
因他的母族是楚王一黨的忠實支持者,在暗地裏,他也是支持楚王以謀求自己上位的,因而楚王在世時,對他還頗為信任,親信以及與匈奴之間的交接,那邊的勢力都給了他。
“看情況再說。”
指尖摩挲過腰間的係帶,緩緩開口如是道,卻還若有所思。
“你先過去吧,處理那些人質。”
片刻後,他發出了這個命令,而他未有任何要行動的意思。
這一舉動讓侍從一愣,但也不敢多問,悄悄地瞟了一眼,便小步離去了。
周靈站在漢白玉階的中央,上可見巍峨宮殿,下可俯瞰眾生,片刻後,看著回稟皇後的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緩緩地從石階上走下,從光影最亮麗明媚的位置到了陰影處。
在一個暗處,別人難以注意到的地方,他停住了腳步,一直注視著遠方。
等到那道身影到了近處時,刻意地,又將自己的身影往黑暗當中縮了縮,確保完全不被她看見。
周靈站在陰影中,看著皇後穿著一身素色的衣裳,踩在漢白玉階上,拾級而上,風中,裙擺搖曳,如墜入凡間遊**一圈的仙子,又登瑤台。
宮殿的門開了,又關上,她的身影隱沒其中,再也不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哪怕是再也不見,也一直望著那身影,看它飄忽,看它遠去,看它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上的雲散了又聚,繪成幾種形狀,時而隱沒曜日,時而閑散地點染在天空中。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道緊緊關上的門所投出來的陰翳,侍衛持著刀在門前晃來晃去,時而阻隔了他的視線,可他的視線至始至終從未離開。
終於,那扇大門推開,一抹素色映入周靈的眼簾,上台階時,陽光灑在她披散著的發絲上,下台階時,陽光沐浴到她的臉頰上,鍍了一層金子一般。
陽光下,她的神色平和,不喜不悲,如同在坐落在寺廟中的菩薩,低眉垂首,慈眉善目。
周靈的目光追隨,寸步不離。
忽然,皇後的腳步停下,站在白玉階的中央,風吹過,鼓吹起她的衣袖。
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由台階往下俯視,眼中流露出幾分迷茫。
忽地招呼來身邊的侍從,問道:“殿下在哪裏?”
輕柔的話語飄入他的耳中,那一瞬,他的心中一緊,渾身的血液翻騰著。
身邊的侍從是被他提前吩咐過的,低眉而穩重地回答道:“在東宮裏。”
皇後應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地,往玉階下瞧著,目光輕輕地瞟過陰影的地方。
片刻後,又收了回來,輕輕地吐出來一個字:“好。”
裙擺拖在台階上,人又是往下走了,走下台階,走到庭院裏,走出陽光照耀之處,走入陰影當中。
在陽光與陰影交界之處,她回頭忘了一眼,望見了立於石階之上,引來萬人跪拜的地方,也望見了潛藏在其下的黑暗。
她的眼神遊**而過,自己絲毫不知覺,卻與周靈的目光擦過。
那一絲明媚飄**在他的麵前,久久不肯散去。
像春日裏破碎堅冰的第一縷陽光,像洛陽城裏片片綻開的牡丹,雍容華貴,也是與這威嚴卻壓抑的宮中格格不入的風景。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周靈才從台階下的陰暗處走出來。
方才哪怕她隻是一丁點兒表情的變化,也被他收入眼底。
他知道,皇帝一丁是答應了她什麽,不然,她不會如此平淡,如此釋然,既是這樣,那個老頭子也到了該去死的時候。
陽光下,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動了動,招呼來侍從,命令他們解決掉老皇帝的性命。
他的麵頰瘦削而又蒼白得過分,就連陽光也難以送給他多少溫度與生機。
偏生他又笑了,少見地,笑得溫和。
她走遠了,還好,她看不到,不知道他要了多麽殘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