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元把信塞到袖子中,手抓著那個剛蘸了熱水的毛巾回去,這一小段路上,他的手緊攥著。

那送信的人把信交到韓德元手裏後,便溜了出去。

回到屋裏的時候,陳子惠站在窗前,與韓昭昭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瞧著她。

韓德元進來,先略過陳子惠,直奔女兒躺在的**,把熱毛巾展開,敷在額頭上。

之後,又給韓昭昭掖了掖被角,把每一個邊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韓昭昭醒了。

“爹,怎麽了?”

哪怕在病中,意識不大清醒,韓昭昭也感覺到父親行為的怪異之處。

“有些事情,出去一趟。”

“出去?什麽事?”

一種不好的預感騰上她的心頭,她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抓住父親的袖子。

韓德元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手,盡可能把事情往簡單了說:“是邊境那邊又有些亂子,我得過去處理一下。”

韓昭昭手肘支著枕頭,身子略微起來一點兒:“去哪兒?”

韓德元不情願地吐出幾個字:“情況不好的話,要去雁門郡。”

雁門郡在並州的北部,是衛國的邊境,挨著匈奴,是戰亂之地,這一去,不知道要等到幾個月才能回來。

韓昭昭整個人一愣,這是又把她留在這裏了?

無論如何,離開了父親就像沒了依靠一般,她的心裏不好受,她緊緊地攥住父親的手:“現在就走嗎?”

韓德元歎了口氣:“現在。”

已年過不惑,在戰火中磨練出來的人眼中已經含了淚,趁著韓昭昭不注意的時候抹去,她再一見的時候,一切如常。

“來,先躺下,再怎麽晚,明年春天也回來了,肯定能回來的。”

韓德元拍了拍枕頭,重又讓女兒躺下,蓋好被子。

“多穿點兒,別再凍著了。”

昨天晚上韓府著火,把東西都燒了個幹幹淨淨,哪還剩著什麽多餘的衣服。

他卻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一件棉衣,搭在床邊。

韓昭昭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是一件男式的衣服,新的,又大又肥,八成是從陳子惠那裏扒拉出來的。

臨走之前,他又張羅著要陳子惠府中的人給她再預備上幾件衣服。

父親要走,韓昭昭的心裏愈發不安。

她搜尋自己夢中的記憶,記憶中沒有這場戰爭的事情,隻記得最後她家沒落的時候冬天,她在凍得發抖的時候主動找上了陳子惠,從此陷入牢籠。

這應該是一年後的冬天,也就是說她現在還有機會,但願父親這回去邊境,不會出什麽事兒,不過陳子惠在這裏,她心裏實在難安。

把那件衣服擱下之後,韓德元又拉著陳子惠去外邊,從袖中掏出那張紙,給陳子惠看過。

陳子惠掃了一遍,臉色陰沉,韓德元確信他是看不出來這些字背後的意思的。

果然,陳子惠是按照他的想法走的,與他談起邊境的戰事來。

韓德元又像幾年前對著那個初入官場的年輕人一樣,對陳子惠說話的語氣不容置疑:“現在我馬上啟程去雁門郡,你在這裏穩固好後方,有事的時候我自會讓你過去。記住,要防著人。”

陳子惠應聲回答,低頭,嘴角微勾,抬起頭的一刹那,又換上憂心的表情。

韓德元沒注意到,也不會往這邊想。

說完了正事,最後他提起韓昭昭來,隻一句,這段日子,要陳子惠好好照顧女兒。

天還未亮,韓德元放輕腳步,回了屋,拿了那件剛剛脫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最後瞧了一眼韓昭昭。

韓昭昭遙遙地伸出手來,竭力挽留,韓德元不敢再看她,別過頭,隻覺鼻子一酸。

以後事發,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走向,若是他陷進去了,但願陳子惠能念著他的提攜之恩,照拂一下韓昭昭。

韓德元清楚,隻要陳子惠想,他便能做到。

又一次路過院中的時候,韓德元拍了拍陳子惠的肩膀,恍惚間又回到六七年前的光景。

那時候,陳子惠初到京城,哪怕少年一身衣服粘了塵土,倔強地昂起頭來的時候,感受到的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

問他誌在何處,說是平天下。

昔日的少年已經大了,能支撐起一片天地來了。

對著他惆悵的眼神,陳子惠道了一句“保重”。

天蒙蒙亮,霧氣還重,韓德元踩著一地的寒霜,出了門,踏上北上的路,想回頭,卻抑製著,眼中一酸,又見到一片迷霧。

陳子惠看著他去遠了,回了屋。

韓昭昭還躺在**,遙遙地望見一個人影,她以為是父親回來了,招了招手,要那人過來。

陳子惠剛把大氅脫下,就看見韓昭昭的手臂從被子裏探出來一截。

生個病都不讓人安生,麻煩!

心裏是這麽想的,麵上卻帶著溫和的笑。

“韓姑娘。”

“我父親呢?”

韓昭昭正燒得難受,又見到陳子惠,心裏自是好受不起來。

“你父親要去邊境一段日子,這段時間你暫住在我這兒。”

“哦。”

韓昭昭瞬間泄了氣,手縮回被子裏,乖乖地躺在**,望著天花板。

看著小姑娘縮成一團,乖乖的,陳子惠不禁想笑,看起來像隻小兔子,一點兒也不似她父親那般心機深沉。

韓德元這人能帶出來這麽一個女兒,實屬罕見,把對韓家的怨氣撒到這麽她身上,他竟有些不忍心。

轉念又想到她這般念著她那個好父親,陳子惠的火又冒上來。

過去的事情又一件件地浮現在腦海裏,那時他還太小,不記得什麽事,但單聽人說,也不寒而栗,不知道做過多少個晚上的噩夢,夢裏都是黏糊糊的鮮血,一地的血把他包圍,數不清多少次被嚇醒過。

他又是何必對韓昭昭產生一種名為惻隱的感情,那些人的命,要誰來償?

對她的客氣都是裝的。

“藥煎好了,我讓人給你端過來。”

一聽到藥,韓昭昭的眉毛立馬擰起來。

陳子惠樂於看到此情此景,在心裏暗笑,怎麽說,他都是為著韓昭昭好,挑不出他一丁點兒錯處來。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下人端著一碗中藥過來,冒著熱氣,還燙,是剛煎好就端出來的。

韓昭昭一見,一陣惡心,那次落水後,她被按在藥罐子裏泡過一個多月,聞到中藥味,看到黑乎乎的**就想吐。

昨天半夜,吃藥之前,她往嘴裏塞了好幾顆蜜餞,吃藥之間,吃了,吃完藥後,又來了幾顆,才勉強把苦味壓下去。

若是把她吃掉的那些蜜餞堆起來,定是能堆滿一整碗的,估算起來比中藥的量都大。

“拿些蜜餞來吧。”

“要多少?五顆夠嗎?”

“不夠,拿一袋過來。”

“沒有這麽多了。”

韓昭昭懷疑地打量他,若這話是真的,陳子惠管事還管得挺寬,連家裏有這些小玩意都知道。

“那有多少拿多少吧。”

“可是,一個都沒有了。”

陳子惠瞧著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笑著答道,一副無辜的樣子。

他暗暗在心中勾勒出韓昭昭的表情,細細彎彎的柳葉眉擰到一起,使著勁地往眼睛上貼,小嘴耷拉著,不複往日的嬌俏。

一生起氣來人就醜了,連長得好看這一優點也沒了。

“一個都沒有了?”

韓昭昭一抬頭,便見陳子惠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對陳子惠的回答,她並不感到奇怪,就是想耍她,見不得她好。

她一咬牙:“沒有就沒有吧,不拿也行。”

苦是苦,一口灌下去,也不見得有多難。

她伸手,從丫鬟手裏接過來。

“姑娘,有些燙。”

韓昭昭摸了摸,是有點兒燙,不過現在不喝,與這黑乎乎的**注視得時間長了,更不願意喝,幹脆利索地一飲而盡最好。

她把碗端到嘴邊,藥汁碰了碰嘴唇,有點兒燙,也能接受,於是,把碗往上一倒,一大口藥進了她嘴裏。

本來中藥就苦,這回開的這副裏頭不知加了什麽藥材,尤為苦,苦得她想一口把藥給噴出來,噴到陳子惠那張幸災樂禍的臉上。

但一想到自己的目的是騙心的,她忍著,一口把中藥咽下去。

在要喝下一口的時候,碗忽然被人扒住,她把眼睛從碗裏挪出來點兒,見是陳子惠。

“你怎麽給喝了?”

陳子惠骨節分明的手指強行從韓昭昭手中拿過這杯子。

他倒是沒有想到韓昭昭做起事來這樣利索,她不是最怕苦的嗎,喝起藥來,恐怕一碗蜜餞都不夠。

“我為什麽不喝?良藥苦口利於病。”

韓昭昭硬氣地懟回去,因在病中,聲音有些輕,但語氣異常堅定。

“喝藥,能少苦一些是一些。”

他輕輕地把藥碗放到床邊的案幾上,碗裏的藥汁晃了一下,泛起些許沉在碗底的藥渣子。

“我不是隻說現在沒有蜜餞嗎?又不是說一直都沒有。”

“你什麽意思?”

韓昭昭警惕起來,為了喝下這碗藥,她原是撐著坐起來,倚在靠枕上的,見陳子惠的手還在搭在身前,想到這雙手做過的不恥之事,她習慣性地往後縮,這一下子,就靠到了牆上。

應是瞧著她一會兒硬氣,一會兒又怕他,陳子惠覺得挺有趣,想把韓昭昭揪過來,手敲了敲床邊的小案幾:“我讓下人出去買了,想著涼下來一些的時候,他們正好回來,你正好喝,沒想到你這麽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