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琴師

七月流火,皇後誕辰將至。

舉城上下皆是一片笙歌豔舞,提前三月便開始選秀入宮,為慶祝國母大壽。

不巧的是樂府琴師管辭抱恙歸鄉,皇後又嗜琴如命,非要重新請一位技高過人的琴師頂替,這樁讓皇上腦仁劇痛的事便理所當然被踢給了洛紫華。

“朕見你終日甚是清閑,又與市井白丁來往密切,不如就交給卿來辦,如何?”

色令智昏的混賬皇帝!洛紫華在心裏把這高高在上的叔叔罵了個狗血淋頭,卻還是賣他個麵子接了旨:“本王盡力。”

這普天之下敢對皇上稱“本王”的,除了洛紫華也絕無二人,朝野皆知,撫成王居高自傲,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不跪不拜,聖旨敢讓小廝去接,皇上的賞賜也愛要不要,要說不把他當眼中釘肉中刺那是開玩笑,乾寧帝洛懷遠早有心除他,但迫於這侄子跟著他故去的父上打過幾場勝仗,名揚四海,一旦撕破了臉皮無疑是自毀長城,這才忍氣吞聲任他張狂下去。

洛紫華不好聽琴,現在整天泡在琴音裏簡直要他的命,況且江湖樂手幾乎都是半瓶子醋,彈起來要多俗有多俗。於是他一怒之下在王府門口貼了告示:“來者選不上的杖責五百,死了就鞭屍。”這樣一來門口馬上門可羅雀,一連半個月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洛王爺也樂得清閑,整天下下棋喂喂鳥,鬥鬥蛐蛐禍害禍害黎民百姓,半點也不擔心到時會交不出人。

近些日子煙雨樓似乎特別熱鬧,君城告訴洛紫華,這是酸書生在鬥文,所謂的鬥文,也不過就是些落魄儒生聚在一起行行酒令對對對子,最後選出個泰鬥供大家景仰些時日,洛紫華對這個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前兩天從江南趕來的一位琴師。

據說這琴師眉目如畫玉樹臨風,一手天籟之曲名貫江南,隻是不良於行,雇了位馬夫才趕來京城,住進煙雨樓便開始彈琴,整日整宿的彈,兩天兩夜水木不進。有慕名而來的競價邀他去府上獻曲,他卻一言不發手不離弦,兩天之內價竟升到了八千兩銀子,也算是卞梁一大傳奇。

洛紫華來的時候文人墨客鬥的正凶,大約都是些外地來的書生,不識撫成王麵目,竟膽大包天出對子請他對。洛紫華本無心玩這種把戲,卻苦於喊聲太高遠遠埋沒了琴音,隻好硬著頭皮敷衍。

“柳遇飴露,青絲曼展曳春風。”

“歌逢盛世,華音淩亂笑人間。”

“車塵馬足繞軟紅,不過爾爾。”

“功名利祿恃權貴,徒為草草。”

“回首花前望月下,浮生長恨。”

“睥睨朝來看暮去,天下且試。”

幾輪下來,不少文采平平的儒生敗下陣,一個個灰頭土臉作揖道:“公子好文采,小生佩服。”

洛紫華折扇一展,笑容邪魅妖冶:“那我也出個上聯,你們對,對的好重重有賞!徒擁錦繡,不及所天不及天。”

滿樓噤聲,有人已經認出了撫成王尊容,早嚇掉了半個膽,哪還敢不要命的對下去?琴聲此時顯得分外清晰,果是一曲絕世好音。

驟然一弦斷裂,刺耳的錚鳴如同野獸垂死前一聲哀啼。

“空消才情,一朝巨君一朝君。”

聲音冷冽如冰,洛紫華循聲望去,竟是那奏了兩天兩夜未曾開口的琴師,一襲白衣如雪,薄紗七重,一對如畫的眸眼藏著萬種風情,眼角那顆朱砂淚痣搖搖欲墜,豔殺桃花。一雙素手如蝶,在弦上說著絲絲細語,恐怕也隻有江南的柔山軟水才養的出這般絕色。

身後君城已經抽了刀,臉色鐵青,在座的儒生也無一不是如此,所天對巨君,天子對黃巢,這不是諷刺他洛紫華有心竊國嗎?大逆不道至如此地步,簡直不把他撫成王放在眼裏。

出乎眾人意料,洛紫華似乎並未動怒,一步一駐挪上台階,站在那美人麵前,伸手撚起他冰雕玉琢的下巴,笑容卻染了血色:“對的好!本王喜歡,說來聽聽,你叫什麽名字?”

“江南有名馬,一曰‘烏騅青月白’,一曰‘踏雪弄霜銀’,在下名叫白銀。”

“原來是白公子,八千兩銀子是麽?本王出,敢請公子到府上一坐。”

那琴師伸出修長的食指左右晃了晃,四座皆歎,果然江南出良人,八千兩都不為所動。洛紫華正要說什麽,卻見那美人開了口,雲淡風輕:“一萬兩。”

“本王依你。”洛紫華笑得愈發燦爛,握住那手指問道:“聽說公子不良於行?”

“在下自幼如此,還請王爺行個方便。”

“青月白和弄霜銀可都是名馬的稱號,本王的劣馬在這兩匹之前還真是黯然失色,自然也不配載公子——君城哪,去把竹葉青牽過來,本王研究研究該怎麽招待這位貴客。”

君城頓時背後一涼,將脫口的話被洛紫華一記眼刀統統甩了回去,隻好向白公子作了個揖道:“對不住了。”

也真虧洛王爺想得出,一根麻繩將那不良於行的斯文琴師雙手捆在馬尾後,他一路快馬加鞭繞著卞梁城跑了半周。君城跟在後麵實在看的膽戰心驚,少年華美的衣衫在地上被磨成了碎片,血染得滿街都是,一片猩紅觸目驚心。

月上中天,洛紫華輕輕推開柴房的門,白銀就被他安頓在這裏,隻有君城來給他送了些吃的,除此之外再無人敢來瞧一眼。

“還活著嗎?”

“托王爺的福。”

洛紫華冷笑,點了盞油燈放在床頭,借著微光依稀可以看到已經被血漬得褐紅的床單黏在他身上,輕輕一扯都會讓他疼的皺眉,“想詐本王那麽多銀子,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況且你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汙蔑本王,本王這麽做也不算過分,對不對?

“王爺英明。”

他居然在笑!也許是發了高燒,他臉頰緋紅如桃花,燈火映著那傾國傾城的笑顏,竟讓洛紫華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膽寒。

“你敢笑?笑我?”拽過他的手狠狠按在床頭,洛紫華捏上他喉結,一點點用力摁下去,隱約可以聽見“咯咯”的骨頭響:“你說說看,本王哪點可笑?”

“在、在下不知,隻是……覺得王爺可憐。”

“笑話!本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點可憐?你也別太囂張了,你在我府上,我想把你怎麽樣,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一千兩,不還價。”

這句倒是說的很清楚,也很不要命。洛紫華愣了一下,看著那個突然變得很賤的笑,頓時發現自己被戲弄了,卻終也是怒不起來,索性不再理他,在床頭扔了個藥箱,一副死也別死在我府上的表情走了出去。

白銀望著他的背影,竟不可遏止的笑出了聲。

撫成王洛紫華,年少封王力能扛鼎,橫才驚世風流天下,卻終究不過是個垂死之人,從他見到他的第一刻起就知道。

他沒有觸覺,滾燙的開水灑在手上,把五指燙出了泡他也不覺得疼。那是毒蠱“月下”,隻有依靠下蠱之人的血才能不發做,否則毒蟲會慢慢侵蝕宿主的身軀,起初是觸覺,接著味覺嗅覺聽覺視覺五感盡喪,死的比誰都痛苦。看他的樣子,下蠱的人怕是早就上了西天,沒有血的喂養,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月下月下,多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