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

月汝楓死了。

君城趕到的時候,她已經倒在血泊裏,渾身都是凜然的銀針,並未淬毒,卻針針正中命門。

白銀伏在琴上,也身負重傷,見他進來,忙撐起身子指向月汝楓:“救她……她……”

她已經斷了氣,就是華佗在世也回天乏力了。

月汝楓,如今她真如風,輕輕淺淺散在了他生命中,沒有山盟海誓,也沒有花前月下,隻一句無怨無悔,連告別都來不及。

“顧君城之妻月汝楓之墓。”

君城拂過她碑上那行銘文,不論此生你誌向如何,想要把名字刻在多少人心間,我隻求能把名字刻入你墳前。

汝楓,等等我,等我這一生塵埃落定,等洛紫華不再需要我車前馬後,我便一抔黃土掩白骨,與你長相廝守。

就在君城頹廢潦倒一蹶不振之際,偏偏探子來報的又是危亡大事,洛紫華簡直在這雙麵夾擊下煩透了心。

“報——羯鼓族蠻夷進犯!”

“報——月氏與靺鞨聯軍,安東王親征,靖軍大敗!”

“報——城中瘟疫橫行,現今有填了上千染瘟百姓!”

一連幾日的消息一樁比一樁麻煩,如今赤練不知惹了那方神仙,所過之處無不瘟疫橫行,受殃及的百姓越來越多,一時間民心大亂,公然勸阻赤練軍繼續攻城。

“你聽說了嗎,又有人死了,就是常來送糧的那個孫大胡子……”

“還有那個公認的美男子梁江,可惜了一表人才的少年郎!”

“還有……”

“還有誰,一個個說給本王聽。”

鬼魅般妖冶的聲音響了起來,幾個守夜的小士兵慌忙跪倒在地:“洛王爺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洛紫華不語,他現下沒了武功,“月下”便侵蝕的更快,吐血成了常事,身子也一天天衰竭下來,再無心思和手下將士們耍什麽貧嘴。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瘟疫橫行後不久,清河鎮上的浮屠聖人竟差他身邊一個徒弟來了。

粉雕玉琢的少年,不過十一二歲光景,治起病來卻輕車熟路,簡直到了起死回生的地步。

據說那少年喚作琅琊,就住在附近城鎮裏,支著個棚子替人瞧病,收價也不高,若是他看著順眼的,也可以一個銅子都不收。

這麽個小冤家,白銀自然是不會放過。

“喲,你那師傅怎麽沒來?”

琅琊一看是白公子,馬上咧開嘴笑了,尖尖的小虎牙露在外麵,乖巧又伶俐,可嘴裏吐出的話卻讓人聽了刺耳:“師傅不想見你,說你太丟楚老先生的人。”

白銀撐起扇子搖了搖,表示並不在意。

“對了,你來找我,是想要什麽?”

白銀收起扇子,貼在他耳邊說道:“如果你告訴我‘忘’在哪裏,我可以不殺你。”

琅琊笑的更歡,半眯起眼戲謔道:“是你殺了‘笑’,殺了月汝楓,對不對?那把琴裏藏著機關,你觸發了它,自己也裝作受傷的樣子,楚公子,你這是想害死洛王爺嗎?”

冰冷的匕首抵上他後心,白銀語氣也硬了三分:“別廢話,告訴我‘忘’在哪裏。”

“這樣吧,楚公子,我告訴你一件事——那天你在我家先生那,挑中的是毒酒。”

“那又如何?”

“難道楚公子不懷疑,為什麽當年自己喝了洛紫華賜的那杯毒酒,又中了我家先生的毒,卻還安安然然在這人間蹦躂?”

白銀瞳孔驟然一縮,聲音有些發顫:“不可能,不可能……他可是我爹!”

“既然他是你爹,你也該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琅琊說著朝天做了個揖:“楚先生一生剛正不阿,從不虧欠於人,當年洛紫華因為付顏的事一蹶不振,先帝看不下去,便招楚先生入京。當初這是是瞞著洛紫華的,楚先生過意不去,便養了‘笑’與‘忘’兩隻蠱來克‘月下,’你也該知道,那是多狠的兩隻蠱,一般人中了頂多活上兩年。而你,你與月汝楓卻是少有的能容下‘笑忘’的人,所以楚先生決定犧牲你們兩個,換一句‘問心無愧。’”

白銀突然笑了起來,邊笑邊去扯那紙扇的扇麵,撕得粉碎後一把揚上天空。

“你說我一把火燒了這天下可好,全燒了,化成灰。”

琅琊睜著淺灰色的眸子看他,那分明是笑,卻慘愴到了極點。

“虎父無犬子,世人都這麽說,如今我願意做個犬子,臥薪嚐膽隱忍這麽久,為的是什麽你可知道。”白銀仰麵坐在藤椅上,午後斜暉細細碎碎灑在他臉頰,讓他麵容看上去又多了幾分蒼白:“楚瀲歡死了,他換了個君子的名義。可我,我不能死,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替我爹平反昭雪。”

當年洛懷遠殺楚鈞,絕不是平白無故,他設了圈套陷害楚鈞,捏造他又謀反的野心,斬首以示天下。從那以後曾經美譽傳四海的玉麵蠱父便成為眾人口中不忠不義的小人,白銀與他們爭論,卻又無濟於事,反而惹下不少禍端。

“所以你如此處心積慮替洛紫華奪這天下,就是為了還楚先生清白?”

白銀不語,緊眠著嘴唇,麵如死灰。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親生父子,他卻為了一個外人要置他於死地,隻換得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問心無愧”,而洛紫華,一個犧牲骨肉保他萬全的人,他卻親手屠他全家,一個衷情最薄情,一個多情亦無情。

今日貪歡今日笑,明日將行明日忘。

且行且笑忘,又有幾人真正做得到。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