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今夜三更攻下卞梁城,和清從東門入,君城你攻南街,君尋走中路,本王入皇宮,這一戰隻能贏不能輸!”

白銀替洛紫華換好征衣,將暗紅色長袍披在他肩頭,幾分真意幾分薄情:“你沒了武功,千萬莫要勉強。”

“等本王回來。”洛紫華翻身上馬,舉軍殺聲四起,戰鼓震天。

“靖將傾兮英雄立,弦已斷兮盛世至!”

“血染窮途兮天下傾,四海覆滅兮弑君王!”

“英雄踏雪兮軟紅望斷

,修羅歸來兮玉觴盡碎!”

亡國之音響徹雲霄,帝都血染萬裏赤焰,傾家傾國的烽火燃盡天涯。

就在出門的那一刻,洛紫華回首望了白銀一眼,他臉上依然掛著雲淡風輕的笑,仿佛世界繁華寂寥皆與他無關。

那是他看他最長的一眼,幾乎是用了一生所有的愛戀。

“駕!”

達達的馬蹄聲漸漸消失在他耳邊,漫天飛雪兵臨池下,那浴火重生的修羅卻在門前看得如此動情。

手起刀落血淚濺,霜刃淬紅殺意現。

洛紫華領兵撞碎朱紅的宮門,也撞碎了大靖百年的基業,一把烈火舔上宮粉梅黢黑的樹幹,將嫣紅的梅花化成一抔焦灰。

宮裏堆疊著萬具屍首,血流成河,恍若人間地獄。

洛紫華早已殺紅了眼,追著那逃竄的太監宮女便不放,誰知幾人逃到一座森然的建築前,便銷聲匿跡沒了蹤影。

洛紫華疑心頓起,徑直走了過去,隻見那殿門口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大字“藏經閣”,閣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橫衝直撞不知毀了多少珍奇,驟然出現在眼前的一抹幽光凍住了他手中的利劍。

“我聽說,同時看到日月之樽的人隻能活一個。”

付顏幽冷的聲音從那唯一的亮處響起,洛紫華這才看清,那赤金台上架著一隻熒光的碧玉酒樽,樽上凝著一層寒霜,半盛美酒,映著樽壁的睚眥紋樣,古舊而莊嚴。

“這就是日月之樽……”

傳說大靖初年,靖揚帝洛湘稱天助聖朝,九霄神靈賜寶一件,名作日月之樽,可保大靖百代無憂。樽在天下安和,樽亡四海皆亂。百年來百姓視它為鎮國之寶,要有人毀它,當千刀萬剮。

付顏舉起玉觴飲盡了美酒,“思無邪,傾之日月思無邪,可日月,你又能否知道我的命途,大靖的命途。”

京都已是血流成河火光衝天,白銀踏過這兵荒馬亂,血蛹中的屍首容顏難辨,那孤鬼的哭號和著烈火響徹雲天,似乎是要撕裂人間闊土,與日月同朽。

屍骨當中隱約可見一個人影,仰麵跪著,一襲白衣散著桃花印,淒豔絕倫。

白銀走上前去,這才看清,那不是桃花,是殷紅的鮮血。

“楚公子……收手吧,別殺了。”那少年正是琅琊,此刻他跪在白銀麵前,重重叩首,清秀的臉上盡是血跡,早已看不真切。

白銀單膝跪下扶起琅琊搖搖欲墜的身軀,“你來幹什麽。”

“別殺了,大靖的百姓也是人,若他們甘願歸降,饒他們一命……”琅琊又叩了下去,久久沒有起來:“別殺洛紫華,他不能死,四方蠻夷進犯,他若死了,誰來救難民於水火,誰又能平定的了這天下?楚公子,你一心隻有殺戮,報了你心頭之恨,卻又一手造就多少與你一樣的孤苦少年,收手吧……”

“你讓我放過洛紫華?”

“你去過邊疆受難之地嗎,那些蠻夷敲人腦吸人血,將無辜百姓活生生剝了皮掛在樹上曝屍,你苦,他們更苦,求求你楚公子……放過他們吧……”

記憶鋪天蓋地的湧入白銀腦海,曾經跪在商鋪門前一天一夜求一個饅頭填肚子,曾經因為偷一個肉包子被抽的體無完膚,曾經裝成瘸子討飯被揭穿,臉被摑得腫了三天……那些日子,那些為了生存受盡折辱的日子。

琅琊剛要開口,眼前卻被一片血紅覆蓋,白銀出手,一刀劃過他脖頸,似是終結了自己顛沛流離的曾經。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吾願與君絕。

藏經閣內,日月之樽前。

“紫華,你真愛他愛到生死不計?那麽個不幹不淨任人踐踏的風塵中人,到底好在哪裏,能讓你如此戀戀不忘?”

洛紫華淺笑,如情人般溫柔的拂過小指那一縷青絲:“紅塵若無他,日月皆無華。風塵中人怎麽了,過往不堪又怎麽了,這天下誰能像他一樣,給我溫酒給我唱歌,給我彈琴給我送茶,夏天給我趕蚊子,冬天給我鉸指甲,縫過我的衣服吃過我的剩飯,包過我的傷口擦過我的眼淚。就是我死了,去過奈何橋,我也要一腳踹翻孟婆手裏的黃湯,在水下等五百個輪回,來世再去尋他一次。”

奈何橋頭說奈何,忘川水下怎忘川。

付顏怔了片刻,隨即又滿上日月之樽,踱步走到他麵前:“這訣別酒,作杯歡,亦是你口中的思無邪,敬你。”

洛紫華伸手,卻隻見那樽上青光映著他笑容慘淡,刹那間成了末世殘陽。

“啪”的一聲脆響,天下至尊應聲碎在地上,烈酒醇香,此刻也寒了人心。

付顏一把抓過洛紫華的手,將他握的利劍狠狠刺入自己腹中,血霎時湧上喉嚨,他的話也隨之字節不清:“我等你……在地下,等你……”

閣外頓時燈火通明,宮中侍衛殺了進來,“嗖”的一箭正中洛紫華左眼。

“他毀了日月之樽!”

“殺逆賊,千刀萬剮!”

洛紫華一把拔出劍,顧不得疼痛,撕下一塊布帛蒙上臉便衝出門外,他已沒了武功,又身受重傷,一路九死一生,在漫天殺喊聲中好不容易逃出了重圍。

“銀,開門,銀!”

門“嘩”的一聲大開,洛紫華衝入房中,捂著淌血的右眼靠在床沿:“快走,我帶你走。”

白銀扶他躺下,輕輕淺淺笑道:“我不走,就在這。”

“可是……”

“你受傷了。”一層層解開他身上的血衣,白銀嫣然吻住他的唇,吻的極深,情卻極薄,“紫華,我的皇上,你知我是楚灩川,為什麽還不殺我?”

樓下已是殺聲震天,“剮逆賊,祭日月”的呼號和著火光,攪得人心神不寧。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問你,為什麽不殺我?”白銀握著匕首抵上洛紫華胸膛,長長劃下去,血蔓了出來,滾燙的一滴墜在床頭,也墜在他心間:“若我想殺你,你可願為我赴死?”

洛紫華身子向前一傾,匕首刺得更深,血染紅了白銀衣衫,“洛紫華一條命放在這裏,你若恨我,大可拿去。”

白銀笑的更慘,從腰間取出一隻玉匣,那當中的活物見血便歡,全然不顧地擠進洛紫華傷口,“皇上,我算計了一生,隻沒算到兩件,其一,便是這‘忘’會在我身上,其二,是我的心。”

“你……”

“我爹犧牲了我和汝楓來救你,你不該殺我全家。”白銀說著解開衣帶,任那一層薄紗從肩頭一直滑落到腰際,“我落魄以後,為了生計什麽都做過,十幾歲的少年,除了身體一無所有,我早已是一身汙濁不幹不淨,配不起皇上九五之尊,更受不起您如此大愛。”說著他去指那身上烙著的斑駁疤痕,擦傷,箭痕,鞭印,針孔,看上去觸目驚心:“我說過,我不是你的心腹,隻是你的玩物,是你手中一件工具。多謝皇上的賞賜,隻是這賞,灩川以後怕是再無福消受了。”

“你不會死,我不準你死!”洛紫華不顧那匕首刺入胸膛,緊緊將他抱在懷裏:“我帶你走,再不沾手這人間繁華,不管我欠你多少,我全部還給你,你……”

白銀笑出了聲,輕輕吻過他的唇,隻是擦過,像蝴蝶眷戀一朵花的溫暖:“可我這身子,早已經千瘡百孔撐不下去,現在我又把‘忘’給了你,估計能活過兩天就是萬幸,縱你招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這條賤命了。”

“你既然恨我,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要折磨自己!”

“這不是我問皇上的麽,為什麽,嗬嗬,你不知,我也不知,這天下容不下你我二人,如今我已是油竭燈枯,殺不了你,就隻求天上地下,再莫與你相見。”

兩蠱相殺,同滅同朽。

洛紫華嚐著這久違的蝕心之痛,任那蠱在血液中撕咬叫囂,痛到深處他竟笑了出來:“你真恨我恨到這般,任我把自己燒成了灰,也捂不熱你心上那片荒雪?”

“我不恨你,無愛無恨。”白銀披上衣服起身,淺淺說道:“皇上可還記得我替君城療傷的那晚,你曾答應我,日後許我向你提個條件。今天我就趁著最後的機會用了,我要皇上活著,早日君臨天下平定四海,坐擁這江山如畫,永永遠遠把我忘了。”

說罷他推開窗戶,俯看那烏壓壓的人群,“諸位不用找了,毀日月之樽的人是我,千刀萬剮,在所不辭,隻是在下有個請求,求諸位留白銀一隻眼,算是給皇上的賀禮,也祝盛世明君,風流天下萬壽無疆,最好活上個千年萬年,再莫到地下叨擾白銀的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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