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燈

“皇上真是好興致,庶野入侵的事還沒解決,赤練眼看就要失守,您還有心情喊我下棋。”

皇上抬眼去看洛紫華,錦衣厚重繁瑣,卻還是遮不住頸上的淤青,想必是那日行刑的卒子沒輕沒重,要不是他覺不得痛,怕早挨不住了。

“邊疆是不太平,庶野蠻夷個個驍勇善戰,赤練城卻也是個難攻之地,城外有道天險,叫'白水河',夷人又不善水戰,所以才一直撐到現在。”洛懷遠落了一子,滿局珍瓏已近收尾,勝負顯而易見,可那無恥的洛王爺就是留著一口氣不肯認輸,比拉磨的驢還倔:“朕找你來,也無非是想與你談這件事,你可願帶兵出征,助赤練一臂之力?”

“報酬?”

“朕複付顏的職。”

洛紫華執棋的手一僵,黑子墜在青玉棋盤上,泠然一聲脆響,“臣願為國效力!”

蛇抓七寸,抓住了再難製服的蛇也會乖乖聽話,而洛紫華的七寸,便是付顏。

世人皆說撫成王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但洛懷遠卻知他軟肋。當年付顏受罪流放,他也一蹶不振終日頹唐,先皇心疼他,不遠萬裏下江南請來蠱師楚鈞,給他下了一蠱

名為“月下”。每每蠱毒發作。他都會忘了種種難以釋懷的苦楚,而且有楚鈞喂那蠱蟲喝血,他便高枕無憂逍遙快活。但後來先皇去世,洛懷遠即位,第一件事便是給楚鈞冠了個“勾結叛賊謀反”的罪名,斬首示眾。目的也當然是在洛紫華——一山不容二虎,朕找不到機會除他,“月下”自然會替朕分憂。但現今他洛紫華已在朝中成了氣候,皇上等不及“月下”的侵骨蝕心,正巧赤練城正風雨飄搖,派去的大將皆有去無回,若以付顏相抵逼他去疆場送死,真是再好不過的計策。成也付顏敗也付顏,洛紫華這一生也注定栽在一個“情”字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邊疆苦戰,庶野不平,以撫成王英明神武功高蓋世,特封卿為北伐大將軍,驅逐蠻夷,安撫百姓,保我大靖河山,振我盛朝雄威,三日後啟程,欽此!”

高公公尖銳的嗓音響徹金鑾寶殿,洛紫華接了旨,卻仍跪著不起:“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愛卿請講。”

“臣想帶一人同去,可惜此人不良於行,又是個文弱,敢請皇上撥給臣一隊精兵。若臣不幸戰死沙場,那隊護衛也能保他安全。”

“準奏。”

皇恩浩**,對於快見閻王的人,洛懷遠一向寬容。

“什……什麽?你要帶我去?那塞北荒原……我可是個南方人!”

急到深處口音都暴了出來,洛紫華笑得前俯後仰,從懷裏拿出他要的護衛名單:“你看本王對你好不好,專程給你找了二十多個客人,輪番上你不給錢。”

白銀瞳仁一張,直挺挺的倒在了輪椅上,“不……不給錢……”

“喲你怎麽了?快起來快起來。”洛紫華湊過去擰他臉:“我說你不在意'輪番上'嗎?你是有多要錢不要命……”

這天是天燈節,洛紫華慶幸皇上準他過完節再啟程,從小到大他每年就隻盼著放一盞天燈,樂不可支的看自己的那盞比別人的都漂亮。

“王爺你看!他能把糖吹成猴子!”

“哎天哪,你看那草蚱蜢多像真的!”

“大伯,我要你這個糖葫蘆靶子!”

洛紫華鬱悶的看著他揣了一大把小玩意兒,泥哨,麵人,草編,小商販們見了他身後的洛王爺,嚇得臉都發白,趕緊巴結著塞些東西在他手裏,他要那老大伯的糖葫蘆靶子,也當然如願以償。

“王爺,這山楂真好吃,你要不要嚐嚐?”

洛紫華瞥了一眼他遞來說的糖葫蘆,嘲諷道:“不吃,粘糊糊酸的要命。”

白銀也不沮喪,馬上岔開話題道:“我聽說這兒新開了家餛飩鋪,老板是個南方人,做出的八寶蝦仁餛飩皮薄餡大,我們去吃好不好?”

“不去。”

白銀臉變得比翻書快,方才還是一副歡天喜地,現在馬上眼淚汪汪愁雲滿目:“我離家在外孤苦伶仃,一個人無依無靠,隻不過是想追憶下……”

“好好好行行行,我陪你去,真是要命。”說著洛紫華賞了他個爆栗:“我當時就該把你扔進滾水桶裏,泡上幾個時辰再澆上冷水,褪你三層皮下來,看你還有什麽精力在這和我耍貧嘴。”

“隻要王爺高興,怎麽著都行!”

“算了,這麽死太便宜你了,況且我還等著你給我守完了靈之後陪葬呢。”

這混帳王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白銀嚇得不敢再說話,任由他推著去了餛飩鋪,也任由他自作主張點了兩碗八寶蝦仁餛飩。

“怎麽不吃?”洛紫華抓起裝胡椒麵的瓶子就往熱氣騰騰的碗裏倒,清湯上浮著厚厚一層□□,那樣子一般人絕對不敢下口。

可白銀不是一般人,吃得狼吞虎咽不亦樂乎,眼睛都嗆出了血絲還不忘拍馬屁:“能吃過了王爺手的餛飩,在下簡直三生有幸!”

洛紫華用手撐起下巴笑眯眯的觀賞著他那副慘相,看了一會又覺得沒意思,換了個話題問他:“你說人死了,會不會有魂魄?”

白銀抬起淚汪汪的眼睛,邊灌自己水邊應付道:“大概有吧……我小時候就見到過一個老道士,能和死人說話,還替我大哥驅過鬼呢。”

“你有哥哥?”

“嗯,比我高比我好看,喜歡他的姑娘多得數不清。我嫉妒他呀,就往他鞋裏放毛毛蟲飯裏加髒泥巴,你沒見他那張臉,比柳樹葉子還綠!”

“你哥哥叫什麽名字?我倒是想見見什麽人能讓我們白大美人嫉妒成這樣。”

“叫白元寶,可惜命不長,喝醉酒掉進河裏淹死了。”

洛紫華笑了起來:“一個白銀一個元寶,你這父上大人還真會圖吉利。”

說起這個花容月貌的哥哥,白銀似乎來了精神,剛要接著講什麽,卻見那鋪裏的餘老板貼了上來。

“王爺肯屈尊光顧小店,小的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氣,正好剛煮了鮮肉餛飩,要不給王爺撈兩碗嚐嚐?不收錢不收錢!”

“謝謝老板!”白銀話音剛落,就被洛紫華一巴掌拍到了桌底。

“銀哪,本王那幾條金錢白花蛇好像想你了,要不咱們回去,你們再好好敘敘舊?”

白銀以閃電的速度從桌底爬上來,抓著洛紫華衣角,滿臉忠貞剛正:“王爺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中了蠱毒之後食不知味,即使珍饈玉食擺在麵前,他也提不起半點胃口,可自從姓白的來了以後,天天都精神亢奮的搜羅各種奇怪的小吃喂他,每到這時他就有種想一掌拍死這家夥的衝動。

白銀以為洛紫華會帶他去什麽繁華的樓宇,可這一路越走越安靜,最後竟到了護城河,一兩銀子租了艘烏篷船,誰都不願意劃就任它在水麵亂漂。

“在我們那,這天放的是水燈。”白銀坐在船頭,一雙素手捏著竹架編折,嘴裏還哼著古老的江南歌謠:“一月聽歌鶯鳴澗,二月花紅春水豔,三月剪柳桃花飛,四月魚兒正堪膾……”

洛紫華裹著被子,眯起眼去看他,上天奪走了他的腿,卻給了他一雙比誰都靈巧的手,編竹的樣子都像蝴蝶,飛來飛去,美得不可方物。

“江南有傳說,一起放水燈的人,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會成為結發夫妻。”

“哦?你我有血海深仇?”

“為什麽不是結發夫妻呢?”河麵落了雨,白銀又不得不彎了兩片棕葉做傘,架在水燈上:“許個願吧,很靈的。”

洛紫華笑笑,點了燈放進水裏,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默默看著燈從船底漂走。

“王爺你看,是煙花!”

千萬盞天燈擁著一朵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綻放,映著白銀如花的笑顏,讓洛紫華一時看得失了神,不由伸手撚起他一縷青絲繞在指間,淡淡的冷香劃過鼻翼,比那煙火更勾人。

河上兩盞水燈相依相偎,船頭兩人相扶相持,一刹那洛紫華感到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要是下了地獄,恐怕就再也看不見了。

“銀,我累了,今晚就睡這吧。”說著他把白銀抱進船篷,攤開被子蓋在兩人身上,就這麽緊緊的抱著,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你唱歌給我聽,就接剛才那個。”

“五月溪深錦鯉肥,六月蓮花水上醉,七月……”

雨漸漸大了起來,白銀透過烏篷口向外望去,那兩抹光彼此扶持,像兩隻鴨子鳧在水上,似乎有說不完的情話,忽然一陣風吹來,其中一盞燈“哧”的一聲熄滅,搖搖晃晃墜入了深不見底的護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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