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滁州西去三百許裏,有一座小城,名喚舒城。名是好名,聽起來意氣緩緩,但當此亂世,城中人果真還能舒許如許嗎?——沒有人知道。但當那首琴曲響起來的時候,聽到的人心裏是不由會靜的。

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寂若垂天之雲,泛若不係之舟。

琴曲就響在醉顏閣。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隻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隻為了小巷旁邊那些寂寂的老屋,隻怕還為了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蘇”。

醉顏閣就是一個酒館,不過規模略大,全舒城裏的“苦蘇”就以醉顏閣的最為有名了。

這時,閣內木頭作的地板上,正坐著一個彈琴的少年。他穿著一身白衣,那是一種舊舊的白,把舊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後,再搗上千遍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顏色了。這身衣軟軟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物我諧適的味道。他的膝上攤著一張用烏沉沉的桐木製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雲》。隻聽他口裏輕輕地唱著:

靄靄停雲、蒙蒙時雨,

八表同昏、平陸伊阻,

靜寄東窗、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歌聲雖輕,卻高低適耳。對首閣中坐了個老者,聽了這歌就伸出一隻戴著漢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蘇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後,輕輕以手擊了一下桌子,口內輕聲道:“一解。”

他旁邊侍立著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內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爺子前兩天還說別人正欠著你一大筆錢,不知收不收得回來,這時不為那操心,卻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這個債主與眾不同,風險大,利息也大。有機會賺,為什麽我不能喝?”

看來他特別喜歡這舒城中的“苦蘇酒”,說話間又盡了一杯。那僮子又給他滿上,笑道:“可是,這筆賬,距該還的日子已整整拖過十七天了。咱們錢莊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您怎麽還有閑心坐著?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錢的人是誰?每次隻傳來一張紙條,畫一個四不像的東西,就算簽了字畫了押了。竟然跟老爺子您每次都是十幾萬兩銀錢的來往,還從來沒有質押的,老爺子您就不怕錢不能收回來?”

那老者笑道:“怕,怎麽不怕,但他還需要質押嗎?隻他的一個名字放在那裏,隻怕就已經足夠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難處——何況,他現在不正在為我撫曲償息嗎?”

那個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樓下彈琴的那個少年,不由盯著他看去,他可從沒見過自家老爺子這麽大方過。他們家老爺子——也即這座中老者,是當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帶出了名的財主,“通濟財莊”的大東家,名叫魯消——江湖人稱魯狂潮。當時宋金分割而治,也隻有他錢莊上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南北。他的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專門用來分別打理兩處的生意。當真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為人一生也精明過人,於銀錢來往上從不吃虧,也不輕信於人。他怎麽會這麽相信樓下那一個看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少年?

那僮子向樓下望去,隻聽那少年一段過門後已操至第二解,卻是:

停雲靄靄、時雨蒙蒙,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老者似已聽了進去,一隻手一直在輕輕叩著桌子,以應節拍。雙眉微鎖,至此才輕吐了一口氣,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這時不該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重,問道:“欠債人原來就是他?他是誰?這曲子又有什麽特別?彈彈曲子就能值延期該罰的每天近千兩銀子的利息了?老爺子你一向不喜歡絲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彈的我當然不喜歡,但他的琴曲,就算為附庸風雅,我也不敢說不喜歡啊。唉!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這樣的琴曲,難道還不值?”

那僮子望著樓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沒聽出哪裏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太小,也沒有用心聽——就憑他這是頭一次為抵賬給人撫琴,難道還不值嗎?”

那僮子似也對那彈琴人越來越好奇:“他是誰?”

老者歎了口氣,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著苦澀,更深處更是種說不出什麽味道的味道。“他?他隻怕是——這世上最窮的人,最不聞達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還待說什麽,卻聽身後一陣輕輕的腳步響。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上樓來,在老者身後早早就躬了身子,雙手捧遞過一張條子來。

那僮子接過,再轉遞與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語,然後一揮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鏢銀已經過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憑杜淮山、焦泗隱加上王木幾個就真能把那批鏢貨弄到手?秦穩未免太沒用了。緹騎這次不是也盯著嗎?我聽老爺子上回接到的消息,連袁二都出動了,難道這回也失了手?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會另有人助,隻是沒想到,會是一個如此隱遁之人。嗯嗯,九幻虛弧、九幻虛弧,那該究竟是怎樣一劍?竟能殺得緹騎都大敗虧輸,袁二重傷身退?這一下,江湖大勢,隻怕是要變了。”

他言語中透出很少見的遲疑。那僮子似從未見到主人這般陷入沉吟過,實在不知讓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該是什麽樣的事,什麽樣的人?這時,卻聽樓下歌聲又起,卻已歌到三解: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竟用新好、以招餘情,

我亦有言、歲月於征,

願得促膝、說彼平生;

他唱來幽委曲折,聽的老者卻似是也感慨係之,口裏喃喃道:“——願得懷人、說彼平生;願得懷人、說彼平生……他懷的就是那個人嗎?”

那僮子似是不願看到主人這麽顯出遲疑,故意打岔道:“鏢銀過了江,起碼有一樣好處,老爺子您的錢是有了著落了。”

那老者搖頭道:“不錯,是有著落了,不過——你也別想得那麽簡單,那銀子就算過了江,你以為就會安穩嗎?袁老大與這一幹人就會如此善罷甘休?這銀子燙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呢。而且,他的債主不隻我一家,隻怕這次還輪不到我收賬的。”

僮子奇道:“不會吧,那單鏢雖然說小不算小,但說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難道緹騎就會如此看不開,為它得罪那麽多人,擅毀當年之約,進入江北?二十幾萬兩銀子,就真值得這麽多高手出麵硬搶?”

那老者卻嘿嘿道:“不為那銀子,怕是隻為這趟鏢裏另有幹連,牽涉到一樁極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盡管有不為那銀子動心的,但隻怕很少有人不為那秘密動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動,所以他人看來雖一向舉止蘇徐,這時卻猛地仰盡一杯酒,一雙老眼中放出光來,顯出一種年輕人也沒有的精猛。卻聽那樓下歌聲忽又響起,這次的聲音卻忽轉高亢,歌聲卻是: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風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

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這次已是歌到《停雲》四解——舊曲往往稱一闕為一解。《停雲》為晉代陶淵明所作,雖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無限。老者喃喃道:“好一個‘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卻為什麽‘願言不獲,抱恨如何’?隻怕那一曲《水調》,還沒唱罷江南,這四解《停雲》,又要舞破舒城了。”

靜了一靜,卻聽樓下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償千金。今日之琴債已付。魯老,小可明日再來。”童子往樓下一望,見那彈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麽舊白的衣捧著那麽古舊的琴,一路踏去,似還踏在他適才奏出的音符裏。

那童子眼一花,覺得那少年雖在動著,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靜,那是——心靜,在瀉進門口的陽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雲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