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嗡嗡嗡”,大廳裏的人太多,聲音也太多,跟陽光攪在一起,好像一屋子的蠓蟲在飛。那蠓蟲也是灰塵變的,無孔不入,轉瞬間卻又化為塵土,落在人耳朵眼裏,仿佛是時間與生命的皮屑。在它嗡嗡作響時,一切還顯得那麽重要,可一沉寂下來,你就再也想不出它的意義。

這是一間奇怪的大廳,因為對於已經破敗的鹹陽城來說,它實在太大了:歇山式的屋頂;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兒由兩尺寬的石條砌就;七間闊三進深的格局;二十多根大柱斑駁地露出裏麵黑色的底漆;門口還有二畝見方的空地,就是縣衙門比起它來也顯得寒酸鄙舊了。

可它其實也舊了老了,雖還不至於寒酸,卻像個隻剩骨架沒有肌肉的巨人。

——它原來並不是一個可以隨意廝鬧的場所,而是一個祠堂。這時廳前還掛著“沐澤承霖”的匾額,它在鹹陽本地也就被簡短地稱為“沐澤堂”。

廳裏或站或坐、或席地而臥的有百數十人。

見到這場麵的人隻怕都忍不住駭異,那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門口停了幾輛紗帷碧蓋的繡轂香車,可它們旁邊就是一頭隨地扔著驢糞蛋的瘦驢。廳前本來寬敞的塵土地上,這時被一個個煎油豆腐的、賣鹵肉的、做羊肉泡饃的、炸饊子的大攤子小挑子塞滿,它們就混跡在那些牲口堆裏。

大廳外是這樣奇怪的景象,大廳內隻有更怪。隻見人人似乎都帶了家夥,或刀或劍,或鞭或鐧。有席地而睡的,有攢三聚五坐著的,有眾星捧月一幹豪奴圍著的,有醒著打鼾的,有偷著放屁的,還有摳耳朵、搓肚子上汗泥的,更有當眾洗腳的。

更奇怪的是,這廳人裏居然還有七八個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雖不多,但裝束齊整,所以格外紮眼,讓人看了更增疑惑。

說它是個廟會、或是個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雜亂,卻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幹犯、各守一地的隔膜。

“這裏就是古家的祠堂?”原來這廳裏不僅有前來共襄盛會的,更有單為看熱鬧而來的江湖人。如今,古杉招親一事轟動江湖,各地趕來的人自然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沒什麽關係,他跟他們不是一支。祠堂這一支好像也沒什麽人了,要不這麽大個祠堂不會荒廢到連個看守的都沒有。這一次不是來鹹陽的人多麽?各處驛舍客棧住不下,就給鹹陽城一個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機會。他找來手下十幾個混混把這兒打掃了一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來,租給人住。這祠堂大,先隻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廳上這批都是後來的,因剩下的房子還沒收拾好,隻得先在這廳上歇著,下半晌隻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進去了。”

說話的這人額頭上長個大包,原是在黃河上混的馬海兒。他開堂立舵的地方離這兒不遠,所以地理人情諳熟。他這次倒沒有什麽姑娘弟子要出嫁,隻純為看熱鬧而來。

先說話的那人看著這廳內亂糟糟的局麵,搖著頭,半是鄙夷半是樂在其中地問:“真熱鬧。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雖一向並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鹹陽玦’三個字的名頭,早已響徹一時了,幹什麽娶個親還要鬧出這麽大聲勢?平白招惹來這麽些人,這可和他一向的姿態不太像啊。”

旁邊馬海兒嗤聲一笑。他樣子粗豪,語氣裏卻精猾透骨:“你以為他願意?這事兒追究起來可不那麽簡單。光憑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隻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沒人扯下臉來鬧,提親的反而倒少。這次是傳說他被‘邪帝’的女兒遲慕晴看上,害怕他結上那門親事,那些名門正派也正好得了這麽個借口,央求到弘文館去。嘿嘿,弘文館口上不說,實際上,這姓古的隻怕比邪帝那老兒更像一根紮在他們眼中的刺兒。”

先開口那人不由咦了一聲:“邪帝?”好像聽到就被嚇了一大跳。他還要問,因旁邊已有幾個人在側著耳朵偷聽,馬海兒哼哼兩聲就再不肯開口了。

這話頭兒田笑卻聽到了。

他這時就在廳內,可沒混在人堆裏,他獨自一個在邊上洗腳。

——他是到過這鹹陽幾次的,到這廳裏倒不是為混在人堆裏湊熱鬧,隻因他每次來鹹陽都宿在這不要錢的祠堂,這次也不例外。沒想今天回來,鹹陽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占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說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費,派了人帶笑請田笑讓出來。

為幾個錢的小事,田笑也懶得跟他吵鬧。他本來正在洗腳,剛洗了一半,讓出來時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來在大廳上繼續。

這時他正拿眼看那廳裏的幾個女子,就這麽一個一個地細瞧下去,隻覺風姿粉暈,腰腿眉眼,當真各個不同。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像這不齊整的世界中難得的一份齊整,不妥帖的生中一場努力的妥帖。

這時田笑正望向東首那一桌——那廳裏原放著不知從哪兒湊來的幾張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豎著耳朵,卻聽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總算出了件大事。這一次,陳老拳師一向的精心**算是沒有白費了,貴千金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會給陳老拳師爭足麵子,也正好讓那些一向小視八極門的人瞧瞧。”

那桌上主人卻是來自湘西“八極門”的門主陳老拳師。隻見他麵色紅潤,口角放笑,可惜沒長胡子,否則料來還要捋須而笑。

隻聽他笑道:“嗬嗬,兄弟,你這話可說中了老哥哥的心思。自從朝廷弘文館名場一開,衡量天下武林人士,江湖人總算有了個名榜可依,可這江湖人也不像是個江湖人了。那出頭露臉的事就全留給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了,哪有咱們的份兒!咱們這小門小派的就是教出個好的子弟來,也隻有在鏢行裏混生活的份,這些年受了多少鳥氣!好容易趕上這一場,雖是女兒家事,卻也算轟動江湖。我這妮子資質還行,加上老朽我細心**了這麽些年,不指望她真的奪得那擂台第一,可這身藝業,怎麽著也可以亮亮相,露露臉,幫我爭口氣吧?”

這一桌想來都是來給他捧場打氣的故舊,一時人人聞言而笑,臉上油光泛得滿桌子一片。

那陳老拳師身邊的女兒卻與他年紀相差甚遠,想來是晚年得女,看他神色,對其大是疼愛。

田笑見他們談笑風生,那陳老拳師身邊的女孩兒卻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她不插嘴,低了頭,手裏一顆一顆地剝著水煮花生。——如今這鹹陽城裏的江湖人大都是為了古杉而來,可那傳說中的大紅帳幕原來究竟隻還是個背景,襯映著大家夥兒爭搶的不過還是那些個名利。

大多數人來這裏不是為那婚事,而是隻求露一露臉,會會熟人,長長見識,順便得點談資。可那些女孩兒不同,大概隻有她們會認真想起那樁婚事。

田笑隻見那女孩兒臉上忽然慢慢地紅了起來,有層次的,先是眼皮,然後顴骨,最後是頰,慢慢地才浸透過她臉上遮著的脂粉,最後又紅回眼皮上去。直到一雙眼皮都有些桃色了,映得下麵的眼盈盈欲滴。

那麽慢慢的紅在這一廳吵吵嚷嚷中,無人發覺。可若細心看去,卻讓人大可感念玩味。田笑心裏不由低低歎息了一聲,記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卻是“陳杞”。

這時他身側聽有人說道:“怎麽著,古杉還要擺擂招親?他們這一門,不是有個規矩,親事都是從小訂下的嗎?他雙親雖已不在,可不是自幼就把他的親事訂給了‘喑啞侯’的女兒?我記得,十九年前為這個還專門傳出了江湖帖,昭告過天下的。”

旁邊一人答道:“這事你都不知?那門親早退了!”

“退了?”

“可不是。那姓古的雖說家世清華,但他這一門一向隱秘,遠不如江湖中別的門派世家來得顯赫,所以這事竟沒什麽人知道。退親的事也是悄悄的,內情外人都不得而知。隻知,為這事,據說喑啞侯家那女兒——他們是姓封的,她就是後來人稱‘瘋喉女’的那個,退親後不上三天就瘋了。”

“封喉女?”旁邊一人疑惑道,“到底哪三個字?是‘瘋喉女’嗎?就是那個後來拋棄侯門,流落江湖,最愛瘋著喉嚨唱歌、最後卻不知所終的那個女孩子?她這名字可真來得蹊蹺。”

“你還不知她這名字的來曆?據說,退婚之後,她不吃不喝,整整三天。最後,提起筆來,一共就寫了七個字:‘何須見血方封喉?’打那以後,就再也一個字不說,一個字不寫,然後不知怎麽就遁出侯門了。除了偶爾瘋著喉嚨唱唱歌,再無一句話。就是唱歌,也多半在荒郊野外,讓人見不著她的人,隻聽得到她的歌。”

旁邊人低低而笑道:“原來也是個癡心的。”

知情那人莞爾一笑:“你看看這廳上的這些女孩兒,加上這次來鹹陽的她們的師長,這世上,癡心的何嚐少了?癡心加妄想的隻怕就更多!”

田笑聽了這一段,不由猛地一抬頭。

不過是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卻不知怎麽讓他覺得心頭一慘,慘得連那門外的陽光都看著發白了,仿佛那光也不過是人聲街聲中無人聽到的一個瘋女孩子啞著喉嚨唱的歌。

他心裏不由暗罵了句古杉害人,卻猜不出這又關聯著些什麽江湖隱秘。

卻聽旁邊人道:“喂,我說,你們有沒有細心的,出去數上一數。這一次,鹹陽城到底來了多少個女子?”

這一句一出,旁邊可就熱鬧了,有幾個人已爭相搶道:“我數過,光我見到的就不下三十一個。‘河洛紅’可是來了的啊,那天我見到她一身照眼的紅。提得起名來的隻怕還要數‘晉祠’那三家的女子,韓、趙、魏,一個也不少。據說汾陽王富貴府也來了位郡主……”說著一眨眼,“還有、‘小白鞋’也來了。”

旁邊人不由一笑。卻有人道:“……何止那麽多!我說最少有六十幾,還不算看熱鬧的。你隻算名門大派的了,小門小派的沒算……”

“還有綠林道上的呢!聽說綠靶子山上十七把刀已打定主意要招那姓古的回去給他們小妹做壓寨先生了。”

……他們正爭論得熱鬧,先前一人卻笑道:“這麽些個加在一起,不知比起那‘帝女花’遲慕晴來,卻又如何?”

這句話如同止沸沃雪,聽到的人一時都沒了聲,才開口的緊抿了嘴,沒說話的卻微張開口,似乎都遙想起傳說中的那位“帝女花”的風神姿態,驚其才而羨其豔,一時竟無一人接口了。

卻是這時,有一個當地混混兒靠近田笑邊上,含笑道:“這位爺……”

田笑這時卻正看著門外,他還在想著剛才聽到的話,也沒留意。

門外,無意識的,他正看著一個老者。其實他也沒太看清那老者,看清的卻是擋在那老者身前的鹹陽城的潑皮胡兔子。

胡兔子本是鹹陽城本地一個頂呱呱的無賴,這次鹹陽城為打擂招親的事鬧了個雞飛狗跳,卻給他得了個巧宗——衙門裏的太爺與六扇門的捕頭們得了這機會,正趁機廣結各處名門世家,個個忙個不迭,照說這正是他們這批潑皮發財胡鬧的機會,他卻約束了手下的各青皮不許各處滋事。這胡兔子還是個有腦子的,雖然江湖常言“強龍不壓地頭蛇”,可一下來了這麽多個強龍,卻也讓他不由得不屏氣靜聲。細想之下,反得了個主意,借機占了這祠堂,還全租了出去,認真算下來,回頭可大賺上一筆銀子。

這時,他手下混混正自裏裏外外打掃忙個不停。他一人得空,負了手得意地在那祠堂門口晃,門外那些做小生意的見了他誰敢不喚聲“大爺”?他正自得趣得緊呢!

田笑見了他那小人得誌之態,不由好笑。好笑過後,卻也生厭。就是這小子,害得自己現在沒房住。他不再理那胡兔子,蹬了蹬腳,低下頭來卻反反複複地看起手裏那塊擦腳的布來。

要說一塊擦腳的布能有什麽好看?可那塊布卻是一塊“藍”。

——說起來,環子這丫頭一向沒有個姑娘家的樣,可這次到了鹹陽,不知怎麽著,竟突然開始擺弄起女孩兒家的手藝來。說是認識了一個什麽“線線姐姐”,突然對染布感起興趣來。

那“藍”本是鹹陽城裏一樣家傳作坊的手藝。一塊粗布,也不知怎麽一弄,就給染出這樣俊的藍底白花來。這塊布還是前兩天環子剛染的,在那什麽“線線姐姐”的教導下,竟還染得不錯。可那塊布比帕子大,又比包袱布小,做什麽都不好。環子喜滋滋地拿來給田笑看時,田笑卻不知派什麽用場。最後還是環子大度,咧嘴一笑:“實在不行,你就拿它擦腳吧。”

這還是田笑第一次拿那布擦腳,這時怎麽看都於心不忍。

門外那老者衣著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間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頸,隻覺寒苦伶仃。

隻見他好像在央求著想進來,不知想湊個熱鬧還是想討兩個酒錢。胡兔子卻正鄙視地看著他。

他粗橫地拒絕著那老者,覺得他快失心瘋了——知道這是什麽地兒?也想往裏進!

——胡兔子身後,就多半是正鄙視著他這個鹹陽地界一個小小潑皮的江湖大豪們,他們住這祠堂也不過是隨手賞幾個錢給這潑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裏也有數,所以也不進那廳,隻在廳口鄙視著外麵的人們。

離得遠,田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他隔著很多人看過去,隻覺得大廳裏人聲嘈雜,大廳外卻陽光靜好。那兩人之間上演的似乎是一場人生的啞劇。一個求,一個阻。然後,隻見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惱了,他的巴掌忽地就揮了起來。接著,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地向那老者臉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隻覺得他這麽用力地打起那老者的臉來,卻是無聲的。外麵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那動作仿佛都慢了下來。

田笑一時呆住,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於是下意識地掃眼去看廳中人的反應。大廳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們的眼神說明他們都看到了,卻隻掃了一掃,就各自收回眼繼續說他們的話。

廳外塵土靜靜。陽光定定的,雖有雜聲,但那些聲音膠合成了一大塊透明的板,反而像靜著不動的,讓正發生的一切像超出現實的不可能,無法想象。

猛一激靈,田笑才突然感到憤怒!

——什麽烏龜王八蛋!

他一縮腳就要奔出去,氣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還沒站起,那老人卻已經退走。

他退得像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沒入人群不見了。田笑的濕腳才趿上鞋,身邊那青皮也正看向門外,臉上一片笑眯眯的,口裏喃喃道:“打,該打,打死那老東西!”

田笑還要怒衝衝地起身,卻見那胡兔子臉上驕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幫子。他捧起臉,一隻手不夠,又加了一隻手。然後,彎下腰來就對著地上咳。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顆牙。那牙吐落到塵埃裏,色澤焦黃,上麵還帶了血絲,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顆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還不夠,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顆牙。

大太陽下的塵土地裏,一時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顆牙。

田笑一愣,這算什麽?是誰出的手?他掃眼廳內,廳中似乎沒人注意外邊,連自己身邊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沒有看見。

他心中這時才恍惚中回憶起:是七顆!他剛才見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邊那青皮早已回過眼,隻聽他衝田笑道:“這位爺,能不能請你再讓回房?你住的那間,是跨院裏最好的一間。可現在,那跨院兒,有個大客人想整個地包下來。”

田笑還在怔忡著,隨口道:“讓房?叫我還往哪兒讓?”

——胡兔子叫手下前幾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時田笑已經讓過一次了。

“就側廊後最盡頭那一間吧。”

田笑下意識望向廳後,一想不由大怒:那是柴房!胡兔子手下因見田笑來鹹陽時到鹹陽的人還不多,又沒住客店,圖省錢住進這祠堂,心底本就不甚看得上他。

“那是柴房!你還叫我讓!再讓我都要讓到茅房裏去了!”田笑一向嘻嘻哈哈,瑣事不係於懷,但此時,對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氣態度當然就不一樣。

那青皮一努嘴,卻是向著廳後右首的一堆人,低聲道:“要你讓的可是他們,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韓家啊!”

田笑扭頭一看,隻見那堆人約有三四十人,中間似乎有個小姐。但人家大家氣派,一眾家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的影兒。

那青皮臉上全是一副輕視田笑的神氣,頗有狐假虎威的模樣。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強龍”,就是強,強過他這個青皮,卻比得過人家的聲勢嗎?

田笑氣得一怒一笑:“江湖,現在還有什麽江湖?”

他剛才大受刺激,此時為一句引發,心有所感,雙腳微一蹬,蹬得腳下那盆子一晃,水都漾出來,大聲怒道:“江湖不過洗腳盆!”

他這一聲極大,直叫得滿堂皆驚。剛才他不知自己為什麽迷迷糊糊,眼見一個老者受辱居然遲遲沒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這時無端受人輕視,好端端的不要錢的房子變成要錢的,還要相讓,更增火氣。更因見滿廳中人好多人見到了,卻皆不當意,各顧各的,對他們更增憤慨,這時不由大聲叫了出來。

廳內一時人人回頭。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個個把這兩個字叫得震天響,好由此顯出廁身其中的氣派。平生圖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號放在這兩字之內擦個鋥亮,這時聽了這一句,隻覺江湖被如此賤視,竟是把自家都貶低了。

田笑先還沒覺得,見這一句似乎把滿廳之人個個都罵了進去,不由稍覺愜意。

卻見廳後右首那群人中,已有人不滿,哼聲道:“你罵誰?”

——那青皮本就是他們打發來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著這邊。

田笑一股怒火上衝:“誰聽到就罵誰!凡有撿罵的,就都算我罵的了,怎麽樣?我罵全這一屋子的烏龜王八蛋,行了吧?”

那邊人想來沒被人這麽無禮對待過,聞聲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也不看看你麵前的是誰家?”

隻見那幫人的衣服上,多半繡著一把兵器,像劍又不像劍,細看還是劍,可說它是劍卻又奇怪,那劍上卻有著兩個把手,沒有劍尖的——這話他倒不是托大,那明明是“晉祠”三脈中韓家的標誌。

——這韓家來自江蘇通州。要知江蘇通州韓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與山西太原趙家、山東琅琊魏家齊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為‘晉祠’子弟。

魏府的大門上匾額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稱呼魏姓世族;趙家在江湖人們則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兩字稱之;韓家人稱“歲寒”,此名卻是源於他家所藏之“歲寒鐵”、號稱天下之兵無出其右。這三家互為表裏,世交姻親,枝蔓極廣,聲名極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歲寒?歲寒?嘿嘿,我看這名字卻要改了,改成‘隨漢’最妥。——隨漢隨漢,穿衣吃飯。怎麽,你們韓家女兒也沒地兒送,隨漢子隨到鹹陽來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萬事不掛於心。脾氣好時,一個青皮逼他讓出白住的房來收房錢他也不惱,脾氣不好時,就是一等一的權貴他也敢碰。他這一下出口大是惡毒,也不管那裏還有一位被人嬌捧著的、姿容豔麗的小姐在。

那邊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罵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豈是讓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來讓那古杉是幹什麽來了?”

那邊罵人的方一愣,正還沒繞清,卻見他們桌邊已婷婷地站起一個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鵝蛋臉兒,膚如凝脂,可神情寒肅。

隻聽她衝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麽,成何體統!別人不說你們暴躁,倒像我們上麵人沒教管似的。遇到這樣的,不知先趕走了再說,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的名頭。韓祿,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該怎麽做人去。”

她聲音不大,卻大有威勢。

先前幾句,田笑還隻當她約束家人而已,聽到後麵,才知簡直視自己如無物。田笑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慣的也就是這些世家巨族!他腳一踹,腳底下那隻瓦盆已當空飛去,疾掠數丈,直向那韓府的二十幾人頭上罩去。他這一下出招奇快,隻見那瓦盆滴溜溜地轉著,在空中隱生鳴響,眨眼即到。

韓府下麵那些家人吵嘴雖當先,猛地見到這一下子,一時也不知怎麽封躲。隻見那小姐身邊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韓家正派子弟,拔刀一擊,這一刀砍得漂亮,竟當空把那瓦盆砍成兩半。

大廳中人見他出刀淩厲,不由齊聲驚讚,接下來卻是一聲“噫”!

那盆髒水當空潑下。

這下出其不意。那韓府後生出身名門,見有東西飛來隻當作暗器處理,哪想及其中還有髒水?盆開水迸,被他刀風所激,那水迸瀉之勢反而更快。一時韓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澤堂上江湖會,一語不合看拔刀!

鹹陽城中,眾女赴擂。人人都趕來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傾國,哪朵花開才配得上那鹹陽玉色,沒想到最先綻放的卻是沐澤堂上一隻腳盆裏的水花。

韓府中人雖人人身上都有功夫,無奈那水勢中還加了他們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勁,一時不少人物都被潑中,連那大小姐臉上不小心都被濺上了一點。

那大小姐一臉怒色,卻也倉皇。臉上半是發急半是屈辱。韓府中人個個惶愧,急著要給她道惱,又要給她遮羞,一時竟無人得空去料理田笑。隻有那個拔刀子弟愣了下,遂羞怒相激,一刀背飛擊而來。

田笑卻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擲就擲了出去。得了這空,他大笑著趿鞋出門而去,也不理身後被他擾亂得騰騰如沸的大廳,口裏自顧自笑道:“江湖?就叫你們泡泡你們所謂的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