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暴戾的殺神◎

他語氣有些冷。

謝青綰微微坐正,孟春溫朦的日輝從窗牗流瀉,緩緩淌動。

她鎮靜而坦**:“阿綰不敢妄加揣測於殿下,更無意窺探甚麽,隻是殿下未曾掩飾罷了。”

這位殺神一手盡得裴濯甫真傳的好字,顯然是淵源頗深。

她輕撫過卷封上渾厚峻健的響泠泉引四字:“阿綰不通書法,執此孤本豈非埋沒,願贈殿下,一來與殿下這手好字相配,二來謝您今日周全之恩。”

眼神通透坦誠,滿盛著瑩潤漂亮的水光。

顧宴容目光從她玉琢的手蜿蜒過細頸,還未開口,忽然麵色一寒,疾迅攥住她的手腕重重一扯。

謝青綰圓眸微張,毫無防備地撞進他懷裏。

近乎是同時,一支銳利的羽箭穿過窗牗,深深釘入木質的側壁裏,赫然是她放在所坐的位置。

“轟——”一聲巨響,車輿驟停,她下意識緊緊攀附上男人的臂膀,才不至被甩飛出去。

馬匹陣陣嘶鳴。

攝政王鐵一樣的臂膀不容抗拒地把她揉進懷裏,一手拔刀。

車外嘈雜的腳步聲逼近,隱約聽到有重重弓.弩繃緊。

她清晰感知到男人錦袍之下勃發的肌肉與力量,心髒跳如擂鼓,卻竟莫名安定下來。

正要抬頭去瞧車外情勢,忽覺後頸側有冰涼的刀柄抵上來。

少女鴉色的睫羽瘋顫,脊背頓時繃直。

下一瞬,抵在後頸的刀柄重重按下,像是灌進骨血的一劑烈藥,昏倦與困頓霎時間蔓延開來。

謝青綰闔眸徹底軟倒在他懷裏,安靜得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微涼的衣袖抽離,男人提劍下車,帷帳落下的間隙,隱約可窺見一瞬陷在華絨軟枕間、沉沉昏迷的少女。

顧宴容玄袍修長,舉步極緩。

他眉眼冷如鋒刃,低眸極淡地睨了眼雪色的劍鋒。

——

傍晚煙霞萬裏。

打更人照常自明華街過路,正撞見闌陽城中不可說的那位一襲長袍血色斑駁。

他穩穩抱著個少女,攔腰的手臂勁瘦有力,連修長蒼白的頸側都染著不知誰人的殷紅的血。

像是才從深淵地底爬出來的,冷血暴戾的殺神。

打更人登時嚇瘋,咣一聲扔下梆子銅鑼,嚎叫著連滾帶爬地逃命去了。

天光已然大亮,篆紋古老的冰花芙蓉玉燈台上蠟淚都已凝幹。

芸杏在帳外壓低了聲音,暗藏隱憂:“還是未醒麽?”

素蕊給她喂了點蜜水,眉頭緊鎖歎氣道:“沒有。”

用過的青玉盞被一旁侍候的丫鬟接了下去,素蕊探了探她額間的溫度,防備著再起低熱。

謝青綰這一覺直睡得天昏地暗,一動便覺後頸酸痛,不由輕嘶一聲。

素蕊眼睛一亮,忙撲到她床邊,小心翼翼道:“王妃?”

謝青綰模糊間應了聲。

“去請蘇大夫來,另外吩咐廚房將早膳熱上,芸杏,你去打些熱水來,伺候王妃盥洗。”

素蕊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守在她身邊細聲道:“王妃,您可還覺得哪裏不適?”

謝青綰動了動身,順著她的力道坐起身來,眯眼望一眼窗外日色:“後頸,酸得要命。”

蘇大夫來得極快,隔著流錦明光紗帳為她請了脈:“王妃娘娘並無大礙,隻是睡得略久,起來進了餐食,走動走動便好,不需另配湯藥。”

他摸著胡子:“娘娘有所不知,這後頸有一雙睡穴所在,殿下手裏極有分寸,若覺不適熱敷按揉即可。”

素蕊送蘇大夫出了含輝堂。

盥洗罷,謝青綰小口用著藥膳,緩緩問道:“昨日,我是如何回來的?”

芸杏立時打開了話匣子,劫後餘生一樣道:“昨日好生凶險,奴婢同素蕊原本跟在車邊,忽就有一群人持刀殺過來,截停了車馬”

“幸而王府玄甲衛就在周邊,與他們纏鬥在一起,之後……”

她停頓了下:“攝政王提劍下車,奴婢便未敢再看。”

之後又唏噓起攝政王抱她家王妃娘娘回府,如何氣勢駭人,嚇壞了明華街一位打更人。

謝青綰無奈揉了揉額角,預備將人打發下去,卻忽然想起另一樁事來:“昨日我回來,你們可曾見一本書貼?”

芸杏一臉迷茫。

倒是正在打理床鋪的素蕊篤定道:“這倒未曾見過,昨日殿下將您抱下車輿,未見有物件遺落。”

“車輿內奴婢也整理過,不曾見到甚麽書貼。”

大約已被攝政王收下了。

謝青綰微微點頭,攏一攏披散的長發,無甚胃口地擺弄著那柄瓷勺。

倒難為攝政王記掛她這一把病骨,下車殺人還記得先行敲暈了她。

謝青綰幽怨地揉了揉後頸。

飯罷,芸杏替她挽好發髻,極素淡地簪了兩枚珠花,又熱敷過後頸,替她仔細按了按。

昨夜之事傳入宮中,太後當即差人送了好些東西來以表慰問。

謝青綰親自去迎,這才發覺來送的並非宮人,而是康樂長公主。

顧菱華小跑著上來牽她的手,語氣殷切:“皇嬸身子如何了?”

“已無大礙,”謝青綰道,“怎麽是康樂長公主親自來?”

顧菱華蹙了蹙眉,有些委屈於她的疏淡:“皇嬸喚我菱華就好了,我聽母後說皇嬸出事,特意去向母後求來的這差事。”

她抬頭瞧一眼日色,又湊到謝青綰耳邊小聲道:“接近皇叔下早朝的時辰了,我不敢久留,日後再來看你。”

這位長公主不過十三歲,正是稚氣未脫的年紀。

謝青綰任由她握著手,笑意清淺:“好,快回罷。”

王府的趙大管事同她一道送走了風風火火的康樂長公主,笑眯了眼:“康樂長公主張揚率性,卻似乎很是喜歡王妃娘娘呢。”

謝青綰幽幽想道,當日攝政王金殿上賞了懷淑大長公主一張人皮,嚇煞一眾人,她與康樂長公主危難之交,豈不可貴?

她眉目幽靜如畫,小情緒都藏在心底裏,麵上常常是瞧不太出的。

望了眼顧菱華匆匆的步履,終歸是難禁笑意:“孩子氣罷了。”

趙大管事言歸正傳道:“老仆今日收整庫房,發覺幾樣物件很是不錯,想著興許王妃娘娘喜歡,拿來解悶兒也是好的。”

於是攝政王下了早朝,正撞見四個粗使仆從抬著通體紅玉雕琢的香爐進了含輝堂西廂。

趙大管事七手八腳地指揮著安頓好這奢靡異常的玉爐,抹汗的間隙正瞧見攝政王負手而過。

不曾停留半寸目光。

趙大管事理所當然地將這解讀為放任的意思。

攝政王手中權柄驚人,庫房裏奇珍異寶難以勝記,與其白白收在庫房裏生灰,倒不如拿來借花獻佛。

趙全隱隱覺著,興許這位病懨懨的漂亮王妃,當真能降得住這尊殺神呢。

屆時闔府上下便也不必再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

先且盡心伺候著總是沒錯的。

老管事目送攝政王冷峻的背影遠去,複又盤算起庫房裏的奇珍。

不出半日,宮裏忽然傳出卜官林恒貪贓枉法欺君罔上之案。

當日下午便被入獄抄家,聖旨誅連其一姓人。

謝青綰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秦月樓那場相遇,便是因攝政王剜了林家次子的指骨而起。

包括昨日兩場風波,原來一切早有暗示。

她捧著清茶一盞,輕手叩開了攝政王的書房。

成婚後攝政王居含輝堂東廂寢房,書房在銀瀚樓,算不上太遠。

謝青綰換了身素淨的嫩青色襦裙,腰細如柳,蓮步輕移緩緩入了書房。

一入室內,還未來得及措辭,先被檀木書架上浩如煙海的典藏震了下。

她有一瞬的失神,麵上仍舊細步嫋娜,隔著極妥帖的距離將那盞茶擱在他書案一角。

顧宴容另一手邊,正放著那本《響泠泉引》,不知是沒來得及收起來,還是特意放在顯眼處等她來試探。

猜測已得定論,謝青綰未敢多作停留,始自垂著眼睫靜候他忙完。

隻是她隱隱有些眼饞那滿牆的典籍,那詭怪誌異、南楚異聞足有四指厚,似乎是民間佚本。

出神間,顧宴容已擱了筆,骨節分明的長指揉著額角:“所為何事?”

音色隱有慵倦。

謝青綰睫羽輕抬,濕濡的目光裏有躍動的燭火:“清茶祛乏提神,殿下近來奔波,委實辛苦。”

她嗓音清澈,與人對視時總有種難以言明的濕漉與誠懇。

顧宴容閑淡挪開眼,揭開那盞茶品過一口,開口卻出乎意料:“架上典籍可命飛霄為你取。”

仍是一貫冷雋的聲線。

謝青綰愕然,她進門時隻片刻的微頓,這位殺神卻已敏銳至此。

倘若她見過昨日那場戮殺的慘狀,隻怕此刻未必有勇氣迎上他的目光。

偏偏謝青綰無知無覺,為攝政王的敏銳驚異過一瞬,便福身道:“謝殿下。”